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良文风的养成之道
华学诚
光明日报开设的《改进文风大家谈》栏目已经刊发了不少好文章,我想重点谈谈的是,就写作者个人而言,优良文风有没有比较好的养成之道。
个人优良文风的养成,我认为多读古代经典是不可或缺的法门。古人视“立言”为“三不朽”之一,因而特别重视著书立说,并留下极为丰富而宝贵的遗产。经典古文,历史文化积淀厚重,起承转合独具匠心,遣词造句生动精巧,成语典故丰富多彩。作为中国的文化人,主动自觉地挑选一些合适的篇什用心去读,完全是应该的。
从经典古文中读出“文心”。试想一下,诸葛亮的《诫子书》如无“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一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如少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句,周敦颐的《爱莲说》如不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句,这些篇章还能流传千古吗?《文心雕龙》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这句简单的话所指正是好文的真谛。虚夸不实的大话、无病呻吟的废话、不接地气的官话、没有内容的空话、人云亦云的套话、自以为是的蠢话、胡说八道的鬼话,都不可能有“文心”,更不用说深造自得。这样的文章,不可能让人喜爱,更不可能广为传播。
经典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因为它们都能追求创新而师法自然。文无定法是指不要墨守成规,不能生搬硬套,并不是说写作没有遵循的原则。陆机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陈于陛说“作文不必论奇古,须自成一家意见”,这些都在强调创新,包括内容、形式、语言等各个方面。至于写作方法的最高境界则是师法自然。陆游说“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李梦阳说“夫文者,随事变化,错理以成章者也”,董桂敷说“造化真文章,本自无定相”,所强调的都是师法自然,袁枚甚至说“凡作诗文者,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
语言修辞也极为重要。《文心雕龙》说:“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文章文采焕发,一定是章节没瑕疵;章节鲜明华丽,一定是句子没有污点;句子清洁明净,一定是字词没有瞎用。这句话虽着眼于字句章篇关系,核心意思则是说,把文章写好就要讲究语言和修辞。对语言修辞的重视,我国有悠久传统,所谓“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就是强调这一点。但凡事不可走极端,也不要忘记古人的另一番嘱托:“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矣”。
文学的“生气”与“高致”
彭玉平
在汉语词汇中,“清”与“自然”在审美领域是备受推崇的两个概念。《说文解字》解释“清”就是“澄水之貌”。什么叫“澄”呢?《说文解字》又用“清”字给解释回去了。综合来说,清的本义就是形容水流安静而纯净透明的状态。虽然天地万物争奇斗艳,“形难为状”,但纯净透明的“清”一定是最多人赏爱的。
具体到文风,正如宋代林景熙《王修竹诗集序》说:“天地间唯正气不挠,故清气不浑。清气与正气合而为文,可以化今,可以传后。”只有清气与正气相结合的文章才能化今传后,而“正气”就涉及一个时代的理想与精神、一个人的操守与德性。
在老子哲学中,“自然”是终极而至高无上的法则,“自然无为而无不为,顺其自然则无往而不胜”,自然是通向一切的法门。庄子也说:“能顺其自然者谓之德,失其自然者谓之力。”“德”的地位尊崇,“自然”的地位也因此隆盛。
其实,清澄也是一种自然,是未被搅动、未掺杂质的纯净纯美。清澄自然是天地间的大美风景,也是人类的审美极境。文风从来不是单一的语言风格之事,中国古代文论历来有“文品出于人品”之说,与作者的德性追求、反映“理事情”的真实深广程度密切相关,但在表现形式,毫无疑问,清澄自然是一种文章之大美。
文学来自生活,一种好的文风一定与真实、灵动而深刻的人生体验相关,也与作者超越现实的宏观理论思考相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有了细致、充足而到位的生活体验,有了超越日常生活的领悟、提升和综合能力,笔下的文字必然是深具质感和光泽的。
文风的自信在本质上来自于内容的自信。王国维在《〈人间词乙稿〉序》中说:“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一个平素总体低调谦逊的王国维,何以在填词上如此自信呢?尤其是说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似乎有点出语张狂。但细究原因,王国维说的是在常规词风之外,自己将新旧交替时代的普泛性哲思融进了小词之中,以唤醒一代人的时代与人生之思,行走在时代思想的前列,这样的文风自然是令人耳目一新的。
言情、写景、语言的自然之致,从根本上依托的还是“所见者真,所知者深”。当我们的文学家在关注时代和生活的同时,具备了深厚、深刻与深邃的思考,再辅以自然的呈现方式,这样的文学,兼有深沉的家国情怀和灵动的审美境界,如何不让人流连忘返、叹赏不置呢!
