最近被韩江刷屏,但很快就被互联网上各种过度解读和无限追捧弄烦了。
所以今天另辟蹊径,聊聊韩江灵感来源之一-----韩国文学史上最另类的文学青年:李箱。
说李箱是韩江灵感来源或许多少有点言过其实。
但李箱与韩江之间至少有两个直接的连接点。
其一是成就韩江获得世界性名声的《素食者》,其灵感来自李箱的一句话:我相信人类应该是植物。韩江自己承认这是大学时期非常喜欢的一句话,而韩江文学的重要素材之一“植物性”,就来源于这一灵感。
其二还与单行本《素食者》有关。众所周知,韩江于2005年凭借其中的中篇《胎记》获得了第29届李箱文学奖。获奖时的韩江不过35岁,被称为史上最年轻的“李箱文学奖”得主。在韩国,创办于1977年的李箱文学奖是公认的韩国文学最高奖之一,尽管2020年曾因著作权霸王条款问题遭到部分获奖作家抗议,但其在韩国的权威地位始终是毋庸置疑的。因此,获得李箱文学奖是韩江在韩国文坛乃至一般读者中间获得关注的重要因素。
当然,韩江与李箱的连接点显然不止以上两点——作为韩国大学国文系科班出身的文学青年,试问谁能不对李箱有过崇拜之心呢?
(一)
李箱,本名金海卿,韩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个性、争议最多却也最负盛名的现代主义小说家、诗人、画家。被称为 ”不世出的天才“,”百年不遇的鬼才“。
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变成标本的天才。”
李箱1910年生于首尔,1937年死于东京,享年27岁。尽管其文笔生涯不过短短6、7年,却涉及了绘画、诗歌、小说,随笔多个领域,尤其是小说和诗在1930年代的韩国曾经震惊文坛。
李箱被认为是开创了韩国文学现代主义与先锋性的作家之一。他在创作中广泛使用专业术语、外语以及数字和符号,采用语法上有些许不规范的句子和叙述,展现出独树一帜的写作风格。因此直到今天,李箱的作品仍然被评价为“创新”或“晦涩难懂”。
李箱的作品一向以极端的实验性和艰难的阅读体验著称。早在上世纪30年代,其代表性诗作《乌瞰图(오감도)》在报刊发表时就曾遭到读者集体抗议,并因此被迫中断了连载。
笔者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下面这首诗歌时的惶恐心情。
诗第一号
十三个孩童正在飞奔。
(场景最好设置在死胡同)
第一个孩童说害怕
第二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三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四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五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六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七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八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九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十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十一个孩童说害怕
第十二个孩童也说害怕
第十三个孩童也说害怕
这十三个孩童分别由看起来害怕的和胆小的孩童组成。
(如果他们没有其他特点会更好)
他们之中可以有一个看起来害怕的孩童
当然也可以有两个看起来害怕的孩童
他们之中可以有一个胆小的孩童
当然也可以有两个胆小的孩童
(这个死胡同是可以通过的也可以)
十三个孩童不是飞奔也可以
而当看到这一系列的其他作品时,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看到这里,相信大部分人都会理解当年朝鲜半岛那些读者们为何会抗议连载了。这是啥?天书吗?
诗作如此晦涩难懂,那小说会不会好一些?回答是否定的。
李箱的小说作品除了一部未能完成的长篇《十二月十二日》外,主要都是短篇,例如《翅膀》、《幻视记》、《失花》、《童骸》、《逢别记》、《终生记》等,这些作品基本延续了其一贯的新奇怪异、晦涩难懂又阴暗病态的风格。
比如被称为韩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的《翅膀》,主人公是一个没有工作的男人,每天蜗居在黑暗的房间里面空想,靠妻子卖淫维持基本生计。妻子有时候带客人回来,就在只隔一个帘子的外屋和客人发生关系。妻子外出时,他就梦游似地溜到妻子房间,抚摸妻子的化妆品,看妻子的东西,嗅妻子的味道。后来,始终与外界断绝联系的主人公通过连续几天的外出,逐渐获得了活动空间扩张和“飞翔”的机会。
当然,《翅膀》还是李箱小说中可以读懂的,其他作品的故事性更弱,有时甚至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人物基本是病态甚至变态的,作品色调则普遍灰暗、阴沉毫无生气。
作者在漫游,读者也只好跟着漫游;作者病态,读者则也跟着陷入混乱。
在笔者眼中,与诗和小说相比,李箱的随笔要好很多。文字干净简洁,描述却又深刻老道。如果说诗和小说象征了“天才”李箱的先锋性,那么随笔无疑是他天才和思想得以充分展现的领域。
在随笔《山村旅行》和《倦怠》中,李箱生动描绘了现代化和西化的城市人由于与外界的断裂,无法适应保留着传统面貌的乡村日常从而陷入倦怠的情景。而在《早春点描》中,他通过比喻将被混凝土四面围困、无法逃脱的现代人生活比作同一座建筑物的内景,批判了无法作为个体存在的荒谬现代生活。这些跨越时代的主题和文体使得后来的读者甚至误以为以上作品是1970年代或1980年代工业化时代的作品。
记得学生时代被迫读李箱的《倦怠》时,一面被他“丧“到极致的精神状态感到不解,一面又被那独具一格的文字而吸引,竟然一口气读到最后。
어서- 차라리- 어두워 버리기나 했으면 좋겠는데 벽촌(僻村)의 여름날은 지리해서 죽겠을 만치 길다.
