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长袖舞衣的阿姨按下音响,上个世纪的潮流旋律流淌在沙河三洞古桥公园。公园文化墙上镌刻着古蜀人治水的智慧,老黄葛树下草地湿润。
站在公园大门向南望去,三友路像一棵老树的枝干,树蓓巷、平安正街、泰兴路从这里延伸。成大附中、晓初公寓、面馆、冒菜、串串,这些十年历史起步的生活站点里人来人往,似乎与沙河边的法国梧桐一样,是当年的模样。
三友路段连通一环路北四段、二环路北四段以及华油路,故取“岁寒三友”之意,得名“三友路”。这条笔直粗壮的树干,在城北的一隅之地生长,直到葱茏葳蕤。
行至沙河,变成了一座桥,桥上车水马龙,桥边的叔叔嬢嬢凑在围栏边向河里张望着,水草上立了两只尖嘴短颈、黑绿背灰腹的夜鹭,驼着背,以捕食者的姿态紧紧凝视着水里。“都要十点了,夜洼子逮鱼都偷懒”。
看热闹的叔叔嬢嬢在桥边来来去去,作为李家沱的主干道之一,早上的三友路早已人声鼎沸。买菜、送孙辈上学、晨练遛弯,附近的老成都们不约而同地走在路上。桥边小路口,戴帽子的卷发小哥立起一块红底白字kt板,“剪发5元”。学美发出身的小哥从外卖转行,重新拿起剪刀,电动车、戳箕、垃圾袋、塑料凳、音响,是他的全部家当。5元一位的野生理发店在这片老成都聚集地颇受欢迎。
上世纪80年代,成都南门还是一片农田,曹家巷的红砖楼风头正盛,李家沱作为北门发展的新星,街区纵横生长。饴糖厂宿舍,川旅厂宿舍在这里落地,短短几百米的平安正街更是囊括了公交宿舍,省建行宿舍和军区大院。接踵而至的发展热潮掠过了城北的这片土地,一去不回,却赋予了这里独特的生长节奏。仿佛在瞬息间,南门高楼林立,玻璃墙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而这里,砖块垫起十年前瘸腿的餐桌,梧桐树枝叶舒展,墙面已斑驳。
横跨过沙河,跟着步虹路沿河走,河边的围栏外白鹭在捕鱼,清洁大姐在巡视察,围栏里已摆好了桌椅,花茶正香。稀稀拉拉的喝茶大叔们守着各自的茶桌,守着清闲,守着沙河水流潺潺。
继续向前走,穿过中通快递的一堵墙,眼前的景象却大相径庭。
拆了一半的老房子下面,是黑色遮阳网搭的棚子,而棚子下有一片东捡一张西搭一张的桌子,吱呀作响的竹椅,有两元一杯的茶,是退休大叔的聚集地,也是老板杨姐的家。
走过一截泥泞,到达茶馆边缘,脚下是湿润坚实的泥土,褐色的泥路一直铺进茶馆深处,大片桌椅与叔叔们的早晨被分成两半,左边挨着房子,是内场麻将,右边是喝茶吹壳子休闲专区,也是下午场麻将的预备役。
茶馆的客人越来越多,桌子不够,就用砖头垫起来一块瓷砖,地方不够,就把稀泥踩实,再撑起一块黑色遮阳网。茶客们喜欢带鸟出来溜,老板杨姐特意用竹竿搭起了挂鸟笼的架子,数个鸟笼依河而立,百啭千声,随着竹椅吱呀,水流潺潺,吹壳子大爷从商周讲到满清,从年轻时的生意讲到路边的面摊。杨姐的茶馆在沙河边肆意生长,是退休城北人的一片自由空间。
“七几年我们就过来开茶馆了,我们收费便宜,两块钱一杯,二十年都没涨过价,都是些退休的人过来,相当于社区茶摊摊,拆迁拆了二十年还没拆完,不晓得还能开多久,我家在这,就想一直开下去。”
——茶馆老板 杨姐
穿过杨姐的茶馆再往里走,一丛又一丛的芭蕉树已长到三层楼高,仿佛置身西双版纳,芭蕉树下堆叠的老竹椅,零星点缀的桌子,这里喝茶的孃孃更多,抓两斤瓜子,摆二两龙门阵,日子又过一天。黑豆是茶铺老板养的黑色卷毛土狗,整日穿梭在各个茶桌下,茶客们叫它“穿黑衣服的狗”。
