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软柿子们”，为何活不出爽文人生？

文化 2024-09-03 21:00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不做软柿子，要做硬茬子。

今年三月份，一个名为“今天我没有当软柿子”的小组在豆瓣悄悄成立，并且在成组一个月左右登上了豆瓣站内热门小组榜。目前组内汇集四万多成员，彼此鼓励着对不想忍受的现象说“不”。

提到“软柿子”这三个字，大多数人脑海中浮现的是这样几个词：唯唯诺诺、内向、讨好型人格、没主见、好拿捏。更有比较激进的网友表示，“软柿子”都是因为性格“包子”，活该被人欺负。但，真的所有“软柿子”都是这样吗？

如果说年轻时的“软柿子”更多是因为社会经验不足和性格使然，那么“中年软柿子”则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无奈与妥协。他们好像在每一个节点都做了当下看起来最正确的决定，却没能抵达爽文式结局。

文｜卡卡

编辑｜徐菁菁

生活怎么变成了这样

“你今天要是八点之前到不了家，就永远别回来了。”

张涛看着女朋友发过来的微信苦笑了一下，他都能想象屏幕那边她是如何咬牙切齿满怀愤怒打出这行字的。

也不怪女友生气。最近一年多，他几乎没有一天是在八点半之前下班的，从公司打车回家，路上要花掉差不多1个小时，留给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每次女朋友抱怨，他就用“下次一定早点回来”做挡箭牌，下次是哪次，张涛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前半生》剧照

五年前，他跳槽到了这家电商公司，而且是降薪进去的。张涛说，当时很多人对他的决定不解，觉得这纯属“职场扶贫”，但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张涛的履历很好看，Top级名校毕业，上家公司也算是业内知名企业，给钱大方，他在公司升得也快，唯一的缺点就是累，要经常出差加班。时间一长，身体先撑不住了，所以张涛降薪到小公司，图的就是个“钱少事少”。

最初的半年也确实和他预想的一样，工作上那点事，“我分出50%的精力就能给他搞定”，下了班他会步行到女朋友公司楼下，接上她一起回家。

“现在想想，真是神仙日子”。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张涛自己也想不清楚了。他在职场上奉行少言寡语原则，不主动站队也不主动和别人结交，主打一个“一心工作，闲事别来找我”，尽量降低自己在公司的存在感。却没想到，这样的他成了老板心中不党不群的典范，老板经常绕过他的上级，直接把工作分给他。

果不其然，老板的做法引起小领导的不满意，开始频频给他使点小绊子，“具体他干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就是一些故意挑刺，半夜突然发语音的事情”，这些小手段在张涛看来没多大杀伤力，他过了11点直接手机开启睡眠模式，谁的消息也收不到。

近一个月的加班打车票（受访者供图）

电商行业不好干，公司开始陆续裁员，张涛属于技多不压身的那种，裁员这事轮不到他，但他发现自己要干的活越来越多了。

降本增效之下，公司几乎不会轻易进新人，每当有人离职，剩下的员工就会把离职的人之前的工作分一分，“这个工作不知道分给谁干时，就会丢给我”，从盘点库存、到拍摄、到线上与KOL沟通等等，网店客服的事情也推给他了。

他不是没去找过老板，说活儿太多自己忙不过来。老板倒是态度很好，嘴上说着“你辛苦一些，我这边催人事快招人”，但每一样需求的DDL不会变，到了日子就找他催要。原本六点半下班的张涛总要到八点半才能把手头的事告一段落。

“也不能说老板不招人，上个月来了个新人，把我手里五分之一的活儿分给他，人家一听就说干不了，入职手续还没办完就跑了”。

很多次，女朋友都会语带讥讽地问他：“我真想知道，你在职场上底线是什么？真是极品牛马，顶级家奴，不往死里压榨你，都对不起你这一身奴性。”话说得很难听，但张涛不想去反驳，他已经避开了所有的坑，却发现自己还是被死死拿捏了。

“可能我在公司的人眼里就是软柿子吧，做不完的事情推给我，可如果我推回去，最后到了DDL，老板还是会把这事重新调配后给我做，那不如我开始就接过来，起码操作时间更充裕一点”。

《年会不能停》剧照

刚过30岁生日的他，也没了五年前辞职的勇气。下一份工作能不能找到、要多久才能找到，他不敢赌，还不如就这样维持现状，“至少被开了我还能有一笔赔偿金，自己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女朋友教他直接摆烂，所有工作都说不会不能做不好，老板看不下去了就会让他走人，但张涛说自己是个不愿意和人发生口角的人，掰扯这些工作上的事情很耗精力，而且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学生心态，“如果被裁员，我希望是这公司不行了，而不是我不行”。

“我真不是个软弱的人”

阿江自己也没想到，向来脾气火爆的她，居然也有成为软柿子的那一天。

用她的话说“从小就不是忍气吞声吃亏的人”，上小学时和男生抢滑梯，她能直接不带脏字把对方说哭；长大后，楼道里常年灯泡失修，是她和楼上阿姨一起联手和物业“battle”，最终全部换新。即使在职场上，阿江刚上班那几年也没少怼过领导和客户，主打一个“不怕你手炸了就来捏我”。

但脾气火爆的她，在如今这家公司里却是总有浓烈的挫败感，而且常常自我否定。她自认不是一个会被PUA的人，但好朋友听过她的故事后，明确地说“你怎么这么看不起自己？你没那么差，就是被你们老板PUA了。”

《未生》剧照

阿江做的是文字工作，当初专业跨了十万八千里也要干这行，就是觉得“是个手艺活儿”。手艺活儿，意味着有拿在手里实实在在的作品，而且靠技术吃饭的人，也不用每天琢磨着如何向上管理。

