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那些模糊的城市印象,如何构成我们对故乡的复杂情感?

文化   2024-10-25 15:19   北京  

故乡,这个充满情感的词汇,往往与名声和记忆紧密相连。然而,并非所有的故乡都广为人知。那些默默无闻的地方,那些被时间遗忘的世代,以及那些难以辨认的美丽风景,它们的故事又是如何被记录或遗忘的呢?

阅读和旅行,不仅是为了知识的积累和视野的拓展,更是为了寻找那些能够解开现实之谜的“地方知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根植于某个地方。

唐克扬的城市记忆地图,显示作者曾经居所和芜湖山水及旧城的关系(根据唐晓峰等著作的封面改绘)

在《无名的芜湖:寻找故乡和风景》一书中,作者唐克扬以人文主义的视角,深入探讨了长江边的小城芜湖对个体的深远影响。唐克扬通过个人的观察和思考,试图捕捉并解读那些模糊的城市印象,探讨它们如何构成我们对故乡的复杂情感。

《无名的芜湖》

唐克扬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4年6月

10月26日下午,唐克扬将携手策展人王娅蕾,从芜湖这个无名之地的世情与诗境出发,探讨近世以来“地域特征”的兴起和解读。

两位嘉宾将分析这些特征是如何从个体的体验中汇聚成对整个社会的重大影响。这场讨论不仅是对一个地方的探索,更是对个体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找到自己位置的深刻反思。

出走与回归:在当代中国寻找日常和故乡


唐克扬

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首席研究员

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


王娅蕾

策展人

A4文献中心主任


10.26|14:30-16:30

寻麓书馆·麓山馆·报告厅

🎧

“剥笋一样,书写故乡和风景”。从古到今,每一代都有人在寻找自己理想的故乡,我们应当学会放低视角,寻找、建造有质量的“无名”,保持多样的、有生机的现在。欢迎收听播客“活字电波”专访唐克扬老师的节目:


唐克扬|文
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连京沪线这样的区域大动脉,也是和地方街道交叉的。那个年代的火车速度不够快,清晨、傍晚,每到一个区域车站,满满的城市上下班的人群常等在闸口,推着自行车,拎着菜篮子和公事包。火车慢速通过闸口,旅客甚至看得清这些陌生城市的陌生人的表情:他们喜悦、焦虑、平静、漠然。

那时依然年少的我,脑海里总会按捺不住地蹦出这样的念头:我为什么没有生在这里(或者,那里)?如果有天不再有机会出门,只能在其中一个平凡的城市待下去,生老病死,我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当我们的列车隆隆驶向下一个停靠站时,那些曾经面对面的人,也是在周而复始地走向他们的日常:这里有顺利也有不幸,但是毫无疑问会激发出看不见的无边的能量;他们的理性、欲望、信仰......聚合成了我们短暂看到的城市:复杂的灵魂,琐屑的外表和蓬勃的生气。

那个时候,我禁不住也会有这样的问题:人的一生,和某个“地点”之间的因缘如此奇妙,我,为什么不是生活在视线的那一头?除了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能够成就少量东南西北人,也还有很多人,一辈子就待在一座小城市中,偶然被旅行者瞥见,在时间长河中,他们并不会留下显见的踪迹——他们,是后来我们学会的那个词所概括的,“沉默的大多数”......虽然一个人的眼界有高有低,你不能低估一个具体的生命有具体的情感的浓度,不管他或者她的成就大小,千万种散发着热气儿的人生的颜料,一旦,如此真切地一笔一画涂抹在同一个空间中,年复一年,便无法让人忽视。是这些东西的作用和关系,构成了真正打动人心的城市的历史。

如果不是18岁那年毅然决然投奔了离家数千里外的北方大学,我理应也有很大概率,日复一日等候在铁路闸口旁的。如今高铁线路已不会轻易和城市人交叉,从老家最快可在五个小时内抵达北京,但是“日常”和“非常”间的沟壑,并未因这些增长的便利彻底消失,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故乡依然为本地,而“世界”终究是梦境。你若能像看电影一样,把他人平凡的生活作为消遣的剧情,而不是视作消磨的过程,是一种大大的奢侈......明知如此,我还是时时思考身份转换中的人生哲学:虚拟的指称抹平了物理差异,在声名重于一切的现代社会中,“平凡的世界”到底还能剩下什么价值?

