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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4月，游逛梵木Flying国际文创公园时，在转角处遇到一家名为“艺闲聚”的传统陶瓷锔缮手工坊，彼时我对锔缮毫无概念，想要与店主攀谈，却只能简单交流一两句。
时隔半年，坐在“艺闲聚”店主南叔对面，了解锔缮的前世今生，又联系到了做新派锔缮的海妮和张申，与他们在老房子改造的工作室里讨论修复所蕴含的“治愈力”，从最开始觉得锔缮是古老的修补手艺，到认识到锔缮可以有更创新的表达，对这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有了更多思考。
锔缮是“锔瓷”和“金缮”的合称，两者都是修补器物的工艺。
锔瓷是我国一门古老的民间技艺，利用金属的延展性和咬合力用锔钉修复破损的瓷器，起源时间已不可考，但弘化公主墓出土的唐巩县窑白釉瓷壶壶身就有锔钉，我国有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古话，说的也是锔瓷。
金缮则是以我国古代漆艺为底，改良并发扬于日本的修补技术，将器物碎片用大漆黏合，在漆料将干未干之时，敷上金粉或者金箔装饰，最后整体风干。
南叔做锔瓷是家族传承，海妮和张申做锔缮则是以技艺为起点的二次创作，两代人殊途同归，让人们的破损之物获得新生。
艺闲聚坐落在环境清幽的梵木Flying国际文创公园，一眼望去，店内多是工具、器皿，废旧的油桶横卧在地上，锯掉四分之一，做成了长椅；粗壮的绳子从屋顶垂落到地上，风格粗犷；再将淘来的老石磨摆在进门处，上面放些陶瓷器皿，就成了茶几，来了人围着石磨便能喝茶聊天。南叔从事锔瓷并不是偶然，他的外公出生在锔瓷世家，家里几代人都是锔瓷匠人，过去生活条件有限，人们家里的碗、盘、大缸等器具坏了后会找锔瓷匠人修补，修好后还能继续使用。到了南叔舅舅那一代，出于生活、工作等原因没有人传承家族手艺，自小在外公身边长大的南叔就成了外公选定的接班人。南叔笑称自己是拿着外公的工具长大的，从七八岁就开始接触锔艺，学到十多岁出师。彼时国家已经开始大力发展工业，量产了很多生活用品，人们家里的东西破了就买新的，这对南叔来说意味着“学成即失业”，虽然没有完全放下这门手艺，但是也不能再以此为生，只能被迫去从事其他工作。奔波大半生后，儿女长大，家庭美满，他于2019年开了艺闲聚，全力来传承家里的锔瓷手艺。“有些东西碰到了自然要去做，加上这个东西是家传的，说句实话，人一辈子就能做那么几样事情，人们说败家，要是家里传下来的手艺没有人传承，就属于是败家了。”人到中年，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不用像过去的锔瓷匠挑着担走街串巷，一爿小店安放下了南叔的退休生活。在南叔重操家族旧业的时候，远在上海的张申刚接触锔瓷行业不久，还是行业里的新人。张申从小就喜欢做手工，大学在成都学舞台表演，偶尔会做些手工皮具、银饰，16年毕业后，张申和女友海妮一起去上海从事戏剧表演，18年经喜欢文玩的姨夫介绍，张申软磨硬泡，拜在了上海锔瓷非遗传人的门下，被张申带入门的海妮小时候学过画画，就选择学了更适合自己的金缮。
在上海时，锔缮不是张申海妮的主业，只是做着玩，自己淘点老器皿修，送朋友、放在家里当摆件，有时也尝试着贩卖，去年回到成都开了工作室“意识浓缩”，才开始真正从事锔缮。张申和海妮的“意识浓缩”开在生活气息和青年文化氛围都很浓厚的玉林，藏在一栋老居民楼里。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穿过对面两栋楼的间隙，透过木质窗棂上的玻璃，正好洒在小店的茶水间，给屋子里的老物件也镀上了一层光。张申海妮在2021年3月租下了这间老屋，装修花了半年，淘家具、来来回回换陈设，直到去年春天才开始营业。回到成都，换城市又换行业，从零做起，最开始张申的师父会推荐一些顾客，慢慢会有顾客再推荐给自己的朋友；成都遍地茶室，茶圈的朋友爱惜茶器，还有一些中产阶级家庭，比较喜欢有历史痕迹的器物，他们都为小店的经营提供了契机。一般来说，人们选择前来修复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东西本身很昂贵，在古玩行业或茶圈有一些上百年历史的东西，比如动辄上万一把的紫砂壶，不小心弄坏了自然想要修复它。这属于实用性修复，修完后能让人们继续使用是最基本的要求，张申和海妮刷朋友圈时经常能看到自己修复的器物重新回归餐桌或茶几，他们平时也很推崇“用之美”，想要把修复放在日常生活里，而不是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品。另一种是需要修复的东西对当事人来说很有意义，海妮收到过一个阿姨结婚时老公送的镯子，还有一个女孩子，她外婆去世前摔坏了一个镯子，女孩觉得修好后自己还能戴，也是对外婆的一种怀念。就像南叔说的那样，这种修复实际上修复的是一种情怀，一种念想。
