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翅老人》:从天使的遭遇看人性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幻想和现实共生,看似荒诞不经光怪陆离,实质通过书中故事一步步带着读者撕开内里,体会人性的丑恶、软弱、自私、欲望等种种品质,借此引发现实的思考,和对爱、对人性的反思。他的作品痛苦中饱含着爱,让人沉浸在伤感、孤独甚至愤怒中,极力想挣脱出来。
【内容简介】
《 巨翅老人》为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短篇小说,是作者在创作《百年孤独》时的次生作,创作于1968年。作品描写贝拉约一家收留一个被认为是天使的长着翅膀的老人一直到其离开这段时间内的故事。
故事开端于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雨,水汪汪的庭院,死了一地的螃蟹,高烧不止的婴儿,混沌的天际,烂泥塘一样的海滩。在这样一个凄凉黯淡的中午,一位巨翅老人出现了。他衣不蔽体,老态龙钟,与乞丐的唯一区别就是背后的一对巨型翅膀。这对光秃秃的翅膀十分肮脏,还长着寄生虫,毫无气派可言。于是小镇上的居民对老人做出各种推测和判断。老人继而成为了贝约拉夫妇招揽生意的摇钱树,供居民参观和戏弄,又渐渐被人忽视和遗忘。承受了巨大痛苦和折磨的巨翅老人在寒冬几乎死去,又奇迹般地在来年的春天恢复了生机,振翅而去。
【创作背景】
小说写于1968年,当时的拉丁美洲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占统治地位的天主教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开始衰落。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拉丁美洲解放神学“冲击了保守的天主教教会传统,弘扬了原始基督教意识优先穷人的人道主义精神”。这就是小说中说的“一次天堂叛乱”。但是在这场变革中也出现了世俗化的畸形倾向:狂欢化、没有信仰的空虚和无聊,小说描写的正是处于传统宗教信仰变革过程中的拉丁美洲现状。 [2]
【人物介绍】
贝约拉夫妇
作为小镇居民代表的贝约拉夫妇也是对老人缺乏最基本的温情。他们最初把老人圈在鸡笼里,继而把他当作摇钱树供众人观看愚弄。当居民对老人失去兴趣后,他们厌烦了老人的存在,难以容忍他进入房子。“埃丽森达经常生气地大叫自己是这个充满天使的地狱里的一个最倒霉的人。”而当老人奄奄一息时,贝约拉夫妇甚至不予理会。最后老人又无声无息地飞走了,他的离开对于埃丽森而言竟是一种解脱。“埃丽森达眼看着他用他那兀鹰的翅膀扇动着,飞过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洋葱切完了,她还在望着他,直到消失不见为止,这时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碍物,而是水天相交处的虚点。”由始至终,贝约拉夫妇都没有尝试去了解这个老人,更谈不上交流。老人给他们带来了好运和财富,却得不到他们的一丝怜悯。
巨翅老人
要真正理解老人的身份含意,就不得不考虑作者一向持有的立场。马尔克斯曾经说过:“魔幻只不过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还是现实。”他向来都强调自己不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因为他创作的一切都来源于拉美民族的现实生活。可以说这个天使落难人间的故事并不是凭空臆造的,而是现实的反映。事实上,老人的身份确认并不是小说的焦点,小说真正关注的是众人对待老人的态度。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人更像一面镜子,反射出了小镇居民的面貌。
当地人把巨翅老人作为世界首脑、五星上将,甚至可以种植。这些想法虽然显得荒诞不经,却显示出当地人把巨翅老人戏剧化的处理方式——狂欢化、世俗化。如果说女邻居和贡萨加出于宗教信仰和利益把巨翅老人加以天使化和魔鬼化,那么当地人(包括贝拉约夫妇)采取的是一种世俗、狂欢的方式,它消解权威,消解神圣感。这是一种新的宗教——世俗、狂欢的新宗教,是当地人在传统宗教变革中的新需要。
