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叩问人性的剧里,“我还有好多欲望啊”

文化   2024-09-02 21:04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夜并不如她想象的可怕,夜不是一个黑窟窿。——米歇尔·图尔尼埃《皮埃尔或夜的秘密》



文|贾行家

摄影师|果果

起初,只是从《吕氏春秋》里留下的几行字里,那几行字是:齐人戎夷到鲁国去,错过钟点,天寒地冻,和弟子宿于城外。戎夷说:你的棉衣给我,我活,我的棉衣给你,你活,我是国士,死不得,你是没出息的人,那么,把衣服给我。弟子说,没出息的人,难道会乐意替国士去死吗?戎夷叹息:吾道不行了,那么,来——他解下自己的衣服,给了弟子,坦然地冻毙于夜半。那弟子便这样活了下来。

执笔者接着议论,虽然不知那戎夷的本领到底如何,但他“仁爱之心诚也,故能以必死见其义”,人要是能从生死中见到义,就不会因为一时的利害存亡迷惑。在那个朴陋的年代,文明正值青春期,青春期里的古人相互欣赏,故事中人都此起彼伏地争一个意义感充盈的好死:我把我的头颅给你,你去报你的仇;我以我的血,答报抬举我的知己,杀万乘之君如杀匹夫;就连那三个莽夫为两只桃子比赛自杀的故事,也有几分壮美,内心总有个茁壮的、不能弯折的“我”在。

我们的古人,常以诗歌为历史,也常把历史写成诗,写成宗教性的寓言,写成悬浮在生活上方的冲突戏剧(市井勾栏里的戏曲是另一种游戏),否则就没法解释,那些临死前的独白,那些暗室里密议的话,史家是怎么知道的?这样的书写习惯,为我们这个已经在利害存亡上计较得太过的民族保存了一点儿血性种子。
两千四百年后,剧作家李静读到此处,感叹其中孕育着简明深沉的悖论:义人若不去死,杀一无罪,便不再是义人,道德若只求自我保存,便会走向反面,这在今天叫“逆淘汰”,用来形容一些领域或者所有领域。今天的人都一脸聪明相,没吃什么亏就懂妥协变通,死死地捧住手心里的那一点儿东西,纵然它已经沿着指缝漏光了。当初,戎夷决绝地在寒夜里播下了一颗种子,真结出许多子粒来了吗?李静发问,如果它落进了盐碱地呢?

这颗故事种子被她写成了剧本《戎夷之衣》,她为那个弟子取名石辛。他们是墨家弟子,墨家天下第一善守,能以方圆三里之城抗拒十万大军,这守备之法,墨翟传给禽滑厘,禽滑厘传给孟胜,孟胜和一百八十弟子战死在城上,墨家三分,东方之墨居于齐,不再有和大家颉颃的巨子,被孟子揶揄:你们当真觉得人爱无关的人如爱亲眷吗(《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戎夷和石辛大约就是这衰微的一支。那天夜里,他们是赶去和其他弟子汇合,解救无端被楚军攻伐的鲁城百姓。石辛和师父的女儿芙蓉两小无猜,芙蓉几年前死了娘。师父临终前把棉衣和布防图交给他,叮嘱他娶芙蓉,不要投靠凶恶的楚国和更凶恶的秦国。

其后的故事,有如一场心灵实验。思想实验的要点是可以不断调整条件参数,以测试假说的真伪。杀一无罪可以行道于天下,你觉得可行?好,杀一门良贱呢?放任万千人死于饥荒呢?这交换开了头,该在哪里停下?停得下吗?他们许你停下吗?

剧中也在不断调整变量,抛出一个接一个诱惑,任石辛俯身捡拾。得了性命之后,如果献上图还能再换一场富贵呢,如果杀了师兄就能做楚国的官呢,如果不去面对芙蓉去做权臣的上门女婿呢,如果再顺便出卖丈人给秦国呢,直至石辛最终发了狂,变成恶的发动者,要坑杀掉见证过自己罪孽的二十万人……

石辛去诱骗在齐国做守将的师兄时,半真半假地说:“我当时才二十二岁呀,我还有好多欲望啊!谁知道血债的滋味这么难受……多少个夜里,噩梦连连。”

最终,他的用场派尽了,被刚刚称始皇帝的嬴政下令剜心,他在刑场上面对芙蓉独白:“除了结尾欠佳,这样的一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多活了几十年。我经历的,我有过的,是师父短暂虚幻的一辈子想也想不到的。他享受过千万人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感觉吗?他品尝过一千年的龟血掺着一百年的醇酒,从喉咙滚过,在体内流过的滋味吗……”

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天真而严肃的道德追问了。

好戏剧能模拟那些激烈的事,能利用可以在剧场实现的一切,去制造某个集中、强烈的情景,调整其中的变量,近乎逼迫着你认识藏于内心的真实。一般来说,那是人在危难和窘迫里,在战乱和禁闭里才会发现的真实,然后,戏剧放你回去继续生活。如果你真的幸运,会在某次走出剧场时感到你不只在活,还有某种东西在你身上活,那种东西可以充满此前的虚空,这便是戏剧对于人的恩惠。

