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物理学奖为何颁给计算机科学家?物理学不存在,还是无处不在?

文化   2024-10-09 14:26   北京  
人生充满了选择,不同的选择常常造就了不同的机会,累积了不同的经验和视野。10月8日,诺贝尔物理学奖开奖,许多人感到意外的是,今年的物理学奖颁给了美国科学家约翰·霍普菲尔德和加拿大科学家杰弗里·辛顿获得殊荣,以表彰他们在人工神经网络机器学习方面的基础性发现和发明。
物理学和人工智能到底有什么关系?诺贝尔物理学奖要跟图灵奖“抢饭碗”?事实上,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不仅是对两名科学家成就的肯定,更是极大强调了跨学科研究的重要性,向人们展示了物理学的深刻洞见与计算机科学创新“碰撞”可以产生的巨大能量,就像钱致榕教授在《敢为天下先》中写到的:“现在的大学里普遍存在的问题就是校内交流非常少,文与理,系与系,院与院都不交叉,连电机跟物理、计算机和数学都很少交流。”“物理是一个非常好的培养人才的基础学科,将来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在物理学领域都可以培养出来。”
参与创建香港科技大学的钱致榕曾是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在他二十多年的高能物理实验生涯中,每次做新的实验,都有大量外界“看不见”的工作。比如拟定实验计划,说服各自拨款机构,设计新的实验大厅……这些工作固然不是难事,但是牵涉很广,需要全身心投入。
钱教授讲他前半生的经历,深深影响了后来协创香港科技大学的想法和做法。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敢为天下先:三年建成港科大》中的精彩书摘,或有助于书友了解为什么从事过实验物理的人会擅长做大项目和大机构的管理工作。

钱致榕教授在香港科技大学

做科学实验筹划是很好的工作训练

物理领域有很多值得研究的问题,我对粒子对撞这个问题感兴趣,我就想做。想做的话就要说服很多人,因为我自己做不成。得先说服我的同事,然后说服其他学校的人。等到人手够的时候,大家就一起到美国国科会、国防部,或是英国政府去申请经费,申请到了以后才能开始做实验。要开始做实验需要造大的加速器,我们再鼓动另外一批人造加速器,然后造探测器。造探测器的话要把零件仪器组装拼凑起来,同时要造一个实验大厅。通常我们会告诉负责搞土建的专家,我们需要一个实验大厅。而且我们一定是参与建设的,因为事先跟土建专家一定讲不清楚,所以要从一开始就实际参与设计和建设过程。有这样的工作经验,使得我在后来的工作中从来不会说这个是我的工作,那个不是我的工作,而是为了达到做成事的目的,需要什么就去做什么。钱不够的时候去搞钱,美金不够就搞卢布,需要工具就去搞各式各样需要的工具——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训练。

即使后来到了港科大办学校的时候,我还同时在瑞士做实验。我们在瑞士造了个大的加速器,在地下深一百五十米圆周五十七公里多的一个圆环里同时进行四个实验。我在瑞士和香港之间飞来飞去,非常自在,对我而言两边的工作是一回事。在瑞士做实验,四组实验的价值观不一样,方法也不一样,但是目标是一样的,都想发现某一个粒子。在港科大办学,学院文化相互间非常不一样,教的课程也不一样。不过目标都是共同培养一批学生。实质上都是同一回事。在瑞士我搞实验的时候,我们就参与设计土建,参与以后发现方便多了。建造各式各样的设备更是如此,能雇人尽量雇人,雇不到人就自己做。


科学是文明,有用的是技术

《敢为天下先:三年建成港科大》 钱致榕 著,钟月岑 整理,活字文化 策划,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2024年8月

我们常常把科、技连着一起谈,其实科学跟技术是两码事。我们一般讲的都是技术的进步,比如说中国的四大发明都是技术,只要社会有需要,技术就会发展,这是我从历史里面归纳出来的一个规律。科学的发现则不然,刚开始没有任何需要,是基于人类的好奇心,比如说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我们现在的嫦娥奔月,登陆到月亮上去,基本上靠的是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万有引力定律是一条自然规律,是当初牛顿对开普勒的三条行星运动定律感到好奇:为什么那么复杂?

