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也能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星星的孩子也能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文/曹蚯蚓

1

家访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我的星星宝贝。

于是，开学第一天，我在班里讲了一个故事，主题叫“星星的孩子”：

天使在送他到爸爸妈妈的路上遇到了狂风暴雨，好心的星星邀请天使到他们家躲雨。天使以为，雨很快就会停，可是狂风暴雨像是发疯了一样，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天使陪着他在星星家住了三天，星星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很可爱，看到人就会笑。星星喜欢会笑的孩子，临走的时候，星星送了他一个礼物——笑。他说这个礼物太珍贵了，星星太孤单，这么大的一个家，只有它一个人住着，他就把活泼、爱说话的礼物送给了星星。等到了爸爸妈妈家，他才知道，活泼、爱说话送出去后，就不能收回来了。所以，他喜欢一个人玩，不爱说话，不愿意看别人的眼睛。他成了星星的孩子。

这个星星的孩子叫小许多，现在他成了十四班的星星。

2

刚开学的那几天，一到上课，他就要走来走去。他坐最后排，从最后一排呵呵呵、呵呵呵笑地往前走，起初是倒数第二排，后来他的地盘不断扩大，倒数第四排、第三排。刚入学的孩子们，对他的笑充满了好奇，屏蔽我的讲课声，听他的笑声。这不怪孩子们，因为他的笑声真的很有特色，每次都是三声，笑与笑之间有一个眨眼间的停顿，好像是刻意训练过一样。

我说，小许多坐回位置，上课呢。

他不管不顾，自顾自地往前走。我一边讲课一边走动，拉起他的手，把它往位置送。可是我的手一碰到他的，他就尖叫，胆战心惊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还在想着星星的事情，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呢。我松开他的手，改拉衣角，像放牛娃牵着牛儿一样，送他回了座位。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关注，笑嘻嘻地坐在位置上，等我转身，他又开始呵呵呵、呵呵呵地笑，我俯下身，拉着他的手。他不愿意，一边嗯嗯叫一边挣脱。

好不容易一节课下课，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浇了一遍又一遍，九月的天啊，即使在室内，还是开着空调，也能被汗水洗几次澡。

铃声对于他来说，是无所谓有还是无的，上课的时候他前后走动，下课的时候他也前后走两三步。只不过下课以后，五十几个孩子像浪花一样追赶，他那点走动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3

走动少，消耗低，他好像总是不饿，吃中饭时若是不叫他，他就趴在桌子上，悄无声息的，白净的脸与蓝绿的桌面很搭，清清爽爽，舒舒服服。

我说，壮壮快来吃饭。壮壮是他的小名，下课的时候我喜欢叫他壮壮，我这样叫他，班里很多孩子都跟着这样叫，我们都希望他壮壮的。

不论怎么叫，他都不会应我。

没关系，我有脚，脚就是用来走路的。我走到他的桌边，告诉他吃饭了，要先洗手，再去排队，取餐盘。他要是高兴，会起身往洗手池走去，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洗三下手，就往队伍里钻。他往哪里钻都不要紧，四十班的孩子都会把拉他回来，告诉他先吃饭；要是不高兴，他就趴着不动。趴着就趴着，我和数学老师很乐意帮他盛饭，端到他面前。

他要是去吃饭，我就得在旁边告诉他，弯腰取餐盘，荤素都要吃，吃多少盛多少。他很随性，从来不在意这些，分饭员盛多少他端回多少。他胃口极小，有时候堪比一只猫，但猫的吃饭速度应该比他快。他吃饭以粒计算，一粒一粒往嘴里塞，一粒一粒咀嚼。当大家都吃完了，在校园的角角落落撒欢时，他还自由自在地守着餐盘。

小许多，吃饱了吗？这句话，整个九月，我几乎天天都要问。

他不说饱了还是没饱，没关系，几天我发现了他吃饭的规律。要是饱了，他就把勺子放在餐盘，要是没饱，继续塞。尽管他很努力地塞，可餐盘里剩下的还是很多。慢就慢点，等他吃饱，要是我忙，旁边有小朋友会带着他把餐盘送到收餐处。