巨翅老人并不能胜任当地人这种新宗教的期望和需要。当有人用铁铲烫他时,巨翅老人“用一种费解的语言表示愤怒,他眼里噙着泪水”。这不能简单说成是作者人道主义的悲悯,应该看做是反映了当地人的精神世界。蜘蛛女孩的出现,打败了巨翅老人,这体现在人们不再关注巨翅老人而是关注蜘蛛女孩上。当地人对蜘蛛女孩的接受是因为她一方面有人情味,可以让人们欣赏她的痛苦,这是巨翅老人不具有的。而且蜘蛛女孩已经在发挥从前宗教的功能:基督受难的审视、痛苦的审美化和惩戒意义——她因为不听父母的话而受到惩罚才变成了蜘蛛女孩。宗教不仅有天堂还有地狱,二者缺一不可。宗教的仪式化就有了人情味,神既是不可以接近的,又是可以间接接近的——通过和神父接近。经过“一次天堂叛乱”,天堂、天使、神父在人们心目中失去了原先的宗教力量。蜘蛛女孩的出现,满足了当地人的这种精神需要,发生了代替宗教的功能。而巨翅老人没有“一位塞辣芬派天使”必须的耐性,又不具有天使外形的高贵气质,尤其是没有蜘蛛女孩具有的宗教惩戒功能。所以,蜘蛛女孩能打败巨翅老人,占据当地人的心灵,显示出当地人的心灵不再是上帝、天使等传统神学宗教所能安抚的,取而代之的是世俗的消遣娱乐的世俗“宗教”。
对当地人来说,巨翅老人的到来就像是向平静的湖面投入的一颗炸弹。巨翅老人作为一个新奇的外来人,首先带给当地人的印象是“震惊”:可怕和无穷的恐惧。如同齐泽克所讲:“意识形态并非我们用来逃避难以忍受的现实的梦一般的幻觉;就其基本维度而言,它是用来支撑我们的现实的幻象建构:它是一个-幻觉. ,能够为我们构造有效、真实的社会关系,并因而掩藏难以忍受、真实、不可能的内核。”贝拉约看见巨翅老人时,“被这噩梦般的景象吓坏了”。这噩梦就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创伤性内核,所以不同的当地人从符号层面对巨翅老人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赋予巨翅老人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意义。意义争夺的方式就是在话语层面对巨翅老人加以“符号化”,即把巨翅老人当作“遇难者”、“魔鬼”、“罪犯”,等等。这种不同的误认不仅可以使当地人逃避可怕的创伤性内核,而且逃进把巨翅老人符号化后的符号界。当地人从各自的经验和意识形态出发,通过赋予巨翅老人各种理解,使巨翅老人进入各自的可以理解的世界。在此过程中,巨翅老人由恐惧的形象变成可以理解,甚至可以欺负的形象,从而形成一种新的现实关系。
蜘蛛女孩
蜘蛛女同样具有非现实的神奇色彩,但与巨翅老人相比她的来源是可探究的,未成年背着父母去跳舞,整夜未归,受到上天的惩罚。蜘蛛女的出现让人们的好奇心再一次得到满足,追求新奇刺激,喜新厌旧的人们于是完全冷落了天使的存在,没人愿意再去费心思探索巨翅老人的来历和身份。通过它,拉美民族冷漠﹑保守﹑封闭﹑愚昧﹑无聊等心理特征以及只追求物质层面的生存状态。如果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孤独”。
【作品鉴赏】
【主题】
马尔克斯在创作中无不时刻关注拉美民族文化与人民的生存状态。 他的作品总是带有鲜明的反封建、反宗教殖民的立场,这点在其代表作《百年孤独》里表现得尤为突出,也是《巨翅老人》所表达的主题。在人们对待老人的各种态度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外来宗教殖民统治影响之下,拉美人民已经丧失了自身表达功能,内心变得麻木不仁,人与人之间缺乏基本的理解和温情,而人只能走向孤独。小镇居民是愚昧无知的,他们只能依靠神父来确认老人的身份;而作为神父的贡萨在这个确认的过程中所依赖的工具全是基督教义及教会的指令,他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毫无自我判断的,更不用说理解老人了。 从中可以看出,在外来宗教殖民的过程中,人们变得愚昧无知,而本土文化也慢慢失去了自身的表达功能,而不得不以外来文化的话语方式来确认身份。“殖民者的语言对殖民地文化和语言进行的播撒和渗透,这使得被殖民地的土著不得不以殖民者的话语方式来确认自我的身份,而在自己的黑色皮肤上带上白色人的面具。”