眼下,《戎夷之衣》正由央华戏剧进行全国巡演。在首演的发布会上,央华的创立者、艺术总监王可然说:“我从来都不选让观众看完了更绝望的剧”。在那天之前,我问过王可然为什么选这个剧本?他回答的是自己多年来读李静的印象:李静在所有的剧本写作里,都会先到她的明确思想,再去为这个思想构建文本结构、人物和情节。更多的剧作家是在对生活的观察和体验里,遇到一个感动了自己的事件,以对事件的体验去构建文本,在文本的构架里,逐渐地提炼和表达思想。

这大约也是小说和戏剧在写法上的不同。小说家可以先完成思想再去结构吗?起码不多见,加缪算一个,萨拉马戈也算一个。多数小说家会先去找到自己的语言,再去找触发形式,以及可以使意义显形的结构。

写法的不同在于两种表达体系的不同。李静作为戏剧迷时告诉我:戏剧在诸艺术形态中拥有最多可能,可以复现古典的命题,也可以容纳先锋的观念,可以用它写论文,也可以用它写诗。当李静作为剧作家用一个剧本,用古典的思想问题来诘难先锋的困惑时,她严肃的天真,她的不合时宜,令读者苦笑,或是尊敬。

两年前的一个深夜,王可然打电话过来问,你住的的小区如何,还能出得来吗?说他请了几个朋友,有要紧事情说。见面,摘口罩,露出几张愁苦的脸喝酒,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如此要紧,他长叹: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戏剧可以帮助今天的人。

王可然公布过他选剧的标准,最要紧的一条是“真”。不是所谓真诚,“真诚”也无非一种训练过的态度,可能被价值观和情感体系挟持,他要的真是破掉环境层累下的规则,返回到人的根本,是一种彻骨的真实。然后,再谈剧作本身的表现力量,谈戏剧手段和资金是否凑手。
初稿写到终局的时候,李静想安排刑场上的石辛面对老年芙蓉做出最终忏悔,也许是她难以遏制对人的同情,这个段落被她的朋友止庵全力制止了,她当然知道止庵是对的,必须如此。于是,全剧(舞台演出版)的最后一句台词是:“师父,我来了!老天爷啊,让我瞧瞧,你到底长什么样儿!”

战国秦汉时的人相信幽冥和现世连为一体,北方和黄泉下的大水相通,人会在墓中继续生前的日子,此谓事死如生,这是佛教西来前的本土生死观。始皇帝在咸阳建信宫,是用于对应居住在天极上的天帝,他早厌倦了到故都雍城跑来跑去地祭天,又在信宫附近模拟星宿规划宫室,又在渭水上建复道模拟银河,又在陵墓里模拟他的军团和万千法令,这些宏伟景观还没完成,便被项羽一把火烧了,也有人说项羽其实没烧掉什么,只是焚毁了一场秩序井然的梦。
然而,剧本里那个只有几行字的“反高潮”结局,在剧场里却真成了动人心魄的景象:舞台深处传来隆隆声响,如同自然万千孔窍里的风声、乱世里千百万死者的呼号在一起召唤这条万劫不复的灵魂加入它们,漫天黑雪卷起巨大漩涡,直吹进了观众席深处,只见仿佛从委顿于地的老年石辛体内又站起来了一个鬼魂,主演于晓光背对着观众和光源,一步步迈进 黑色漩涡深处,如同历史那些不再寻求庇护的歹徒,厌倦的语调也颇有几分气派:“老天爷啊,让我瞧瞧,你到底长什么样儿!”

灯光亮起,不过十把白漆斑驳的木椅子,分摆在台口两侧,对面是道齐膝高的铁箱子围栏,上面可以站人,满地用黑纸剪出来的方形雪片,已被扫到了角落里,像一堆灰烬或黑的坟,道具只有三五块砖,一截充当一切凶器的钢管,再没旁的。十位演员走回来谢幕,他们竟然只凭这些就幻化出了四十年乱世里的数场大战,屠戮了几十万人的坑杀,花园里的偷期幽会,囚室和朝堂里的凌辱审讯。坑杀那一场,观众被台上的景象震慑到落泪,想见古人,有如幸存者。走出剧场,我听到平日以理化情的止庵用颤抖的声音说:“成了,李静这回可是成了!”