学贵识见 文尚辞达
周绚隆
文风是反映一个社会学风、世风甚至政风的镜子。在中国历史上,围绕文风有过多次重要的讨论。中唐时,韩愈为了扭转当时崇尚骈俪、注重声律辞藻、内容空洞的文风,大力倡导形式自由的古文,号召要陈言务去(词贵己出),主张不平则鸣(表达真情实感),对改进文风产生了深远影响,迎来唐宋古文的大发展。清代中期,朴学兴盛,学者相矜以知,“偏徇而不论理之是非,琐碎而不识事之大小”(姚鼐《与陈硕士》),“钩章棘句,以艰深文其浅陋”(袁枚《覆家实堂》),桐城派古文家遂通过提倡“义理、考据、辞章”的写作主张以救其弊。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议上做了《反对党八股》的讲演,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文风与政风之间的密切关系。
当今学术研究中存在一些急功近利的风气,也影响到了学术写作,因此学术作品的文风出现三种不良倾向:
一是为发表而写作,标题雷同,缺乏新见。最为明显的是,各类刊物上,以“×××视域下的×××”或“以×××为中心”等话语模式为标题的文章比比皆是,背后折射的是发表的焦虑,表现出来的则是缺乏创新。
二是为理论而理论,不是跟着西方的概念跑,就是试图用晦涩的表述掩盖自身理论的不足,导致生涩缠绕,词不达意。近年来,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流行所谓“副文本”“互文性”“书籍史”等从西方引进的概念,一些年轻学者赶潮追捧,除了概念本身比较新颖外,并未带来理论、方法上的实质性突破。有些论文,从概念使用到语言表达,都不免应和了“以艰深文其浅陋”之讥。
三是片面追求文章的篇幅,有的刊物明确表示不发短文。在数字化时代,文献的获取更为便捷,为追求篇幅,作者会无节制地堆积材料。文章长短固然与讨论的话题大小有关,但对篇幅的积极控制,能挤掉多余的水分,让行文更加紧凑,表达更加清晰。
清人程廷祚在与程晋芳讨论古文写作时,引用《周易》中“言有物”“言有序”,和《论语·卫灵公》中“辞达而已矣”的表述,总结了文章写作的基本原则:有观点,讲章法,表达清楚。这对我们今天改进文风仍是有指导意义的。
文风与作风
王充闾
有一次,我在一个地级市调研,参加城建系统的年初工作动员大会。在一位年轻局长的报告中,我听到这样的“妙论”:
“新的一年各项工作都安排得很紧,任务十分繁重。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权,不能打乱仗。这就要学会分析矛盾,抓住事物的本质,弄清楚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什么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什么是矛盾的次要方面。主要矛盾解决得好,就能带动次要矛盾的解决;次要矛盾解决得好,也能带动主要矛盾的解决。总之,什么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你就要突破什么,什么是工作的薄弱环节,你就要加强什么,什么重要就抓什么,缺什么补什么……”
讲得头头是道,实际上却空话连篇,言之无物,浮泛、空洞,所谓“博士买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当时我很想问他一句:“你说的‘什么’究竟是什么?”现在,细细加以考究,认识有所深化,觉得这不仅仅是“话应该怎么说”的语言表达问题。
和文字工作者一样,从事各种具体工作的同志同样存在文风问题。特别是随着干部队伍年轻化,一些缺乏实践经验的同志尤其要警惕这一问题。有的单位贯彻上级文件,不是在把握精神实质的基础上,结合地区具体实际,创造性地提出方案,将措施细化、实化、本地化,而是习惯于照搬照抄,简单化、教条化,囫囵吞枣式地传达。这种情况我们应引为鉴戒。
这里提到的文风问题,并非一般的徒托空言,后面还有深层的根由,主要是脱离实际。以那位年轻局长而言,由于缺乏周密、系统的调查研究,不了解实际情况,对于事物的内在规律和本质问题知之不多,因而没有切中肯綮、鞭辟入里的见解,提不出一个成形的方案。既然如此,那么不讲也罢。可是,上级来人了,碍于面子,又必须拉开架势,堂而皇之地论说一番,显示出其口才、水平、魄力。
鉴于心里没数是因,空言是果,可知,改进文风须从改进作风入手。单就讲话(不止于此)而言,只要躬身实践,问计于民,摸准脉搏,汲取养料,就能使报告接地气、有实招,进而落地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