从本质上说，锔瓷和金缮是口口相传的民间手艺，都属于传统手工，从收到一件破损的器物，到完成修复，需要手工艺人一系列的操作：首先要查看器物的破损程度，再根据器物的材质、自己的判断、客户的意愿选择用锔瓷、金缮或者将两者结合。锔瓷要用到锔钉，制作锔钉又大有讲究，可以从一大块金属板上剪下来，再用锉刀等工具磨出弧度，不同大小的钉子，适配不同的裂痕长度；也能将金属敲击成所需的形状，这是最传统的做锔钉的方法，更适合气质粗犷的器皿。锔钉之外，打孔是锔瓷的重要步骤，也是一大难点，对力度的要求非常高，一不小心就会穿透器物，使锔钉失去应有的咬合力。张申最开始学的时候，能把四五毫米的瓷器直接打透，如今面对不到一毫米厚的薄胎也能拿捏好力度，完全是靠不断地实践总结。
如果说锔瓷是金属的艺术，金缮就是大漆的艺术，一硬一软，和张申、海妮的性格也分别适配。海妮原本不擅于做手工，更没有耐心，学做金缮后才开始慢慢修炼自己。金缮发扬于日本，他们把修复和侘寂美学联系在一起，觉得修复能带给人希望：一个东西破了，就像一个人的人生一样，会遇到很多挫折，会心碎，修复的最后步骤是撒上金粉，其实是在说，正因为那些痛苦，人生才会变得非常美妙。就像近几年出现的“996”“躺平”“卷”这些词，因为工作已经充满异化，很多人开始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海妮也想通过金缮传达这样的思考：一件东西碎了，会觉得很遗憾，但是没有放弃它，就像没有放弃自己一样。这并不是鼓励东西坏了就要去修，而是到了某个坎，修的过程能让你重新认识生活中的东西，从而治愈自己。“修复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工艺，而是基于残破的二次创作，某个破损的材料，通过我们的介质、我们的想法，重新成为一个作品。”在大学时，海妮是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和电影、戏剧都相关，快毕业的时候，她非常焦灼未来要居身哪个行业，后来在上海从事戏剧表演，到现在以金缮为主业，海妮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更多的是在传达自己的表达，介质可以不停地变，重要的是“意识”，这和“意识浓缩”这个名字不谋而合，她和张申把自己的意识“浓缩”到了钉子和大漆上。在修复的时候，海妮会预设器物修好后的样子，想好后再动手，当一些器皿不适合金色，她就会用最经典的大漆——红色和黑色，直接修，修复后会有不同的质感。有次一个北京的姐姐想要修复自己很喜欢的香炉盖子，盖子本身是黑中带点透亮的感觉，海妮就用了朱漆，修完后那个姐姐很喜欢，觉得像是做完手术后还留着缝针的线一样，看着它们就会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那个香炉。对张申来说，从材料、钉型到设计，都可以注入一些自己的想法。比如只有一个冲线的紫色咖啡杯，只需要用一颗锔钉修复，让它不要继续冲裂，但是因为咖啡杯边缘有很多金色的线条，张申就会做跟这个线条颜色、粗细差不多感觉的钉子，按照完全平行的状态，长短不一地往下延伸，和线条形成呼应。做锔缮的时候，张申海妮始终和器物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修的东西多了，看到器物的破损情况就能立刻判断出应该用什么方法修复，打孔、做锔钉或是粘、上漆，修着修着就会变成机械化的重复，慢慢沉沦，而作为创作者，他们会把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不断去找突破自己的点，寻找自我身份认同感。如何让器物本身与锔缮的美感融合，是一个需要终身学习的过程，在南叔看来，知道如何打孔、做锔钉只能称作操作工，最多是熟练工，如果想要成为真正的匠人，还要不断去摸索、感受，他已经学了快50年，还要继续学下去。去年10月，阳光明媚，南叔聊着天，手上的活也不曾停下，他想把一块老门板做成摆件，敲敲剪剪，一个个铆钉就做好了。谈及锔缮的传承，南叔对家里孩子不想继承手艺流露出些许遗憾，他表示只要有人真的想做，自己的家族手艺也可以传给外人，但是因为市场需求量太少，南叔对锔缮的未来很是担忧。
当阳光洒进玉林老小区的意识浓缩时，海妮和张申对锔缮的传承给出了更乐观的回答，他们选择开这家工作室就是看好锔缮行业未来的发展，打算先把器物修出美感，再创作性地修，逐步做成装置作品，并且未来也会尝试开一些线上课程。海妮谈到，“如果每个人都说锔缮是古老的工艺，那一定会带着刻板印象，带着一种落寞手艺的悲凉感，我们之所以想做这个，不是想用守旧的方法去传承一门古老的技艺，而是进行代表个人审美的二次创作。”或许可以像海妮说的那样，我们可以不用知道锔缮的流程，但是自己的某件器物破损后拿去修复，修完后还能接着使用，这就是“锔缮”。当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再只是宣传文件里的一个个名词，而是化为我们身边可触可感的事物时，它就在千门万户里获得了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