长期以来,我一直对古代中国的“域外笔记”感兴趣,也买过卡森(Lionel Casson)类似于《古代世界航海史》Ships and Seaman-ship in the Ancient World的全套著作。积攒这些有关一个人置身陌生语境的文化史资料,为的是有一天可以写一本有关“故乡”的书。

也许,还想写一篇有关唐朝人从海路回故乡的故事,取材于唐代杜环的《经行记》—其实,一个人的每篇日记,写的都应该是“故乡”,人的基本世界观,的的确确,是在比较“外面”和老家的不同中逐渐形成的。我相信,不管出身如何,最后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一个人的成长空间是至关重要的,他在其中可以看到世界的变化和危险,他的潜力和局限,最终,他得选择自己可以承受的安顿他人生的方式。

“玩鞭春色”景点今貌 唐克扬/

我时常庆幸生长在长江边,对我童年有限的见识,这条河流实际起了“扩容”的作用。如果说,小城的困顿价值可疑,个别而偶然的经验无可救药,那无边的茫茫大水,给了我一丝超脱的灵光。就连什么都知道的北京孩子,现在也意识到,作为站在变化洪流中的中国人,面对的是一套新的有关“天下”的知识:如同长江的故事所讲述的那样,没有一个不变的“地方”,可以穷尽一个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心。看起来,东方人或西方人航海的历史并不直接相干,但我记得伊阿宋的故事对我这小城心灵的撞击:在大海和水手的词语里,并没有静止的,仅仅是由出生地决定的家园,也没有简简单单的归属或服从的感情,不管有多少眼泪和欢笑,在航行中,都会在枯燥的日光和空气流动中很快风干。我生长在长江之畔,我曾经在别处写道:江水让我熟悉了一种随波涛起伏的生活,当然这和“海洋”还差点儿距离,但从此,它让我对变动不安的旅行者的世界有了一种梦想。

詹姆斯·唐纳德(James Donald)也说城市是种梦想,“一种想象性的环境”。城市存在的、统一的和稳定的再现,需要直观的、视觉性的表达,它们表征了那些“历史的和地理的专门机制,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关系,政府的操作与实践,交往的媒体和形式......”他说的,首先还是那些相对知名的、内涵和所指稳定的世界城市,他,以及调查“城市意象”的凯文·林奇,并没有说明他们会选择居住在哪一座城市——很多西方人已经淡漠了“故乡”的概念,也不曾交代被他们从成功案例中剔除掉的“普通城市”的下场,对于千千万万无法选择他们出处的平凡人而言,后者却不是可以绕行的问题。

这个意义上的故乡景观,不仅是指花花草草,同时也是新的中国城市赖以立足的“想象性的环境”。在今天想象和梦想都是那么当然,但它可能会把本地人带离他们祖祖辈辈已经熟悉的日常。

——听起来是否有些言过其实?可是,当我回到家乡芜湖,一座长江边一百五十年前崛起的港口城市时,一下子,便觉得类似议题的现实和紧迫已毋须强调。

图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新旧两种城市发展逻辑的分界线,新的单体建筑巨硕,旧的城区细碎,中西不同建筑物的“颗粒”大小对比鲜明。图中右半部最显眼的是大“颗粒”的天主堂及领事署等近代建筑。图的右上角,可以看到一片空地,是由徽州—临江府商人的传统势力范围发展来的江边仓库地,逼近我儿时住过的“临江巷”。(网络照片,疑源自美国《生活》杂志)

城市的主政者面对着日日翻新的城市天际线,各色建筑事务所,竞相来角逐这里的“江滨花园”“罗兰小镇”“鸠兹古城”:他们要么急于让它融入全球化的风景,要么,就得声称已找到某种“传统”美学的依托,就连真正的“古城”也不再平静......看来,这样那样措辞的“都市景观”绝非学者自道了。