4

他不爱喝水，每天上午和下午必须提醒他一次。但这样的提醒，常常都是没有多大的作用，我得走到他身边，帮他把水倒好，端给他，他才会喝。

有意思的是，“壮壮喝水”成了全班的喝水铃声，只要这句话一出现，班里的孩子就会自动拿出水杯，咕咚咕咚，如牛饮水。要是我音乐细胞好一些，唱歌都在调上，一定会大声地唱起来。喝了解渴的水，人啊，就会欢快起来。这么欢快的一件事，应该有个欢快地场域。

5

九月底的一天上午，喝完水，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曹老师，你想笑吗？

我确定，他跟我说话了，兴奋，惊讶，交织在一起。

他终于看到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我用笑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了三声，趴在了桌子上。他真的很喜欢趴在桌子上，可能桌子给了他安全感。

全班孩子看着我们两个哈哈哈、呵呵呵地对话，傻了眼。我若无其事地走回讲台，他若无其事的继续趴着。

后来他会问我：曹老师，你想哭吗；曹老师，放学了吗；曹老师，林老师在哪里。他关心我，用这样别致的方式；他关心数学老师（林老师就是数学老师），只要看不见她，就会问。这四个问题，他想到哪个就问哪个。要是看到我很严肃，他就会问我想哭吗，要是看到我开心，他就会问我想笑吗。

他是星星的孩子，也是天使的孩子。

他有很多不会做的事情：上体育课的时候，不会排队；跑操的时候，总赶不上队伍；午休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地笑……

星星的孩子，彰显着星星的本色，在每一个夜晚，闪着光，与天空拥抱。我能做的很少，但聊胜于无。

6

踏进十月，外婆站到了教室的门口，上课的时候，时不时像捉迷藏一样，从教室后门探进来看他一眼。朝夕相处的外婆来了，他格外高兴，上课喊外婆，下课喊外婆。我说外婆就在教室门口，哪里也不去，她陪着壮壮呢。他戳戳眼睛，趴在桌上，感情是听懂了我说的话。

在教室门口站了两天，外婆成了他的同桌，十四班的教室里也因此多了一位“大”学生。说是同桌，却没有桌子，外婆坐在小板凳上，那小板凳是给小学生坐的，大人坐着实在不舒服。我请后勤帮忙搬来了一套新桌椅，外婆成了他真正的同桌。

外婆坐在旁边，他的心好像就定了，上课的时候不再前后走动，有时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得太开心，外婆就想把他带到教室门口。他不是每次都配合，时常嗯嗯大叫，上课呢，上课呢，一只手抓着桌子，极力反抗。

十四班的孩子知道，星星可能在梦游，梦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们安静地看着我，我安静地走到他的身边，摸摸他的头说：“上课是要坐在教室里，我们给小嘴巴装上拉链，来，跟着曹老师，轻轻地拉上，下课后我再帮你拉开哦。”

他说哦。“哦”是对我的回馈，我的专属。我还没看到他跟谁有过这样的互动，除了外婆。

他似乎找到了靠山，从外婆的手里拽出自己的手，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地笑着。他的笑是有灵性的，几声后就停止了，接着上课。

上课要把小嘴巴拉上拉链，成了十四班的暗号，要是我说奖励哪个小朋友拉上拉链，教室里立刻就会变得悄无声息。

7

外婆是个好外婆，课上到哪一页，她就把书翻到哪一页，那双曾经给他换过纸尿裤的手，那双曾经给他洗过粑粑的手，那双天天为他洗衣、烧饭的手，古铜色的、瘦得如枯枝的手，指着书上的字，我教一个她指一个，带着小家伙指读。

我对外婆充满了敬意。孩子们上课时都会站起来跟我问好，她拉着壮壮一起站起来；我带着孩子们书空写生字时，她抓着孙子的手一起比划着写，孙子的手很白，古铜色与白色，交相辉映，经典搭配。我带着孩子们朗读课文，外婆也跟着一起读，读课文前，她要先戴上眼镜，这是一副黑框的老花镜，年过六旬，都是我母亲辈的人，大手抓着小手，指着字，心无旁骛地读啊读。要是上课允许用手机，我一定会录下她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