在大公司待过几年的她，觉得那种环境并不适合自己。她没有什么要往上走的进取心，就希望工作环境和同事关系能简单一点，大家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当时面试了几家新公司后，这家的老板她觉得人很敞亮，而且也是码字出身，“靠手艺自己闯出来的，懂内容，不会瞎管”，于是欣然入职。

和张涛差不多，阿江与公司的蜜月期也大概在半年左右。很快，她就感觉老板好像对自己不是那么满意。

“我这个人是打直球的，直接就去问她了，是不是我哪儿做的不好，有什么需要改的。”但老板并没有指出她有什么问题，只是说她想多了，让她安心继续做好手里的工作。话是这么说的，没多久公司出现了一个和她岗位、工作内容一模一样的新人。

她知道这是要内部赛马，而且工作内容就这么多，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来做。但当时她入职刚半年，主动离职的话简历会不太好看，就想着先忍下来熬一熬，静观其变。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了，倒是新人先走了，阿江却没有松懈下来的感觉。

《三十而已》剧照

她是直球型，讲究一个主动出击，但老板是回避型，每次有问题先晾她三天再说。“我提出的问题，凡是她不想回答的，就直接消失，过了几天再出现假装无事发生。”如果她继续追问之前的问题，老板也会当做没听见没看见，自顾自地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人是需要反馈的。这样的情况多了几次以后，阿江发现自己“怂了”，开始害怕和老板沟通了，老板不提她不问，项目不出岔子就行了。

除了老板以外，阿江不能在职场上继续“神挡杀人，佛挡杀佛”，也因为她不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年纪了。她家里条件确实还不错，不需要她在事业上有多成功或者赚大钱，而且父母了解她的性格，一直对她说“有个班上，开心就好”。但阿江发现，自己这份自由，是爸妈的牺牲换来的。

“我妈年轻时脾气比我还爆，她40多岁时都还很容易就跟人起冲突，但我上次去我妈单位，发现她变得特别和蔼温柔，跟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了。”阿江觉得妈妈性格变得柔软并不是因为岁数大了，而是要在单位经营好人缘的，等着退休之后被返聘多赚几年钱。

“所以我觉得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言不合就走人了。”

每天一把营养药（受访者供图）

本来阿江觉得跟老板之间这种“装聋作哑”战术也挺好，尽量减少交集，就能少出错。但渐渐的，最难搞的客户都会被扔给她对接。

“这不是证明我能力强，是为她PUA我能力差做铺垫。”用阿江的话说，这个行业其实客户要求都差不多，更多时候是看人情，她公司里有和客户关系非常好，而且客户也很认可的同事，“那把我塞进来对接，客户肯定不乐意要找茬。”

最后的结果，就是阿江前前后后忙了不少，项目到后期换人对接，次数越多她越觉得不自信，“而且我们老板很绝的一点是，她不会劈头盖脸数落人，她会冷着你。让你自己去琢磨，越没有结果心里就越会胡思乱想”。

而和老板关系不错的同事，有时候又会以推心置腹的方式给阿江“提醒”，说一些类似于“你这样不太行”“你老那样，不是一次两次了”，阿江追问具体是哪样，同事又会含糊过去，“反正就是那样，你自己知道。”

原本阿江想过，自己如果有一天被辞退了，要痛痛快快发泄一场，把老板这些所作所为都挂到社交媒体上去。但老板真的和她谈辞退时，那些“我要大闹一场”的雄心没了。

她想过大闹的后果，就是彻底转行。圈子不大，老板本身也有人脉，闹过了自己是痛快了，但前路也堵死了。所以她最终很安静地走了，说好的N+1变成了一个月工资，“放在过去我都想不到自己能这么窝囊”。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但“孽缘”没有结束。阿江被辞退后，面试了很多家公司，鲜有合适的，原本她想着慢慢找，找个能多干几年的。但三四个月下来，面试不少offer没有，让她有些着急了，这时候前老板突然伸出橄榄枝，邀请她回去。

阿江以为是公司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又和好几位同事打听了一下她的岗位确实是空着的，确认了没什么坑，这才回流。

“那确实是我当时最好的选择了，拒绝她我需要继续找工作，没有收入还得自己交保险，回流的话起码每个月五险一金有着落了。”

这次回去她发现自己不仅要做原来的事情，有时候别人的项目老板也会问问她的想法，这次同事们不高兴了，觉得她为了留下来，在“卷”大家，所以对她的态度一落千丈。就连公司的实习生，都会直接当面阴阳她。

“我在生活中还是挺刚，包括前几天邻居晚上九点打电钻，我直接就去敲门告诉他扰民”，但一进办公室，阿江就觉得自己变得很没用、很渺小。她想降低自己存在感，避免引起同事更多敌意，又怕因为太没存在感，被二次辞退。

《w》剧照

“总之就是一个怎么样都很难受的状态”，以前对半夜拉群或者安排工作的事，她都会装没看见或者直接说不，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份勇气了，“好的收到嗯嗯”一条龙，回复得比谁都熟练。

朋友建议她及时止损快点走人，但她经历了上一轮找工作，已经把标准降低到“能在这继续待着就行”，但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待得时间越长，会越难受，也越难找到下一家合适的公司。

“进退维谷，说的就是我现在。”

其实大多数“软柿子”都是张涛和阿江这样的处境，他们并不是好欺负的人，也有一技傍身，但环境迫使他们不得不妥协和低头，即使他们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出最好的选择。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或者说，“软柿子”不是一种性格，而是一种处境。在不够健康的环境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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