“都市景观”常翻新的画卷,是人和城市确凿的、即时的、双向的联系;“想象性的环境”既是城市的自我期许,又意味着置身于城市外的人,把“城市”作为客体加以改造的开始,默默之“无名”,在现代性的风暴之中已经无法立足——城市人,哪怕是一个偏在一隅的中国三线城市人,一旦怀着这样潜移默化的图景,便可以能动地改变城市的结构,并在不同的故事里重新渲染出城市的现实来。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故乡变得更加迷人、出众,但是目前的成果却是差强人意的,它使得一个人真正成了孕育他的土地外的客体。故乡没有成为威尼斯、巴黎左岸、英国小镇......相反,它却轻易毁掉了自己赖以辨识来路的过去。如同本书中交代的那样,从一条名称不甚雅驯的“鸡鹅街”开始,在20世纪最末的十年内,我的成长地经历了“吉和市场”“吉和街蔬菜副食品批发市场”直至“吉和广场”的升级换代,但是依然没能回到那个令人神往的、“天际识归舟”的满溢诗情的时代。

长江三桥:地理边界再也不是市域的所止  唐克扬/摄

讨论这一切并非要把城市的哲学和现实对立起来。中国城市不缺“如诗如画”的传统,古代文学艺术的描写中本就重“景观”而轻“市井”,典型的现象是常把城市描绘成乡村的模样,对于人工环境的描写常语焉不详,却着意强调、夸大城市的风景,乃至淹没了城市的实质。虽然堪称历史上的“皖江巨埠”,又自矜得天独厚的“半城山半城水”,我的故乡同样未能有效地平衡和调和它的经济、观念和日常,也许,现世财富的创造,理应和更高的文化追求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但是显然,迄今,整个中国范围内的城市实践,都还不敢说能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

这种探索,或许仅仅是中国城市真正“现代化”的漫长之旅的前奏。我们印象之中的古城总是那种城堞之中晨钟暮鼓的样子,但是在明万历三年(1575)重新筑成留存至现代的城垣的芜湖,在一堆平遥、苏州、大理......之中谈不上是断然的经典。一直和区域地理及历史大势脱不了干系,它的都会特征并非绑定在一种呆板的建筑类型上,而是顺应了“变化”的潮流,从而时时创造出不同的城市意象。位居区域经济的要路,并依托于线性延展的繁庶水岸,近代的芜湖慢慢成为一种特殊类型的新兴城市。相应的,自此以往它有了并行的两种意义:一种是大写的传统区域中心,服从政治与行政,是难以直击的“想象性的环境”,随着历史变迁几近埋没;另外一种就是江上的旅行者和外乡客所看到的,沿着青弋江—长江沿岸繁忙的商贸而线性展开的图景,在开阔的天际线中,城市既有大致确定的所止,也分明“历历在目”。

更加栩栩如生的故乡的故事,要等到“新”“旧”交集的时刻才能浮现,对于如诗如画的、新的“都市景观”实质的冷静观察,也只有来自另外一种文化的眼睛,不加溢美的无情评论。在这个意义上生长起来的观看城市的不断更“新”的角度,同时也造就了一个无始无终的“旧”中国的嘈杂样本,生机勃勃,但是难免粗糙、不确定和混乱的“新”的日常。在最初,这种两分的“新”和“旧”往往意味着殖民者和本地人的差别,也意味着“变化”和“停滞”的分野,当中国只能扮演那个落后的角色的时候,它的景观也被赋予了这种消极的意义—可是,这种观看永远不是单向的,被看的也会成为观察者,被假定为惫怠、迟滞的观察对象会成长为新的观察者。

本文节选自《无名的芜湖》“尾声”部分

唐克扬,建筑师、建筑写作者,曾于北京大学获比较文学硕士,哈佛大学获设计学博士。现供职于清华大学。著译有《从废园到燕园》《长安的烟火》《活的中国园林》《癫狂的纽约》(译)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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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芜湖:寻找故乡和风景》为作者唐克扬关于故乡芜湖的一部文化随笔。

全书记录了芜湖近代以来城市演变的历程,呈现了作者对芜湖城市发展、变迁以及规划的思考,其中既有充满感性的对城市过去与未来的回忆、观照与考察,也有从学术角度对芜湖自近代开埠以来在外来冲击下城乡地理关系演变、人文风情流转的研究,还有从哲学思辨角度对现当代城市规划思想影响下城市功能、城市结构应当如何应对的探讨。作者凭借深厚的学术功底、丰富的学识,将芜湖这座江畔城市作为观察古今中外城市变迁的一个独特视角和个案,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无名的芜湖:寻找故乡和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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