以教皇为代表的基督教文化在确认天使身份这件事上是持教条主义且又滑稽可笑的。教会的办事效率是极低的。他们花了大量时间,就是为了弄清楚老人是否有肚脐眼,他的方言是否与阿拉米奥人的语言有关系,他是否能在一个别针上触摸很多次等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如果不是上帝的意旨结束了这位神父的痛苦的话,这些慎重的信件往返的时间可能会长达几个世纪之久。”而且当人们对老人失去新鲜感之后,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作为教会代表的贡萨加神父也把教会人员愚昧无知的一面表现得可谓是淋漓尽致。很明显地,他并不比其他居民更清楚基督教的教义。在对老人的身份做出判断前,他竟然拿出了教义问答手册来温习。更可笑的是,因为老人不懂拉丁语,贡萨加便认为他“不懂上帝的语言”,怀疑他不是天使,甚至警告人们这可能是魔鬼的化身。教会理应对一切神奇的事物怀有虔诚之心,但是他们比常人疑心更重,更不用说能对老人表现出任何的关怀了。而且,根据基督文化的传统,代表教会的神父应该是沟通上帝和人间的桥梁。但是明显地,贡萨加无法与老人交流,而他赖以交流的工具竟是基督教义以及上头的指令,而缺乏理解他人的能力。当教会将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后,神父也无法下任何判断。
而居民所表现出来的对老人各种荒唐甚至没有人性的行为又指向了另外一个事实:在殖民文化浸染下人们变得麻木不仁,人与人之间缺乏基本的理解和温情。除去那对折断的翅膀,老人终究是一个弱者,而小镇居民对他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戏弄再到最后的遗忘,没有表现出该有的一点同情和关怀,这是人与人之间多么深刻的隔阂。 他们自得其乐的观赏和津津乐道的猜测背后是人性的麻木,是人与人之间温情和关怀的缺失。人类以自己的愚昧、贪婪、自私和自以为是将最基本的温情和关怀贬损得一文不值。这是人性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当杂技团到来时,人们纷纷为蜘蛛女的荒诞故事趋之若鹜,巨翅老人再次被“抛弃”,而小镇的居民在一场闹剧般的热闹过后恢复了平静,他们依旧不懂得关爱,不懂得理解。老人不被小镇的居民所理解,直到他振翅离开的那一刻,他仍然是孤独的。老人的孤独恰恰象征了殖民宗教统治下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精神的扭曲和灵魂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孤独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孤独是他所有作品的共同主题,也是这个小说表达的中心内涵。它预示了如果人与人之间缺乏最基本的温情和关怀的话,人的内心最终只能走向永恒的孤独。
最后,老人奇迹般地活过了寒冬,在来年的春天振翅而去。他似乎不想呆在这个缺乏温暖的孤独小镇。马尔克斯在解释《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小镇的孤独的原因的时候说,因为他们不懂得“爱”。我认为这也是这个落难的天使如此孤独的原因,因为人们不懂得爱,不懂得起码的尊重和关怀。小镇是无名的,也就是说,它有可能是任何小镇,任何地方,小镇的居民有可能是任何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马尔克斯不但表达了对拉美这片土地上贫病愚弱的人民的担忧,也是对所有人精神世界的关注。
同时,从利用天使大发横财的贝约拉夫妇到愚昧无知的贡萨加神父,从议论纷纷的村民到戏耍侮辱老人的围观者,马尔克斯为读者展现了一副小镇的众生相。他们或者想从老人身上得到某些利益,或者想确定某些事实,或者想满足某些心理,而他们的共通点就是,毫无同情心,冷漠,并且缺乏最基本的交流。作为一位极负社会责任感的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总是不忘对本民族历史和现状进行反思。故事中的无名小镇可以看作拉丁美洲社会的缩影,通过天使落难的故事,马尔克斯表达了对西方基督文化以及在这种文化的浸染下的愚昧无知的人们的讽刺和批判。
【手法】
神话隐喻
《巨翅老人》中,故事开始即大洪水和瘟疫:“大雨连续下了三天。”这是非常鲜明的神话隐喻。这是对《圣经》神话中事关大洪水的经典描述的有意模拟: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在神话时代,这意味着神对人之罪的惩罚,尤其对于人话(狂妄自大)的惩罚。 [5]