有人问我，教室里多了一个外来者是一种什么感受？坦诚地说，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不习惯，但后来，却让我对课堂多了一份敬重。

小家伙渐渐有了课堂的意识。他知道上课了要把书拿出来，虽然都是语文课拿数学书，数学课拿音乐书。我很高兴，他终于有了书的概念，终于有了课堂的概念。

8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下午，上完第一节课，我坐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看着孩子们玩，突然不知被哪个孩子偷袭了，一个小指头在我后背戳了两下。我伸出手，胡乱抓了一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抓到那只小手，肯定不是常跟我玩这种游戏的孩子，那些小可爱们，手指戳到我的背时，故意要多停留一会儿，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抓到，听我像老婆婆似的说一声“抓到一个小矮人，抓到一个小矮人，我要把他送给白雪公主”，他们就哈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在脸上扑腾。这只小手，像是有些试探性，戳了一下马上缩回去了，然后再戳一下。我等了好一会儿，转过身，看到笑靥如花的壮壮。

呦，这个小家伙啊。

我朝他伸出手，想抱抱他，他扭头就跑了。

9

他有了第一个朋友——王小博，确切地说是王小博想找他交朋友。一下课，王小博总是会走到他的座位边，趴在他的桌子上，两人四目相对。壮壮不习惯这样的对视，看一眼就要看天花板。王小博也不介意，他总是围在他的身边，像个小唐僧，嗡嗡嗡地叫着“小许多，我们出去玩，好不好”。他就笑笑，然后头离开桌子，身子往后倒一点，手伸直搭在桌子上，头歪着靠在手上，露出一只眼睛。

真好，他露出了一只眼睛。

王小博每节课下课都去找他玩，他每节课都坐在座位上，一点都不想扩张自己的领地。

我很是不解，若是他一个人时，他也会在座位周围走两三步，朋友来了，他却收住了脚步。王小博野心满满，小脑子转啊转啊，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两手空空不行，拿跳绳引诱他。他对跳绳感兴趣，王小博往后走两步，他跟着走两步。不过，他仅止于两步，王小博要是再走，他就不动了。王小博跟我说，他一定会把带出教室的。我送给他一个大拇指。

有了王小博，帮他盛饭的任务就落到了王小博的肩上，我要是开会或者是其他事耽搁了，就不用火急火燎地往教室赶。他很细致，每次帮忙盛饭的时候，都会跟盛饭员说少一点，不够吃再添。其实，王小博自己还是个小萌新，吃饭的时候总是要给桌面喂饭，一顿饭下来，桌面吃的比他吃的还多；橡皮、尺子、书本不是在地上玩游戏就是在桌上跳舞。他常常自己的事情没有忙好，就要赶着往小许多那里跑。

我说，王小博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再去。

他说不能的，小许多的餐盘没有及时倒，他会不高兴的。

10

时间总是会给人惊喜。十二月的一天中午，王小博突然跑着走到我面前，眨巴着大眼睛，大声地说：“我终于发现小许多喜欢吃什么了？”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空餐盘，“他今天全部都吃掉了，你看，光盘！”他扬着手里的盘子，荷兰豆肉沫豆腐汤的汤汁正往下滴，地板的汤渍熠熠生辉。

光盘，真好。那个瘦得如柳枝的小家伙，要像苍天大树出发了。

对了，那天我们吃的是玉米粒炒腰果、荷兰豆肉末豆腐汤、椒盐虾。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外婆逮到机会，就要跟我说这孩子真是善良。

11

十四班善良的孩子何止一个王小博？那可是一箩筐呀。那天是冬至，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几个小捣蛋把排球踢进了教室门口的水池里，我担心他们掉进水里，让他们站在一边，自己去帮他们捡球，冰冻的地，比香蕉还滑，眼皮子眨了一下，一脚就踩进了水里，鞋子湿了，袜子湿了，裤子湿了，一帮孩子惊叫着“曹老师掉进水里啦”。我哭笑不得，站在水池边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后的开怀大笑，那笑比六月的太阳还热烈，好像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曹老师，你想笑吗？”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后面的壮壮，他从教室里出来了，还跟我说话呢。