这奇迹经由从香港来到北京的导演黄龙斌之手。

戏剧教育家、导演吕效平在他主持的学刊上发表过《戎夷之衣》全文,但是他觉得这部剧几乎没办法排,在北京的老舍剧场看过首演,他感叹黄导居然是用孩子的喜剧口吻讲了如此厚重的道德故事,用一场自始至终的黑雪和形体表演利落地解决掉了难于视觉化的问题,真是天才手笔。

当初友人告诉李静,黄龙斌是最可能排好你的剧本的人,他几乎可以代表香港戏剧人近二十年来的全部探索。一个月前,我在排练厅见到黄龙斌,先问的是他为什么接受了这个邀约?他说话很慢,反复掂量粤语里的说法或某个英文单词用普通话该怎么说。他是从读到剧本的第一行就喜欢,“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马太福音》 6:23)他在少年时受洗,马上明白了这剧接下来要讲什么,它是将人对是非善恶的选择放在了战国乱世,人选择黑,总以为下一次还有机会选白,然而当环境极端时,就再也没机会了,那个黑会不断膨胀,吃掉此后的一切选择。一部戏要可以表演,可以观看,可以用身体表达和感悟,他说,所以整部剧的情景,该是一场黑色的大雪,他选择用简化来容纳命题的复杂。

在第一天的排演里,黄龙斌摆出一只制作精良的黑箱子,里面是舞台的空间和人物、布景,每一场里,每个着白衣的演员该在哪里,如何移动,他告诉演员:表演不只是面对观众的台词和动作,还有身体和空间的配合,这是剧场的价值所在。
于晓光设定中的石辛是一个“欲望使者”,自幼无父无母,少年时投身以严酷纪律著称的墨家,那种不容置疑的高尚,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在那个雪夜里,他在被迫的选择里体验了求生欲,他只想活着,一个人想活着,这没有错,享乐和权力,让他觉得自己在掌控……

我问戎夷的扮演者杨森对人物的体验,他讲得是自己刚刚身为人父,原来,人就是难免要用自以为的标准去左右他人,施加给所爱的人,这一厢情愿的“为你好”,难免要干预他人的选择机会。这是演员活在人物之中,返回了那个真才能见到的。

先秦的人在舍生时,经常会对留下的人说“我选了容易的死,把难的留给了你”,这不是客套话,戎夷留下的困境的确很难。以至于在类似的故事里,被留下的人要用一种近乎无耻的绝望质问:“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你要高尚地活着?”是,人想活着,这没有错,人只能卑微地活,也未必全是自己的错。

《吕氏春秋》用这个寓言原本就是讲两难,今天的人从更复杂的世界里见到了更多悖论,即便想选择高尚,也得在事件的迷雾中抽象地回思,自己到底是持功利主义的高尚者,还是持道德义务论的高尚者?当代世界,四处燃烧着善与善的战火。此时此刻,戏剧人能做的只有努力思考,克制而求真地表现,不绕,不强作解人,不让“悲剧英雄沦为格斗士”。

我在排练厅里赶上了那场始皇帝在囚室里审问石辛的戏。第一遍里,先演权臣后演帝王的铁伟光,用的是人莫予毒的得意口吻和姿态,正是你我读剧本都觉得理所当然的演法。演过一遍,黄龙斌略沉吟,放了首背景音乐,说,你试试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你那时精力充沛,看什么都好玩,捉到个虫子还要摆弄半天呢……音乐声止,铁伟光再上场,竟然蹭地一声猴在石辛背上,笑嘻嘻地说:“朕就知道能从你这儿得到快乐,但想象不到会这么快乐啊”。一切全通了,这场戏演完,于晓光感慨:原来,秦始皇根本不在乎石辛说什么,原来,石辛也知道秦始皇只是来享受乐趣的。

我对有关这场戏剧的回忆要结束了。我无力说出我从中明白了什么,看过《戎夷之衣》,带回家的疑问会比回答多。

最后讲个故事吧。这是喜欢用童话口吻讨论哲学的法国小说家图尔尼埃写的,我经常讲给人听。

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拒绝了面包师皮埃尔的求婚,她嫌面包房总在夜里工作,四下一片漆黑,连烤炉都被烟熏得乌涂涂的,那个姑娘渴望的是有色彩的日子,她嫁给了村上的油漆匠。在蜜月旅行里,她又逐渐厌倦了斑斓的世界,原来激情也会褪色。这时候,她读到一封皮埃尔写来的信,信里说:你想错了,夜空不是漆黑的,是蔚蓝的,充满着深沉的色彩、微妙的光亮和声音,烤炉也不是黑洞洞的,它是金黄的,喂养着人们。新娘读到信,抬头看了看星空,果真如此,连夜赶回去找皮埃尔。

故事中的昼与夜当然是生与死,如果新娘在比喻我们每个人,你不难知道朴实的皮埃尔是比喻什么。他说得对,夜空确实不像人们想得那么可怕。比如,极光远不止绿色,而是无数的色彩在天穹爆炸、推挤和狂舞。当你看到,立刻就知道北欧的古人为什么坚信战死后会升入瓦尔哈拉神殿,搞不好你会从此变成一个朴素的有神论者。所以,你可以从生命里捡起一颗戏剧的石子,朝着那个方向丢过去。剧中,戎夷不许石辛投奔秦国的理由是,那里的秦王居然禁止老百姓抬头看天。人不去张望天,这怎么行呢?如果你可以抬头,会看见夜空是如此幽蓝,点缀着你永远看不倦的星星,它们高居于黑雪之上,预备好了原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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