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致榕教授在香港科技大学
做科学实验筹划是很好的工作训练
物理领域有很多值得研究的问题,我对粒子对撞这个问题感兴趣,我就想做。想做的话就要说服很多人,因为我自己做不成。得先说服我的同事,然后说服其他学校的人。等到人手够的时候,大家就一起到美国国科会、国防部,或是英国政府去申请经费,申请到了以后才能开始做实验。要开始做实验需要造大的加速器,我们再鼓动另外一批人造加速器,然后造探测器。造探测器的话要把零件仪器组装拼凑起来,同时要造一个实验大厅。通常我们会告诉负责搞土建的专家,我们需要一个实验大厅。而且我们一定是参与建设的,因为事先跟土建专家一定讲不清楚,所以要从一开始就实际参与设计和建设过程。有这样的工作经验,使得我在后来的工作中从来不会说这个是我的工作,那个不是我的工作,而是为了达到做成事的目的,需要什么就去做什么。钱不够的时候去搞钱,美金不够就搞卢布,需要工具就去搞各式各样需要的工具——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训练。
科学是文明,有用的是技术
《敢为天下先:三年建成港科大》 钱致榕 著,钟月岑 整理,活字文化 策划,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2024年8月
我们常常把科、技连着一起谈,其实科学跟技术是两码事。我们一般讲的都是技术的进步,比如说中国的四大发明都是技术,只要社会有需要,技术就会发展,这是我从历史里面归纳出来的一个规律。科学的发现则不然,刚开始没有任何需要,是基于人类的好奇心,比如说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我们现在的嫦娥奔月,登陆到月亮上去,基本上靠的是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万有引力定律是一条自然规律,是当初牛顿对开普勒的三条行星运动定律感到好奇:为什么那么复杂?
这三大定律是开普勒根据第谷等人的观测数据和星表,进一步观测和分析出来的。第谷在16世纪和17世纪之际花了四十年的时间,用尽了他自己以及他舅舅的家产,雇用了四十个学徒,自己造天文台,用非常简单的六分仪,测量天上七百个星体的角位置,整整测量了四十多年,才得出那些数据的。那时候这么做是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耗尽家产,就是因为第谷对世界充满非常强烈的好奇心。但是第谷并没有发现什么规律,留下的全是测量的数据。他退休前两年收了一个徒弟叫开普勒,没多久,第谷就去世了。开普勒把全部数据带走之后,花了二十年时间,从数据里一点一点地分析,最后了解到每一个星体的运行轨道是椭圆的,并且它在单位时间里扫描的面积是一样的,还有行星运动周期是跟它的轨道大小有关系。
开普勒研究出来这三条定律在当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可是牛顿看到后,他觉得上帝造东西不会那么复杂,后面一定还有一个规律。传说中是牛顿坐在苹果树底下,苹果掉下打了他的头,他就发现了万有引力。我曾经到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那个苹果树下坐了一个下午,我自己拿个苹果往头上一砸也没砸出来什么道理。实际上,科学的发现不单靠灵感,更靠扎扎实实的实验。牛顿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研究开普勒那三条定律。最后他发现他的数学工具不够,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数学方法,从三个定律中导出了万有引力定律。那个数学方法就是后来的微积分。
当手段变成目的,就发生问题
我们中国人的这种探索的精神差多了,假如回到航海时代的话,西洋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一圈圈地绕,到一个地方不够,还要往前去,去看看前面是什么。我们的郑和到了东非就回来了,来回走了七次,没有想要绕过好望角到西岸去,这个原动力很不一样,可以看出民族性。所以李约瑟问科学为什么在中国没有发生,我觉得好奇心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非常讲究实用,动不动就问有没有用!