“这几年多走走看看,可能过几年就看不到这个地方了”每天都从建设路骑共享单车过来喝茶的大叔说,这是他心中成都二环内最舒服的老茶馆,年轻时的大叔喜欢拍照,从国外搞了台135相机,手机里还留着年轻时候洗出来的照片,“退休了就闲不住啊”喜欢喂鸽子的他,在这里找到了和他一样的“鸽子党”,喝茶、打牌、逗黑豆,是大叔的日常。
不论是“鸟党”还是“鸽子党”,老茶客们在这片自由的空间里和谐共处,退休的城北人在这里找到舒适的生长方式,沙河边,这片自由空间依水而建,靠水生长,时间在这里放慢了流速。
从步虹路出来,沿着三友路的小缺口往里走,七拐八拐路过几桌喝茶打牌的叔叔嬢嬢,才能看到的树蓓巷的深处,是成都饮食公司退休的翟大爷开的抄手店,明厨档口与金字招牌并齐。自从翟大爷去芒市养病后,亲家钟嬢嬢便来帮忙看店,没想到这一看就丢不脱手,竹荪松茸鲜虾蟹籽抄手,竹荪松茸龙利鱼芦笋鸡肉抄手,菜名和巷子里的日子一样长。
六个抄手十八块,有人说这是成都抄手界的“爱马仕”,鸡蛋一般大的抄手里包裹着整颗虾仁,q弹爽滑,竹荪与干松茸熬的鸡汤底赋予抄手浓郁的香气。萝卜干和糖蒜是我最喜欢的小菜,一口糖蒜一口松茸鸡汤,甜咸鲜香在味蕾碰撞。
干拌抄手、甜水面、担担面、凉面,临近饭点,老食客和慕名而来尝鲜的游客络绎不绝,一场又一场碳水盛宴使抄手店成为小巷子里最活力的所在。进门的时候钟阿姨躺在灶台下修燃气灶,她突然起身“我去找根铁丝给它捆起”。如此粗旷的方式,竟然还修好了。开了几十年大货车的钟阿姨,退休后带完孙子就过来看店,轰隆隆的人生一刻也没歇下。
“不要看我们这贵,我们这些都是做莽娃生意的,你看用料好实在嘛”,下午钟阿姨坐在店里包抄手,马不停蹄几十年,她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干练爽朗。
下午没有客人,店门口贴着翟大爷留的毛笔字菜单,石缸中的鱼静静地游着,六年的店在三友路这片区算是年轻小辈,钟阿姨一心经营着抄手店,不紧不慢。“我们就踏实把生意做起走就好了”。
VIS A VIA 是树蓓巷最年轻的存在,老板从上海做了五年咖啡回来,被老社区悠闲氛围吸引,开启了佛系做咖啡生活。半私密的门头设计,狭长的空间里融入了藤编元素和日式格调,复古窗下一台超大的烘豆机彰显着实力,小程序点单简直是社恐福音。开在杂货店中的VIS A VIA已经成为了附近年轻人的秘密基地。
“每天出品不多,生意很一般,都是年轻老主顾,空闲时间我就自己做咖啡,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坚持下去才是王道。”老板不关心买了多少咖啡,只关心如何做一杯咖啡。尝过老板推荐的无酒精科罗娜,科罗娜的口感与柑橘风味的双重享受,满口都是夏天的清爽。
抄手店和咖啡店给树蓓巷带来了新生,口味鲜面庄开在三友路与华油路相交的三角地,十几年生意如常,旁边的报刊亭却和一代人的青涩岁月一起消失了。
