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庆说陪你走过第2916天
在读汪曾祺先生的《晚饭花集》前,我一直称为它为“夜饭花”。因为我们这儿的方言中“晚饭”的读音与“夜饭”相似。
它在傍晚时开放,带有独特的香味。所以我曾一度以为它与“夜来香”是同一种花。
后来还知道它有个好听的学名叫“紫茉莉”。
小时候在乡下,见得最多的就是晚饭花和凤仙花。这两种花,最大的特点是好活,只要有种子播下去,肯定能活。而且到了来年的春天,花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大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我老家门口的稻场南边有几株晚饭花,先前都是紫红色,后来不知怎么了,又开出了黄色和黄紫夹杂的颜色。
父母都很忙,没有闲心种花花草草。家门口能见到开花的植物,就那么几种。春天有桃花李花,秋天有桂花,冬天有蜡梅,夏天只有美人蕉和晚饭花。美人蕉植株大,但没有花香。
暑假天热,每到傍晚时,父亲把井水浇在空空的稻场上,一桶又一桶,直到把滚烫的水泥地面浇透,感受不到热气为止。母亲则招呼大家拿出条凳、椅子和蒲扇,一起在稻场上乘凉。有时候还会准备几块西瓜。这时晚饭花开得正盛。
乘凉时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些话。我和妹妹则躺在条凳上,仰头看星星。盛夏的夜晚,大多时候还是暑热难耐。所谓的乘凉,其实大家是摇着蒲扇在等风来。
母亲就像一个捕风者,能很敏锐地察觉到风的到来和风的方向。而我们的凳子和椅子也会跟着妈妈的指挥,从稻场的一头挪到另一边。遇到西风起,她总会很遗憾地说一句“短尾西风啊”。的确如此,西风像极了调皮的孩子,刚跑过来,还没吹两下,就又跑得无影无踪。
晚饭花香跟着风的方向一起来,有时浓郁,有时清淡。我形容不好它的香味,不过我还挺喜欢闻。
英国《神经元》杂志发表研究报告称,伦敦大学的科学家们发现,在所有感觉记忆中,气味感觉最不容易忘记。我对此深有同感,并在我的亲身体会中,印证了这样的说法。
工作后,住到了小县城里。晚饭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近两年。
一天傍晚,路过一个小区。晚风阵阵,一股似曾相识的花香侵入到我的鼻腔中,瞬间,记忆被唤醒:是晚饭花。不禁暗喜,心中顿时涌起莫名的亲切感。
马上低头寻找,几株晚饭花出现了。紫红色,喇叭形,叶片多而茂盛。环视了下周边就只有这家人家的围墙边有,忽然很羡慕这家里的孩子,也许他(她)也会因为晚饭花而与其他孩子不同的童年记忆。
我们小区楼下,原本是一片草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长了一大丛的晚饭花。
不知是哪只小鸟带来的,还是哪个好心人播种的。总之,自从那颗像小地雷般的黑色种子落地在这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在这儿会有一大丛的晚饭花,来年会几大丛。今年是第三年,楼下小路的右侧已经是成片的晚饭花了。
人们每天进进出出,花儿们似乎也卯足了劲,肆意生长,自由开放,从六月一直开到十月甚至十一月。
花香最浓郁是在十月之前。到了十月,虽然花期还在,但香味总比之前逊了好多。每次傍晚路过时,我总要闻到花香,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开。
汪曾祺先生在他《晚饭花集》的自序中,用“低贱”“俗”“野”等词语来形容晚饭花(当然,他用这些看似贬义的词,可能是一种自谦的表达)。但晚饭花确如他所言,没有高贵的品德,没有茉莉的清香,没有特别的花形和花色,它就是这么的平凡。平凡到很少有人会认真地与它对视,也几乎没有市场上会去售卖它,连摘花的人都很少会去剪一大捧去养在家里。
我认为没有一株植物会是真正平凡的。所谓的平凡还是高贵,是人为定义的。晚饭花的平凡在于它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都太强。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播种,只要种子遇见土壤,生命便开始了生长与繁殖。随随便便就能长出一片天地来。
因为它的随性,所以它不去雕琢它的形与色,枝干的走向和排列也没有进行精心的设计。它唯一研究的就是怎样能很快活下来。都说物以稀为贵,像晚饭花这样太容易得到花材,注定是被忽视的——太普遍了。
我承认,没有觉得晚饭花的花很漂亮,从小最吐槽的是它的颜色。
可是,我喜欢它的味道。
喜欢它的味道,不是它的味道本身,而是一种熟悉感,一种记忆。
一种在世人眼里再平凡不过的东西,一旦被赋予一定的意义,那么它在赋予着的眼里就是不一样的存在,就是珍贵的。
就好像以前随处可见的辣蓼花和鸭跖草,它们在农村里就被视为杂草。农民们因为它们的强大生命力而深恶痛绝,总想着除之而后快。
但如果离开农村多年,在城市的边角处,偶尔得见它们,它们会给你带来老朋友一样的亲切感。
等到你在接触绘画时,知道有个杜琼的《南村别墅图》中有一幅叫《蓼花庵》,然后再老师的引导下对画作进行学习和临摹后,再看身边的辣蓼花,就会对它的好感又增几分;当你看到教育学者干国祥老师用“微视”的眼光,蹲下来看一株鸭跖草,并将它的蓝色花朵放大拍摄后,脚下的鸭跖草瞬间变得高大上起来。
晚饭花也好,辣蓼花也好,鸭跖草也好,现在和以前是一模一样。花还是那朵花,草还是那棵草。只不过看它的人的阅历和观念变了,它们就从所谓的平凡变得珍贵起来。
由此可见,对人对物的评判,都是偏见。无所谓好坏,只不过是那个当下的认知和环境中所产生的偏见。而不同时期产生的偏见,也见证了个体的成长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