这种实用主义今天到一个什么程度呢?我们上课时学生都问,老师这个考不考?不考,学生就不学了。而不是说,唉呀老师啊,我们探讨真理,原来宇宙是这么回事!如果话题说开一点的话,我就会想到,钱学森问,为何中国教育产生不出杰出人才?这个问题回答起来非常容易,因为我们被实用主义彻底绑架了。加上大家都是刷题背书,背是最有效的,立刻可以考高分,立刻可以提高升学率,各项效果都出来了。但要是我们一直被这种思想给控制住的话,我们的科学就不会发展出来。
我们现在所做的都是技术,都是来料加工。你看现在我们的论文发表数目全世界第一,我们已经是世界的论文工厂,别人做过的题目拿来照样做,把它扩大,做得比别人快,篇数比别人多,再互相引用,引用次数不断增加,就像我们的加工厂一样。可是我们即便是世界工厂,也是可以一下被打趴的。因为最尖端的、最重要的技术没有掌握在我们手里。
从实用开始,它只是一个手段,可是我们现在把它变成目的了。就拿我们刚才说的高能物理来讲,我们为了要发现这个夸克,需要技术;技术不存在,我们就去创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需要一个大加速器;大加速器没造过,我们就去研究怎么样造,怎么样使它的能量达到更大更高,并且怎么样更省电。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搞基础科学研究出来的,然后就变成技术,技术还可以用。我举一个例子,我们跟丁肇中共事的时候,做一个实验,用一大组大约七百多吨重的仪器,我们的探测器在最里面,我们需要做一个设备,把一个粒子束流打到那个靶子上去,由一米之外打到一个一毫米的靶子上,中间要经过磁场,我们自己就设计了这样的加速器。加速器通常是一个房子那么大的,多层楼高的。我们找到一个新的加速原理,使得那个加速器只有一米长,可以放在桌上。我们只是为了做基础研究需要这个工具,于是造出来,最后就变成一个实用技术了。
应用到什么方面的技术呢?举个例子,1986年前后,飞机场的安检都在忙着搜查各种塑料炸弹,塑料炸弹里面没有任何金属,但是有很多氮原子。所以一般的X光机是照不出来的。但若是用小加速器把中子束流打到行李上,如果里面有很多氮原子,它就会发出特定波长的光来。从这个光上面我们就晓得里面有大量的氮,有大量氮的话就可以确定行李有塑料炸弹了。于是我们的实验还没做完的时候,帮我们造第一架加速器的一个小工厂已经拿这个技术去给机场使用,然后它继续造小加速器去卖给其他地方。这就是科学为了研究,推进技术,把技术发明出来。
我调查了一下,美国应用仪器制造和技术科学人才培养最多的是高能物理领域。为了达到实验的目的,研究人员要创造各式各样的仪器,实验做完以后,成员会到各行各业去,有人发展电子显微镜,有人造了CT、PET、MRI扫描仪,等等,美国这些医疗仪器都是从高能物理研究领域当中发展起来的。还有一些人到情报局去做事,他们不是去当间谍,而是各式各样的人造卫星收集出来的资料,他们能够判读或找出更好的判读方法去处理大数据。
我们搞了几十年的高能物理,回过头来看,我们解决了宇宙里面很多基本的问题,比如现在我们知道宇宙的结构是怎么样的,我们知道宇宙是一百三十八亿年前演变而来的,我们知道了时间的奥秘,等等。如果问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今天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在我们研究的过程里,为了解决那些问题,我们培养出一大批人才,这些人才充满了好奇心。有仪器我们就买,没仪器我们就造!我计算过我们高能物理培养出的人才,大概只有一成留在高能物理研究领域,其他的九成都到各个行业去了。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是人才流失了,是损失!但是我觉得毕业生离开专业投入另一行业,不是人才流失,是对社会创新贡献,这些人有探讨精神,有好奇心,能够开始去探索各式各样问题。一流大学培养的人才应该如此!
我培养的学生里面,有一位叫罗伯特·卡森(Robert Carson)的学生就研发了今天大家常用的CT扫描软件技术,他先学物理,后来决定学医了。学医以后,他说我不是要研究医学,我觉得医学的诊查技术太不合理,CT扫描已经问世,可是它的软件不行。他抓到这个问题,申请到美国的卫生研究院NIH的研究项目经费来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一个例子,当年美国的F16战斗机研制出来了,但是它的通讯问题始终解决不了,他们雇了上百位电机博士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后来我们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个高能物理博士后到那里,从最基本的电磁学开始,做了两三个月把这问题解决了。所以休斯飞机公司(波音的前身)的经理就问这位博士后有没有其他同学,可以一起请来。一般人印象中F16战斗机的通讯问题跟高能物理完全没关系,但是七八个高能物理的博士后一起把问题解决了。只要彻底掌握了基本知识,常常可以解决新的技术问题。
基础科学是培养人才最好的方法
物理是一个非常好的培养人才的基础学科,将来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在物理学领域都可以培养出来。像语言、历史、数学,这些全世界最有用的学科(因为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超越不过这些学科的范围)的人才都可以培养出来。我说物理学可以培养历史学生,不是说他将来要去做历史学科这个或那个项目的研究,而是说他一旦有自我学习的能力,有质疑、敢于探险的精神的话,什么样的问题都会去解决。
基础科学是培养人才最好的方法,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的经验。是美国科技界的共识,也是华为任正非的卓见。原因是我们抓到一个问题,让自己的好奇心一直往前冲,不管这个问题是不是属于这个行业的,反正为了达到目的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这种不懈的精神是基础科学才有的。
我从我自己五六十年的经验体会到基础科学是应用科学的基础,基础科学是训练人才的最好办法。未来需要什么人才我们不知道,但是有这种探索精神的人、有这种自信的人,并且具有一定基本知识的人,可以成为探索的先锋。所以我觉得任正非这个人真是不简单,他是所有企业家里唯一一个觉得基础学科很重要的人,他养了两三万基础学科的人才在他的企业里,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本文节选自《敢为天下先:三年建成港科大》
钱致榕 著 钟月岑 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