这三大定律是开普勒根据第谷等人的观测数据和星表,进一步观测和分析出来的。第谷在16世纪和17世纪之际花了四十年的时间,用尽了他自己以及他舅舅的家产,雇用了四十个学徒,自己造天文台,用非常简单的六分仪,测量天上七百个星体的角位置,整整测量了四十多年,才得出那些数据的。那时候这么做是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耗尽家产,就是因为第谷对世界充满非常强烈的好奇心。但是第谷并没有发现什么规律,留下的全是测量的数据。他退休前两年收了一个徒弟叫开普勒,没多久,第谷就去世了。开普勒把全部数据带走之后,花了二十年时间,从数据里一点一点地分析,最后了解到每一个星体的运行轨道是椭圆的,并且它在单位时间里扫描的面积是一样的,还有行星运动周期是跟它的轨道大小有关系。

开普勒研究出来这三条定律在当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可是牛顿看到后,他觉得上帝造东西不会那么复杂,后面一定还有一个规律。传说中是牛顿坐在苹果树底下,苹果掉下打了他的头,他就发现了万有引力。我曾经到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那个苹果树下坐了一个下午,我自己拿个苹果往头上一砸也没砸出来什么道理。实际上,科学的发现不单靠灵感,更靠扎扎实实的实验。牛顿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研究开普勒那三条定律。最后他发现他的数学工具不够,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数学方法,从三个定律中导出了万有引力定律。那个数学方法就是后来的微积分。

有用的是技术,不是科学,不过技术都建立在科学发现上面。比如说我们要放人造卫星之前,必须先要了解万有引力,我们才能计算出各式各样的运行轨道,所以在那个情况之下,万有引力定律是非常有用的。没有万有引力定律的话,我们现在就没有所有卫星,科学是事后才有用,当初研究的时候不是因为它有用而研究的。换句话说就是有用、无用不是科学发展的驱力,但是最终一定是有用的。


当手段变成目的,就发生问题

我们中国人的这种探索的精神差多了,假如回到航海时代的话,西洋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一圈圈地绕,到一个地方不够,还要往前去,去看看前面是什么。我们的郑和到了东非就回来了,来回走了七次,没有想要绕过好望角到西岸去,这个原动力很不一样,可以看出民族性。所以李约瑟问科学为什么在中国没有发生,我觉得好奇心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非常讲究实用,动不动就问有没有用!

这种实用主义今天到一个什么程度呢?我们上课时学生都问,老师这个考不考?不考,学生就不学了。而不是说,唉呀老师啊,我们探讨真理,原来宇宙是这么回事!如果话题说开一点的话,我就会想到,钱学森问,为何中国教育产生不出杰出人才?这个问题回答起来非常容易,因为我们被实用主义彻底绑架了。加上大家都是刷题背书,背是最有效的,立刻可以考高分,立刻可以提高升学率,各项效果都出来了。但要是我们一直被这种思想给控制住的话,我们的科学就不会发展出来。

我们现在所做的都是技术,都是来料加工。你看现在我们的论文发表数目全世界第一,我们已经是世界的论文工厂,别人做过的题目拿来照样做,把它扩大,做得比别人快,篇数比别人多,再互相引用,引用次数不断增加,就像我们的加工厂一样。可是我们即便是世界工厂,也是可以一下被打趴的。因为最尖端的、最重要的技术没有掌握在我们手里。

从实用开始,它只是一个手段,可是我们现在把它变成目的了。就拿我们刚才说的高能物理来讲,我们为了要发现这个夸克,需要技术;技术不存在,我们就去创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需要一个大加速器;大加速器没造过,我们就去研究怎么样造,怎么样使它的能量达到更大更高,并且怎么样更省电。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搞基础科学研究出来的,然后就变成技术,技术还可以用。我举一个例子,我们跟丁肇中共事的时候,做一个实验,用一大组大约七百多吨重的仪器,我们的探测器在最里面,我们需要做一个设备,把一个粒子束流打到那个靶子上去,由一米之外打到一个一毫米的靶子上,中间要经过磁场,我们自己就设计了这样的加速器。加速器通常是一个房子那么大的,多层楼高的。我们找到一个新的加速原理,使得那个加速器只有一米长,可以放在桌上。我们只是为了做基础研究需要这个工具,于是造出来,最后就变成一个实用技术了。

应用到什么方面的技术呢?举个例子,1986年前后,飞机场的安检都在忙着搜查各种塑料炸弹,塑料炸弹里面没有任何金属,但是有很多氮原子。所以一般的X光机是照不出来的。但若是用小加速器把中子束流打到行李上,如果里面有很多氮原子,它就会发出特定波长的光来。从这个光上面我们就晓得里面有大量的氮,有大量氮的话就可以确定行李有塑料炸弹了。于是我们的实验还没做完的时候,帮我们造第一架加速器的一个小工厂已经拿这个技术去给机场使用,然后它继续造小加速器去卖给其他地方。这就是科学为了研究,推进技术,把技术发明出来。

实验高能物理证明科学实用的辩证合一
1988年作者在西欧研究中心研究Z粒子的L3高能物理实验,证实只有三种中微子,把标准模型理论推进一大步。后来建校工作加速,就缺席了两年。很多创校同人都做了类似的调整。

