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蠢人”取代精英,世界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文化   2024-07-22 18:00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几天,“‘蠢人设’侵蚀职场”话题的流行,为社交媒体添了一个新词——“职场蠢人”。
简单来说,一些打工人通过自我塑造“蠢人设”,来避开工作中高压的责任、繁琐的工作任务和复杂的人际负担,尝试从内卷化的职场竞争中脱身。面对同事的沟通,他们一问三不知——不会、好难、怎么办;借助蠢气溢出屏幕的工作头像、昵称、个签,他们让老板丧失沟通欲望,将自己隐匿于公司的角落,直至透明化——当然,不包括每月的发薪日。
如果说“班味”等同于久除不散的狐臭,那么“蠢气”就是让人上头的香奈儿五号。
“蠢人设”流行的背景,是这几年裁员成了一场蔓延在社会上的流感,降薪更是常态;“狗屁工作”泛滥,工作意义遭到普遍质疑;打工人生活半径从格子间蔓延到了旷野,宁可顶着大太阳去city walk(也就是瞎溜达),也不要回格子间加班。
用自嘲解构严肃的职场竞争,用摆烂对抗无处不在的工作暴力,而这一切所指向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当成为职场精英不再令人向往,我们该如何对待工作这件事本身?


文 | 沈送难

精英被祛魅,蠢人最隽永?

这几年来,年轻人对于成为职场精英为什么没有了执念?不再迷恋“狼性”文化,反而自比卡皮巴拉(水豚)、吗喽(猴子)、鼠鼠这些食物链的底层。

《欢乐家长群》剧照
社交媒体上,打工人描述每天的上班心情就像上吊,他们对自己工作的认知是生产有用的垃圾,对于上班的追求是下班。任何人试图“凹”一个精英人设,都可能引来铺天盖地的群嘲。就连被认为是打工天花板的“金融女”,也得靠“擦边”才能骗点流量——“兄弟们又来学金融了?”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认为,独立思考、意志自由等的基本的批判功能被剥夺的前提,是一个组织按照它的方式能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否则,人将回归一种批判思维。

简单来说就是,如今成为职场精英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对比它所能带来的回报,似乎显得不那么有性价比了。裁员与降薪当然还远没有成为公司们的普遍动作,但它在社会上撬动了一场影响更为广泛的失落情绪。这些年被频繁讲述的职场故事,清一色地带着“失望”的底色,打工人处境或有差异,但悲欢共通。成为职场精英似乎已然不再是一条诱人的上升阶梯,而更接近于一场自我剥削。

《低谷医生》剧照
有人因此调侃——上班上出病来啦,几千块钱一次的心理咨询咨询过了,禅修修了、打坐坐了、冥想想了,再不行就只好试试灵修了。赚来的工资全花光了,上班很好,下辈子不上了。

工资与其说是工资,不如说是熬夜所得费、窝囊受气费和配合表演费等等工伤赔偿款。回报不足只是表层,更深层次上是它引发了我们对于工作价值的重新审视。

几年前,当一个人自嘲为“螺丝钉”的时候,Ta更多的只是在“用自嘲表现自得”——这个比喻最常出现在高级打工人口中,以互联网、金融行业为盛——同样是螺丝钉,但他们认为自己是一颗24K纯金螺丝钉。

《今日宜加油》剧照
然而随着一个个风口悄无声息,行业趋于下沉,“螺丝钉”没法再被轻佻地用以自嘲了,而是化作了一种切身感受。平台不再上升,个人的成长幻觉退散,工作意义和价值的问题于是被摆到了台前。此时,人们发现即便自己的工资再高,也难以消解掉工作中的无意义感,和职场里没完没了的内卷、内耗——这些不是工伤,而是绝症

引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的表述:“对劳动的蔑视,最初源于摆脱生存必需性而追求自由的强烈渴望,和同样强烈的、对所有留不下痕迹——没有纪念碑,没有值得记忆的伟大作品的活动的不屑一顾。”

正因此,越来越多人尝试参与自我更有成就感的工作,不惜以降薪乃至跨行业为代价。

《什么都不想做》剧照
精英被祛魅,“蠢人”登台,恰逢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之际。人们在上市公司的一纸公告里,发现董秘的名字被写错三次。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竟然被写成“寻”取通知书。此间,精英越来越像一个纯粹的外显标签,它用种种概念堆砌自我——毕业院校、职场履历、项目经历等等。却越来越难以用具体的语言阐述自我,精英的内涵日渐空洞,头衔、职位、平台、技能等标签被一一消解,就好像一场“通货膨胀”终于崩溃。

如同《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受访者说的:“似乎只有我不幸意识到了真相,只有我察觉到了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多么荒诞。然而内心深处,我感觉其实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真相,只不过大家都不说——我们办公室只有六个人,可我们六个人都是‘经理’……整栋楼里经理肯定要比员工多。”

《什么都不想做》剧照
职场“蠢人”的出现,与过去的佛系、躺平心理一脉相承,它喻示着年轻人反精英情绪的膨胀。“蠢人”是刺破精英幻觉的一根细针,我们愿意自我标榜为职场“蠢人”,是因为我们压根不在意职场了。精英也好,“蠢人”也罢,我们“已老实,只求放过”。

允许一部分人先蠢起来

“蠢人设”作为一种职场人格,一度是只属于体制内员工的“特权”。所谓“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以明哲保身的姿态“龟缩”于职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却也不用担心丢了饭碗。

而对更大多数的私企打工人来说,缺乏糊弄老板的能力,就可能被老板一脚踹开。可见,“蠢人”得以渗透入更普遍范围内的职场,原因在于这种愚蠢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能”,而更接近于一种“表演”。