孩子们继续笑啊笑啊，我本想跟那几个小捣蛋说几句的，壮壮地出现，打断了我的节奏。什么也不用说了，回家换身衣服再来，这特别的冬至啊，注定让很多人刻在脑海里。

待我换好衣服回到学校，已是另外一个课间了。壮壮站在走廊上，张张站在一边说是要教他跳绳。这活不难，双手甩绳，绳落地时双脚同时起跳，可对于壮壮这个运动能力极弱的孩子来说，真的不容易。绳子甩过去了，脚没跳起来，脚跳起来了，绳子没有甩到地上。

张张大概不知道怎么教，拿着一根绳子，往壮壮手里塞，说：“壮壮，你不要急，我会教你的，绳子摇起来的时候双脚一起跳。”他教得很耐心，壮壮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知往哪里放，索性就看着地，站着不动。张张不生气，立刻就做起了示范，那小小的身子在绳子之间飞跃，矫健，张扬。

张张是个爱玩的小男生，下课铃声一响，就飞出教室，踢排球、抓人、丢沙包……尤其是排球，他压根不在乎排球是要用手打的，双脚飞奔起来，踢去就是。要是不玩了，他就会跟着我说，想去妈妈的办公室。我说不行，现在要先学本领，长大后自然就有办公室啦。他说好吧，还担心壮壮学不会跳绳，不能去上体育课，自告奋勇要教他。

绳壮壮现在也还不会跳，但是围绕在他身边教他的人倒是越来越多。

12

是的，人多了，什么也能玩，比如老鹰抓小鸡。那是三月的一天，校园看去有了春天的样子，小草从土里探出了头，桃树吐出了新芽，柳枝抽出了细叶，绵绵细雨刚过，一群孩子跑到了走廊，甘甘当老鹰，其他人当小鸡，玩得好不快乐。壮壮站在一边，看得兴致勃勃。外婆说，壮壮你也去当小鸡吧，他就盯着眼睛看，一动不动。我说，壮壮你也去玩吧，他保持着站姿，什么也没有做。

外婆突然上前拉起了他的手，两个人排到了小鸡队伍里，小家伙拉着外婆的衣服，外婆拉着前面一个小朋友的衣服。那只老小鸡，就像一个孩子一样，跟着跑啊跳啊，壮壮也跟着跑啊跳啊。我默默地拿出手机，记录了这历史的瞬间。

壮壮喜欢到教室外面去玩了，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是跟王小博，有时跟几个女生。只要看到我坐在走廊上，他就会笑嘻嘻地走过来，戳我的后背，现在我能马上分辨出是不是他戳我。我装作不知道，手还是会背过去，胡乱的抓，还是会说那句“抓到一个小矮人，抓到一个小矮人，我要把他送给白雪公主”。其他孩子大笑着说我就会我骗人，明明谁也没抓住，然后，他们就会把壮壮送到我面前。

壮壮看我一眼，就要马上逃跑。他还是不习惯和人对视。

13

可是，没过几天，她就跟童童玩起了背人游戏，那回恰巧是我从厕所出来，抬头就看到他在童童的背上，童童抓着他的两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小家伙没有排斥。我快马加鞭，拍了一张照。

壮壮开始学钢琴，据说五线谱都回认了。他开始在妈妈的帮助下写话，尽管他的字写得很大很大个，有一回上课，外婆想要擦掉那几个冲破田字格的字，他却怎么也不愿意，嗯嗯嗯一直叫着。我一边巡视一边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告诉他，字写小一点才会好看。他拿起橡皮擦掉，重写，字还是那么大，笔画还是不全，但我却觉得格外好看。

下课后，我给他的生字拍了一张照。我相信，当很多很多张这样的照片出现的时候，他会变得更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