阿文从成大附中毕业八年了,口味鲜面庄与旁边的报刊亭是她中学时期最喜欢去的地方,看杂志和买明星周边的日子她现在还记得,“好像15年之后,报刊亭就不见了,我也不喜欢看杂志了” 。传播方式迭代的速度之快,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三友路的报刊亭好好地道别。口味鲜面庄凭借着传承三代人的手艺在时代的洪流中稳稳向前,如今早已名扬李家沱片区。特意错开了饭点过去,门外的小桌上还是坐满了人。口味鲜面不愧为招牌,面条裹满了浓郁的红油和芝麻,麻辣爽滑,汤底鲜香到可以凉拌一切!店里的嬢嬢喜欢喊老板“张总”。“这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好多人都喜欢过来吃。”张总脸上总挂着笑,喜欢拍抖音视频记录店里的好生意,不同于抄手店的稳扎稳打,有着三代传承的底气在,张总直率地表示想开分店。
时间节点不是单向延伸的,而是一段又一段发散探索的开始,翟大爷放下抄手店在芒市开始了新生活;张总在短视频平台大展拳脚,口味鲜面庄未来可期;咖啡店老板从上海来到树蓓巷,享受着缓慢生活的悠然气息。无论生活方式怎样迭代,日子很长,我们都在不停生长。晚上十二点半,从416医院路口拐进三友路,不同于二环高架上爬山虎的幽静,三友路的梧桐树在橙黄的路灯下温暖而湿润,向下看,树下卖卤肉面三轮车冒着热汽,三轮车旁边的矮桌上挤满了穿背心拖鞋的“夜游神”。老板和老板娘踩着长矮凳,站在街沿边,背对着马路,人行道是他们的据点。老板烫面,老板娘调料,再由传面小哥送到各位“夜游神”的嘴边,裹满油辣子的面和大片卤肉填满了三友路的夜,面的口味没有特别惊艳,但是围坐在一起享受碳水和肉的围攻,能够抵挡所有深夜交织的情绪。
烫面漏勺一起一落,深夜氤氲的蒸汽,伴随着“夜游神”们大口大口地吃面,日复一日地沉浮。信息时代让“鬼饮食”有迹可循,微信群名显示营业状态,凌晨一点四十二,老板在群里发一条消息:"没有面了",在半路上的“夜游神”不知道有多失望!不过三友路的夜晚可不只是卤肉面独舞,再向南走过三友路与华油路交界的路口,左面人行道的坎坎上,坎上坎毛豆蹄花迎来了深夜的又一波客人。成都人喜欢夜宵吃蹄花已经不是新鲜事了,无论是深夜的冷风还是宿醉的头痛,一碗药膳蹄花汤是成都人的专属脉动。坎上坎毛豆蹄花在人行道的坎坎上,三面透风,开放明亮的灶台,木桌老竹椅,如果不是桌上的半瓶保宁醋和横放的卷纸,白天的这里更像一个茶铺。不起眼的半瓶保宁醋,可是深夜珍馐的点睛之笔。
在蹄花坎坎下面买蛋烘糕遇到阿玉的时候,她手里拎着奶茶西瓜,还有刚塞进嘴里的不知名美味,眼镜叔叔的蛋烘糕也卖了很多年,分量扎实,酸豇豆土豆丝的经典味道是我心中蛋烘糕白月光。阿玉说这是方圆十里最正宗的蛋烘糕,她在三友路长大,在国外呆了五年,记忆里的味道早已融化成浓浓的乡愁,出于对美食的热爱,我们当场结为“蹄花搭子”,提脚上坎,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老板,来两碗蹄花儿!”她和我讲附近商圈里难吃的蛋烘糕,讲职场歧视,软糯的药膳蹄花蘸上秘制调料,在此时融化进胃里,身心温润。聊了一晚上,蹄花汤已经喝光了,就着夜色,我们在三友路尽头分别,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鬼饮食”存在的本意,也许就是给深夜无眠的人带来慰藉,不需要惊艳的味道,朴实温暖就好。泸州人老张的发糕小三轮在三友路骑了快十年,他深谙发糕门道,发酵的米香浓郁,三块钱可以买到五块。老张说他还要继续游荡下去,“自由嘛!”老张笑着说。明晃晃的暖黄色路灯下,三洞古桥公园的老黄葛树,又长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