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由充满古韵品质温柔地渐变成现代化的城镇,它既遗存了不少明清前的建筑,又保留了许多民国期间修缮的河道和石桥,就连老街两旁的店铺,至今都还在经营着传统的手工技艺、酒肆糕点、贩浆引车,像欧洲那些散落在多瑙河边的古堡小镇那样,当代人开着现代的豪车,却生活在古朴幽静的慢生活中,那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惬意的事情。
杜桥恰巧就是如此。
小时候我身边的同学都喜欢和杜桥孩子一起玩,喜欢学他们用“嗯喏”表示同意的方言,从他们嘴里,我知道那个地方离大海很近,有七奇八怪的海鱼,有一点都不酸的橘子,有绿皮红瓤甜得发沙的西瓜,还有山大王金满,他是英雄般的“绿壳”头领,振臂一呼八方响应,硬是十分的了得。“所以,我们杜桥人一直以来都是非常团结的。”杜桥籍同学瞪圆眼睛瞅着我们:“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看到杜桥人和临海人、海门人打架,你要是不帮,回去后就会挨揍!”这话说的有些夸张,我虽然心中存疑,但依然对杜桥人产生了敬畏感,从此不敢在杜桥人面前撒野,无论他是大人抑或小孩,男人抑或女人。
第一次去杜桥是七十年代初,我读初二,学校要搞“学军”,班主任老师是桃渚人,他给我们班联系到童辽水库工地,我和同学们一起在工地担了两天土,就被老师派到杜桥的一个中学借演出服和道具,准备给筑水库的民工演一场戏。正是水稻抽穗杨花的季节,从水库工地到杜桥镇一路步行,暖暖的阳光,和习的凉风,一身的爽朗,不知不觉我穿过广淼的绿野走进了杜桥。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镇,记得镇的中心有一条清澈的河道,水面不宽,而河港里挤满了各色木船,船老大的吆喝,装卸货的号子打老远就荡漾过来,在石砌的水埠旁这边一群妇人小娘在洗衣淘米,那边则是三五个裸露着发达胸肌的挑夫在装卸,十分的热闹。船来船往中,居然还有一群黑不溜秋的孩童在河里游泳,这让我颇感惊愕,在我老家,游泳是入暑以后的事。
再到杜桥就是十几年以后了,我已经在地区外贸局工作。跟随业务科的同志一起到杜桥举办绣衣、草编培训班,收购出口柑橘,和当地的农户合作养殖珍珠。那时的杜桥已经有了一些工厂,河汊港湾的水开始变得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过于茂盛的浮萍和水葫芦,流过镇中心的这条河里已经没有几条船了,河埠上也不见有人淘米洗菜,河道两边的人家把拖把、马桶拿到河里洗涮,河岸边倾倒了许多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人们在把这里的河当作排污管使用。我记得我曾经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同行的当地人笑了,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杜桥人就是“乱状”的。我跟你说,还有人贪省力,半夜把马桶直接倾倒到河里都没有人管。语气之中居然装满了自豪。
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许多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和几个朋友再次来到杜桥。我们一行沿着一条窄街,一路上被各色依然保持远古韵味的祖传老店所吸引,兴致盎然地拿着相机猛按快门:铁匠铺、白铁铺、秤店、竹蔑铺、箍桶铺、香烛店、裁缝店,好多城市里已经消失的老东西唤醒了我们对孩时的记忆。不知不觉,我们拐出老街,豁然地开阔中看到了杜下铺河。我先是一喜,还是那条熟悉的河,河岸的石栏已经焕然一新;接着是一惊,天哪,我看到了什么!河道里缓缓流淌着的东西居然是浓墨汁一般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臭气的黑水。这就是我多少回魂牵梦绕的那条河吗?大概因为我们一行人中有许多人手里拿着单反相机,河边的居民以为我们是某部门的领导或记者,纷纷围了过来,向我们反映河水污染的情况,要求为他们呼吁反映。
我知道居住在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的人们的苦痛,他们每天打开自家的门窗就不得不面对如此龌龊的河水,刺鼻的臭味更是让他们寝食难安。居住在这种环境中的人,即便家有万贯也全然没有幸福可言。我看到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陪着卑微的笑脸,一路上追随着我们,小心翼翼而又固执地叙述着恳求着,尽管我们认真地向他们解释我们既不是领导也不是记者,只是到这里采风揽胜的游客。他们说,那就求求你们多拍些照片,帮我们呼吁一下。你们会上网,会发微博,见多识广。真得,你们也是亲眼看到了的,我们居住在这种地方,没法子过日子,一天一天地熬,一天一天的盼,真得是度日如年啊。
那晚,我想起少年时代这条清澈见底的河,往返如梭的木船,石埠头一边洗菜一边和挑夫笑闹的少妇,还有,未到夏天就迫不及待下河游泳的孩子;想起年青时期,看到这里的居民在河边刷马桶,涮拖把的泰然自若;想起那个说有人偷偷往河中倾倒粪便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杜桥人。我知道,这条河的污浊不全是周边工厂的所为,这里的居民也难脱自己亲手蹂躏的干系。河是清白无辜的,千百年来,她就这么默默地流淌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们就知道河的重要,把河比喻成养育自己的母亲,把河水比喻成人类的乳汁,人们择水而居,河为人们带来丰沛的鱼虾,提供灌溉的便利,塑造秀丽的风景,创造运输的价值。人们不仅享受河的慷慨,吃着河里的东西喝着河里的水,居然还把河道当作藏污纳垢的下水道,免费使用的垃圾场。河不会说话,不会反抗,她只会一味地默默承受,于是乎,多少条河就这样被人们活生生地折磨至病入膏肓,直至死亡。要知道这些年,全国已经死亡了多少万条河了,因为治理高污染河道最省力气的办法是消灭她,许多地方就采用愚蠢的填埋河道、改河为路的办法进行快捷治理。相比之下,杜桥人就要理智的多。虽然有那么多居住河边的居民向我们申述抱怨让他们居无宁日的河水,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希望填埋掉这条严重影响了他们生活质量的河道。我想,他们的心里依然保存着对这条河的留恋,还有,对改变河水质量的信心。因为他们一定知道当下风生水起的“五水共治,志在必行”。他们相信家门前的小河早晚一定会得到治理。
从杜桥回来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在当地报纸上读到一篇报道:为改变工业发展与水环境污染矛盾突出问题,杜桥镇计划投资1.8亿元建设污水处理厂,该项目将于年底完工,处理过的污水将达到国家B级排放标准。读了这篇报道,我真得为杜桥人高兴,凤凰涅槃获重生的故事现在即将在杜桥的河里再现了!
河水是可以涅槃的,英国伦敦的泰晤士河、法国巴黎的塞纳河,上海的苏州河、杭州的古运河都曾经有过水质高度污染,河水变黑发臭的情况。所以我不怀疑杜桥的河很快就会得到有效治理,河水清澈如许的美丽之梦会得到实现。但我不确定的是,杜桥人会不会从此就珍惜她,假如到那时他们看到有人往涅槃后的河里扔垃圾,会不会像这次拦住我们这样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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