在《圣经》里,神投身人世的基本模式是:神道成肉身,作人子耶稣来到人世,在人世遭遇了民众的猜疑,被吊死在十字架;三天之后复活,离别人世。稍加分析,就会发现巨翅老人影射了这一模式。我们看到,紧随洪水之后,巨翅老人也来到了人世;被人猜疑其身份;然后有诸种奇迹与巨翅老人的关联;冬天,奄奄一息(象征死亡);后重复生机,飞别人世。这是对基督临世神话的完美模拟。正是这种模拟或说相似性,使得《巨翅老人》具有内在的神圣与庄严,具有了神话精神。
叙事
对于拉丁美洲传统变革中出现的世俗化倾向,作者并没有直接加以指责,也没有像救世主一样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小说冷静客观的叙事背后悲悯的忧郁和冷峻的批判。
一开始读者和叙述者的视角融合在一起。可是随着故事的展开,拉丁美洲世俗化的狂欢、空虚、无聊的倾向浮现出来,这时读者开始和叙述者的视角发生了分离。读者开始质疑叙述者这种客观冷静的叙述,开始持有一种批判的态度,从而走向小说的隐含作者——面对世俗化的、空虚的、无聊的拉丁美洲现状,读者质疑其合理性。正是这种独特的叙述方式使得读者从开始的认同走向对拉丁美洲的反思,让读者感受到作者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和态度。马尔克斯对拉丁美洲现实的热切关怀和批判,尤其表现在小说的结尾——巨翅老人的起飞上。
巨翅老人的起飞是小说中最为亮丽的一笔:“天使正试着起飞。他的两只翅膀显得不太灵活,他的指甲好像一把铁犁,把地里的蔬菜打坏不少。阳光下,他那对不停地扇动的大翅膀几乎把棚屋撞翻。但是他终于飞起来了。”巨翅老人从开始时的“伏卧在烂泥里”到现在的高空飞翔;从软弱无力到勇猛有力;故事开始时的阴雨连绵到现在的阳光明媚,都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之间的张力,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震撼,直接冲击了读者从前对巨翅老人的认识。小说最后是通过贝拉约妻子的眼光看巨翅老人的起飞。“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在物质上,巨翅老人带来的是金钱、养兔场、高跟皮鞋等世俗的利益;在精神上,巨翅老人给当地人带来的是世俗的消遣娱乐,但是拉丁美洲的现状并没有改变,又回到了从前的混沌和孤寂,作者的批判也就油然而生。
【作者简介】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哥伦比亚作家,记者。1927年3月6日生于马格达莱纳省阿拉卡塔卡镇。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的主要特色是幻想与现实的巧妙结合,以此来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审视人生和世界。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年孤独》(1967)《家长的没落》(1975)、《霍乱时期的爱情》(1985),中篇小说《枯枝败叶》(1955)、《恶时辰》(1961)、《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961)、《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1981),短篇小说集《蓝宝石般的眼睛》(1955)、《格兰德大妈的葬礼》(1962),电影文学剧本《绑架》(1984),文学谈话录《番石榴飘香》(1932)和报告文学集《一个海上遇难者的故事》(1970)、《米格尔·利廷历险记》(1986)等。
【参考资料】
1.蔡晓燕.《巨翅老人》老人身份解读. 广东广州:广东外语外贸大学,2009
2.刘保庆.马尔克斯小说《巨翅老人》之再解读.河南郑州:河南工业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07
3.冯丽君.论《巨翅老人》所揭示的人性.陕西商洛:商洛学院外语系,2011
4.刘小菠.“主试”与“被试”——马尔克斯《巨翅老人》叙事结构分析.河南郑州:河南教育学院中文系,2008
5.赵崇璧.《巨翅老人》:寻找人话时代的圣经.湖北十堰: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2010
6.加西亚·马尔克斯.易文网[引用日期2014-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