我调查了一下,美国应用仪器制造和技术科学人才培养最多的是高能物理领域。为了达到实验的目的,研究人员要创造各式各样的仪器,实验做完以后,成员会到各行各业去,有人发展电子显微镜,有人造了CT、PET、MRI扫描仪,等等,美国这些医疗仪器都是从高能物理研究领域当中发展起来的。还有一些人到情报局去做事,他们不是去当间谍,而是各式各样的人造卫星收集出来的资料,他们能够判读或找出更好的判读方法去处理大数据。

我们搞了几十年的高能物理,回过头来看,我们解决了宇宙里面很多基本的问题,比如现在我们知道宇宙的结构是怎么样的,我们知道宇宙是一百三十八亿年前演变而来的,我们知道了时间的奥秘,等等。如果问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今天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在我们研究的过程里,为了解决那些问题,我们培养出一大批人才,这些人才充满了好奇心。有仪器我们就买,没仪器我们就造!我计算过我们高能物理培养出的人才,大概只有一成留在高能物理研究领域,其他的九成都到各个行业去了。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是人才流失了,是损失!但是我觉得毕业生离开专业投入另一行业,不是人才流失,是对社会创新贡献,这些人有探讨精神,有好奇心,能够开始去探索各式各样问题。一流大学培养的人才应该如此!

我培养的学生里面,有一位叫罗伯特·卡森(Robert Carson)的学生就研发了今天大家常用的CT扫描软件技术,他先学物理,后来决定学医了。学医以后,他说我不是要研究医学,我觉得医学的诊查技术太不合理,CT扫描已经问世,可是它的软件不行。他抓到这个问题,申请到美国的卫生研究院NIH的研究项目经费来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一个例子,当年美国的F16战斗机研制出来了,但是它的通讯问题始终解决不了,他们雇了上百位电机博士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后来我们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个高能物理博士后到那里,从最基本的电磁学开始,做了两三个月把这问题解决了。所以休斯飞机公司(波音的前身)的经理就问这位博士后有没有其他同学,可以一起请来。一般人印象中F16战斗机的通讯问题跟高能物理完全没关系,但是七八个高能物理的博士后一起把问题解决了。只要彻底掌握了基本知识,常常可以解决新的技术问题。

为什么我们高能物理背景的人,能够搞出上面所说的CT、PET、MRI扫描软件,以及各式各样机器呢?因为这些机器需要几个基础的条件,都是我们做研究和实验中常见的。首先这些机器需要探头(Detector),而我们全天候都在找各式各样的探头,紫外线、红外线、阿尔法、贝塔、伽马等等;还有就是需要处理电磁场,所有的显微镜、CT都有电磁场呜呜地在转,我们都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再有就是都需要处理大数据,我们高能物理实验做出来的数据一直是全世界最多的数据,多到什么程度?我们一个实验数据,就超过了当年美国国防部存储的好几倍,就多到这个程度,因为数据越多,越精准。比如说我们要在二十一亿个数据里面找出一个是对的,就是要这种本事!这种是非常非常扎实的训练才会拥有的本事。


基础科学是培养人才最好的方法

物理是一个非常好的培养人才的基础学科,将来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在物理学领域都可以培养出来。像语言、历史、数学,这些全世界最有用的学科(因为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超越不过这些学科的范围)的人才都可以培养出来。我说物理学可以培养历史学生,不是说他将来要去做历史学科这个或那个项目的研究,而是说他一旦有自我学习的能力,有质疑、敢于探险的精神的话,什么样的问题都会去解决。

基础科学是培养人才最好的方法,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的经验。是美国科技界的共识,也是华为任正非的卓见。原因是我们抓到一个问题,让自己的好奇心一直往前冲,不管这个问题是不是属于这个行业的,反正为了达到目的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这种不懈的精神是基础科学才有的。

我从我自己五六十年的经验体会到基础科学是应用科学的基础,基础科学是训练人才的最好办法。未来需要什么人才我们不知道,但是有这种探索精神的人、有这种自信的人,并且具有一定基本知识的人,可以成为探索的先锋。所以我觉得任正非这个人真是不简单,他是所有企业家里唯一一个觉得基础学科很重要的人,他养了两三万基础学科的人才在他的企业里,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本文节选自《敢为天下先三年建成港科大》


钱致榕 著 钟月岑 整理
活字文化 策划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
202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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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创立香港科大,是国际高教界公认的奇迹。作者钱致榕教授被香港科大任命为学术副校长,是创校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在书中不仅展示了创校过程的幕后故事,更多是关于建立研究型大学,需要怎样的教育理念,以及怎样的条件,各种经验足可供人借鉴,令人深思。书中对两岸四地,以及中西方大学教育理念和办学方向的对比,从宏观到具体,从公共经验到个人得失,无不给人以启迪。而钱致榕首次在国内大学提出的SCI评价体系、讨论如何进行通识教育等问题,穿插在重要的历史记忆中,读来也让人耳目一新。
《敢为天下先:三年建成港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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