《男亲女爱》剧照
“蠢人”通过对愚蠢的恰到好处的演绎,捏住职场的“七寸”,换来一个舒服的工作姿势。“蠢人”是职场心理学的集大成者,能够在逼仄的格子间里跳舞。《真故研究生》此前采访了一位待过互联网企业和传统制造业公司的三十五岁职场老油条,他精准地指出:“装笨最为隽永,能帮你度过职场的各种山盟和海誓,好事留给别人光宗耀祖,坏事自己不主动摊。自己保持职场中等生态位,能做事但不要太累,让自己元气进损平衡;专业上平和,不夸下海口也不击穿底线。情感上平稳,面对夸奖与落井下石,化解之术就是睡一场好觉。对他人不过高期待也无需贬损,来来去去有缘自然再会,无缘自然再见。

当然,将“蠢人设”视作一种单纯的职场求生策略,显然是低估了其中的象征意义。举例来说,当下年轻人对于松弛感日益重视,Gap被越来越多地视作职业生涯的必选项,然而此时多数公司仍粗暴地拿Gap期的长短作为招聘的考核标准,在如此的打工人与用人单位悲欢不通、价值对立的冲突背景中,“蠢人设”实质上是打工人回应公司的一场“非暴力不抵抗”运动,也是在始终紧绷的职业生涯里,一个必然会出现的“叛逆期”。

《猪扒大联盟》剧照
成为精英从来不是一条“努力——成功”的线性路径,正如哈佛教授桑德尔在《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一书中所说的:“影响我们成功与否的因素大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例如性别、种族、地区、健康状况、天赋、家庭背景等,这些‘运气’和你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你能否进入大学、能读什么样的大学,进而影响你未来的事业发展。”

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做一个自我决定的“蠢人”。当“蠢人”这一标签来源于自我赋予而非他者的评价时,它其实更接近于我们在充满着精英暴力的职场里的一处“避难所”,一个“龟壳”。对于职场“蠢人设”,打工人似乎并没有加以过分的道德评价,而是允许一部分人先蠢起来,这背后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自己或许成为不了“那个精英”了,而更可能是“这个蠢人”。

《猪扒大联盟》剧照
所以在“蠢人”之前,社交媒体上关于“职场厌蠢症”的讨论,并没有得到多少附和——因为所谓的“厌蠢症”,站在典型的高高在上的精英立场。

更早之前,热搜话题“没法和没上过班的人聊天”的评论区,则充满了“谁愿意和你们上班的人聊天了”类似回应。

“蠢人”未必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但相比较之下,自以为是的精英显然更令人讨厌。

非精英即蠢,也是一种工作暴力

职场“蠢人”的出现,容易让人联想到近几年影视剧中流行的“窝囊废式男主”,从最早的雷佳音、郭京飞所扮演的失意的中年男人,到近期上映的《走走停停》中胡歌顶着鸡窝头,穿着皱巴巴的短裤,演绎的被北上广淘汰而回到县城的落魄青年。“窝囊废式男主”引所起的共情,是它对旧式男强女弱、男外女内的传统家庭格局的解构。

职场“蠢人”的兴起,则是对精英叙事的一次戏谑,冲击了长期以奋斗为单向主题的工作伦理。

《走走停停》剧照
这几年,年轻人对于工作的态度转变基本沿袭着“成为精英—祛魅精英—远离精英”的路径。这一趋势在国外求职平台领英中也有显现,一些海外打工人,把领英上的能力标签写成了“擅长在电梯里放屁”“超长睡眠时间”“爱说黑话”等。

此类“胡搞式”自我介绍与职场“蠢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外媒彭博社点评“这种meme体现出反领英文化,一种人们对于它的强烈厌恶”——海外打工人厌恶的是精英们对个人名片的吹牛式维护,比如建个推特账号就叫“0到1经验”,动辄“深耕某领域”,做了大量“狗屁工作”却自我美化为所谓“项目”,当过工作群群主就成了“有团队管理经验”。

但另一面,不论是领英上的meme文化,还是职场“蠢人”的流行,在一个实际上的“功绩社会”,这些趋势看似指向一种自由,底下却深埋着一副更沉重的枷锁——工作价值陷入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暴力”,职场成了一根二极管。

《装腔启示录》剧照
要么躺平,要么内卷;不是选择摆烂,就得选择成为奋斗逼;就连“班味”也没有一个恰如其分的中间值,不是浑身上下充满着“班味”,就是去净“班味”。社交媒体上的所有职场故事都在走向两极化,以至于年轻人一旦离开北上广,就必须回到县城,好像全世界就剩这两个地方了。

拒绝成为精英,于是选择做一个蠢人,这背后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成为精英”是一种工作暴力,不做精英就只能做“蠢人”同样是暴力。我们对于要成为一个怎样的打工人,应当有一个居间的平衡点。一个足够松弛,又不必躺平的舒服姿势。

《跳槽的魔王大人》剧照
由此可见,近几年接连不断的反精英文化,更接近于一声“矫枉必须过正”呼号,我们尝试借此找回“平庸的正当性”。用蠢人、躺平、摆烂种种趋于极端的工作文化,对抗以精英为代表的另一种极端。简单来说,当我们宣称躺平时,我们并非真想躺平,只是拒绝僵硬地直立着。那么,当我们自我标榜为“蠢人”时,我们也不是真自以为愚蠢,而是要求一种不成为精英的正当权利。

我们力求摆脱精英叙事所裹挟的暴力,和被桎梏于职场的单一人格。通过一声声的反精英口号的呼喊,一次次反职场的叛逆尝试,归根结底,我们只是想要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工作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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