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独属于唐朝中期的宏大场面——10万匹回鹘骏马缓缓行进在蒙古大草原上，它们的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位于南方的唐王朝。等到回鹘牧马人再度返回漠北时，一同随之而来是百万匹缣帛。
如此贸易盛况年复一年，恰恰是和亲之后引发的大规模绢马贸易。因此，有人评价说“互市者，和亲之别名也”。
唐代时，唐朝与漠北回纥建立了亲密的“甥舅”关系，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交流融合不断深入，成就了一段历史佳话。
回纥与唐朝的特殊关系初步确立于唐贞观三年（629年），回纥“始来朝，献方物”，正式开启唐与回纥友好往来的序幕。
此后，回纥在接受唐王朝管理、协助唐廷平定内乱、发展绢马贸易等方面形成了密切、全面的良性互动关系。
788年，回纥统治者上书唐朝，自请改为“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意。
▲元和十五年（820年）唐时期全图中的回鹘。（图片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甥舅”关系由此开启
在古代，“甥”并非专指我们今天所称的外甥，姑姑、舅舅的孩子乃至女婿、外孙也都被叫作“甥”；“舅”也不专指舅舅，我们今天所称的岳父和公公，古时也称会作“舅”。因此，“甥舅”关系是唐代和亲的一种独具特色的表达亲密之谊的形式。
唐代回纥与内地的和亲始于“安史之乱”。唐肃宗为了征兵平定安史之乱，主动向回纥遣使和亲。回纥与唐朝一直和睦往来，也希望以和亲进一步密切双方关系。756年，回纥葛勒可汗磨延啜把毗伽公主嫁于唐朝敦煌王李承寀。
▲唐玄宗像。（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毗伽公主此次入塞和亲开启了唐与回纥和亲的先河，此后，多位唐朝与回鹘的宗室公主先后走上了和亲之路。
在两地牵缠的姻亲关系中，她们有如技艺高超的绣娘，在穿针引线中使双方成为“甥舅”关系，织就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锦绣华章。
▲喀什博物馆所藏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回鹘王像。（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毗伽公主嫁入李唐皇族后，她的兄弟叶护率兵助唐讨逆。凯旋后，叶护多了一位兄长：肃宗对叶护的功绩十分满意，不仅赐其钟鼓馔玉，更命广平王李豫与其结为兄弟。
在安史之乱的艰难时刻，回纥积极响应，出兵协助平叛，唐朝皇帝铭记在心，于是“每加优宠”，特地以亲生女儿“降嫁龙庭”。因此，虽然唐朝时期与周边政权的和亲非常频繁，但能娶到皇帝亲生女儿，唯有回纥。
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唐与回纥的关系史，就是一部双方的和亲史。从756年到821年的66年中，双方8次和亲。
乾元元年（758年）七月，唐肃宗次女宁国公主泪洒磁门驿、告别父母时，她没有料到自己的出嫁会给双方带来巨大影响。
毗伽阙可汗以宁国公主是“天子真女”的高贵身份，册封她为可敦。令人惋惜的是，结亲不到一年，毗伽阙可汗就去世了。最终，宁国公主因未育子女，返回长安。
可就在这短短一年间，因双方结下姻亲之好，回纥三次派人赴唐，或助唐朝平叛，或谢天子降女。
唐朝和亲公主至回鹘后，大多“从其国俗”。唐宪宗之女太和公主初入回鹘时，便按风俗身着胡服与崇德可汗完婚。可汗死后，公主依照收继婚俗，先后嫁于夫弟昭礼可汗、夫侄彰信可汗和盍馺特勒可汗。
咸安公主在回鹘生活的21年间，先后嫁给天亲可汗、忠贞可汗、奉诚可汗、怀信可汗。
唐朝与回纥和亲后，双方常以亲属相称。唐宣宗说：“自尔以降，谊为舅甥”，“甥舅”关系的说法由此而来。
昔为兄弟今为子婿
唐贞元三年(787年），武义成功可汗派首领和将军，带着丰厚的贡品前来唐廷提亲。
第二年，可汗的妹妹骨咄禄毗伽公主又带着千余人的迎亲队伍前来，聘礼中仅马匹就有数千之多，连唐德宗都觉得声势过大。
▲回鹘公主供养像。（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武义成功可汗因唐朝答应了亲事，自称是唐天子的半个儿子：“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并承诺如果唐朝认为谁是大患，他会去除掉它。
当唐穆宗之妹太和公主于踏上和亲之路时，吐蕃发兵侵犯青塞堡破坏此次和亲。为此，唐朝和回鹘都派出了兵马，以保护公主安全，确保和亲顺利。
送亲队伍纵穿嶙峋石碛、横渡苍茫沙海、翻越无数沙丘、遍历清泉绿洲，终于在一年后到达了回鹘。
791年，因忠贞可汗被他的弟弟杀害，回鹘内部为争夺汗位而争斗不息。至9世纪30年代，回鹘可汗与贵族之间的矛盾愈加尖锐。加之，漠北受到自然灾害的侵袭，雪大风寒，羊、马多被冻死。不久又发生瘟疫，使回鹘诸部难以在漠北立足。
840年回鹘汗国灭亡后，回鹘大部西迁。
“甥舅”余绪亘古绵延
回鹘汗国西迁后，形成了西州回鹘、甘州回鹘、喀喇汗王朝等政权，他们与宋朝仍以“甥舅”相称，频繁往来。
宋朝称呼甘州回鹘可汗为“甘州沙州回鹘可汗外甥”，体现了双方之间的特殊关系。
宋太平兴国六年（981年），高昌回鹘王阿斯兰汗又以“西州外甥”的名义遣使宋朝，接续了唐朝时高昌与中原的“甥舅”关系。宋太宗也派供奉官王延德出使高昌，此后高昌回鹘向宋朝进贡不绝。
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黑韩王（喀喇汗王朝可汗）派使者向宋朝进贡特产。使者罗撒温虔敬地说：“臣万里来朝，获见天日，愿圣人万岁，与远人作主”。并告诉宋真宗，现在从瓜州、沙州直到于阗，一路上行人如织、一片祥和。
面对赞美与想要互通使者的请求，宋真宗体恤双方使者路途颠簸，即写诏书一封，命使者带回，安抚远民。
▲《宋史·回鹘传》中记载的周边少数民族与唐王朝之间的“甥舅之谊”。（来源：纪录片《中国新疆之历史印记》）
宋元丰四年（1081年），喀喇汗王朝遣使北宋，称宋神宗为“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对两地的甥舅关系十分认同，表达了对宋朝的“倾心相向”。
尽管唐朝以后，中原王朝并没有和回鹘诸政权之间达成真正的和亲。但是，唐代和亲所形成的亲切记忆却在随后的时代中渗入回鹘民族的意识，乃至政治基因中，进而以政治性的“拟制血亲”强化与内地王朝的关系。
中原王朝也乐于承认并强调这一继承自前代的美好回忆，以浓郁的亲情色彩丰富与各个回鹘政权的交往内容，并将中央王朝的影响持续扩大到西北河西走廊，直至新疆。
尽管回鹘自身经历了大分裂、大迁徙，文化的大变迁，但是中华的历史记忆和心理认同并未因此而磨灭，相反，以中华自居的观念正是经由回鹘民族迁徙而再度深入新疆地区。可以说，代代相续的甥舅之谊既是回鹘与中原密切联系的有力证明，也是回鹘作为中华民族一分子的有力证明。
（作者简介：周松，西北民族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周之祯，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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