동에 팔봉산. 곡선은 왜 저리도 굴곡이 없이 단조로운고? 서를 보아도 벌판, 남을 보아도 벌판, 북을 보아도 벌판. 아, 이 벌판은 어쩌라고 이렇게 한이 없이 늘어 놓였을꼬? 어쩌자고 저렇게까지 똑같이 초록색 하나로 되어먹었노。
--- 《倦怠》,1937年
(快点吧--还不如---干脆就黑下来算了。这穷乡僻壤的夏日,漫长得让人恨不得死掉。东边是八峰山——山脉的线条为何如此平坦,如此单调?西望是平原,南望是平原,向北望去依旧是平原。啊,这平原为何无休无止的广阔?大地到底要怎样?怎能任由单调的绿色铺天盖地,蔓延至天际?)
读完后,感觉整个人都倦怠了——这或许就是李箱文学的力量?
不得不说,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韩国文坛,要论“丧”和“怪”,李箱可以说是独孤求败的存在。
尽管“丧文化”、意识流、后现代、超现实等风格并非笔者所爱,但每次看到李箱的作品还是会有所震撼。
也每每为之感动和叹息。
为他的恃才傲物,更为他的命薄如纸。
(二)
李箱小说《逢别记》的开头是这样的:23岁--3月--咳血。。。这短短的句子里透着“天才”李箱无限的哀怨和不甘。
李箱作品的阴暗晦涩和病态怪异其实也是其个性的侧面反映。而这个性的形成,不能说与其家庭背景毫无关系。
李箱的亲生父母是一对贫穷且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人。3岁时,他被送到伯父家,成为伯父的养子,从此在伯父家生活了20年。伯父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父权制度下的旧家长,严厉守旧,固执偏执,这让寄人篱下的李箱从小就带着心理的阴影。而亲生父母的无知和贫困更加深了他心里的裂痕。
不但如此,21岁时,李箱得了在当时最可怕的不治之症之一——肺结核,心理和生理上的双层病痛直接导致他的敏感和脆弱达到了顶点。
韩国国文界元老教授金允植在评价李箱时,尤其关注了李箱的肺结核病症,认为其文学是“咳血的文学,结核的文学”。
结核病人一般都会咳血,然后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心理也会随之异常。
李箱留下的大部分照片和画像都是消瘦,病态的样子,从中就可以知道他的生活状态。 他一生处于一种无节制,不健康,懒惰,病态的生活中,同时还伴随着贫困和疾病,以及数次的自杀冲动。
(配图)李箱挚友——画家具本雄为他绘制的肖像画
26岁时,李箱选择了东京之行。
可能是为了逃离已经预感的死亡恐怖和失败的生活状况,想在新的地方有新的开始。
也可能是幻想那个“现代”的城市能够让他这个“天才”有用武之地。
但是,这次的东京之行对李箱来说,却是残酷的不归之路。
当时的东京之于韩国人,是一个矛盾的地方。既渴望向往,又抗拒戒备,摆脱不去的,还有心里深深的自卑和自傲。
到了东京的李箱,很快发现那里不是他想象中的救赎之地。
病痛加贫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和凄凉,让李箱彻底失望了。
在给好友金起林的信中,他叹息道:
“동경이란 참 치사스러운 도십디다. 예다 대면 경성이란 얼마나 인심 좋고 살기 좋은 '한적한 농촌'인지 모르겠습디다.”
(东京真是一个卑鄙的地方。来到这里才发现,京城(即今天的首尔)是一个多么人心宽厚、生活安稳的安静乡村啊)
代表着现代文明的东京曾让李箱憧憬向往,但到了那里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殖民地二等公民罢了。
失望的李箱决定返回故土,但却被日本人以“不良鲜人(思想不纯的朝鲜人)”的罪名抓进监狱。身心极度脆弱的李箱根本无法承受监狱中的生活,很快就因病重被送进医院。
就在到东京第二年(1937年)的4月17日,一代鬼才李箱客死他乡。据说死前的遗言是:“想吃千疋屋的哈蜜瓜。”
在旅居日本期间,李箱创作了人生最后一部小说《终生记》。甚至亲自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
一代鬼才李箱留一世大作《终生记》,于公元1937年丁丑3月3日未时,在此白日下终结波澜壮阔之一生,驾鹤西去,享年满25岁零11月。呜呼!伤心。呜呼!失落。尚留人世的另一个李箱,嚎哭声响彻九天,在此寒山立一片石。
当时韩国人去东京要走海路,从釜山坐船到日本列岛。
釜山和日本之间的海被称为"玄海滩"。
而李箱,则被后人比喻为“수심을 모르는 나비(一只不知水深的蝴蝶)”,弱不禁风的身影孑孓一身漂洋过海,却在到岸后悲惨终结此生。
据说有人让李箱的遗孀评价一下自己的丈夫,她只说了一句话:尽管他英年早逝,却做完了一个天才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李箱的笔名,在韩语里还有“异常”之意。
或许天才本来就是“异乎于常人”的。
阴郁异常,怪诞颓丧,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故而让人怜惜——这就是“一世的鬼才”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