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下 渚(连载一)

文摘   2025-01-23 08:02   江苏  


            

我到江下渚的第三天,认识了江铸国。

我在南坡沿着昨天用白石灰仔细画好的标线挖地。这里是乱树杂草丛生的荒坡,但按建设规划这个地方将来是四幢豪华别墅的共用花园,效果图里,这里鸟语花香,种植各种名花芳草,还有碧蓝色的泳池和粉白色的遮阳伞。当然这些与我无关,虽然昨天老板就站在这里,手指比划着图纸豪情万丈地对我说:“小沈啊,好好干,每一个细节都不要马虎,你给我记住:‘细节决定成败’。这里说不定就是我们俩将来的养老之地。现在不用心,老来徒伤悲!”

我们俩?见鬼去吧!我已经被他忽悠了四年,从大学毕业来这家公司的第一天就被他用这些个大大小小的胡萝卜所迷惑,不分白昼不计报酬地干了四年,最后被他分派到这个岛上搞项目开发,说的好听,项目部总经理,连我在内一共才5个人。

不过是一块几何形的泥沙地而已,可我才干了一个小时,内衣就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贴在身上,特别难受。


“奇了怪了,你们城里人还干这活?”从被汗水模糊的眼镜片里,我看到一个矮矮敦敦的中年农民,圆脸,短发,额头的皱纹不多但很深,一对善良的三角眼,狮鼻薄唇,不胖但肚腩隆起。从他那张粗糙的脸上看不出具体年龄,通常农民的脸都比较显老,应该是四十来岁的样子。

他噗地吐掉衔在薄唇里的烟蒂,顺手从我手里抓过锄头:“你看仔细喽,握在锄头把这头,腰挺直,也不要像竹竿似的笔笔直,就这个样,稍微前倾就可以了。挖地呢,锄头要轮高一些,反而省劲。”

我没搭理他,一口气脱光上衣,露出明显隆起的胸肌和八块腹肌,喝掉半瓶农夫山泉,抢回锄头闷头挖地。果然,按照他说的方法,不仅省力了许多,效率也明显提高了。

“我说小老板,你们傻不傻呀,到这个鸟不拉屎的荒岛搞开发,还搞他妈的什么绿色农业,你们的脑子进水了?”


他的话让我吃惊。虽然我刚正式进岛上任,可在这之前做为老板的助理,从看地,谈判,跑批文,搞规划设计,这一路下来,我是门儿清。我跟岛上的农民几乎都打过交道,总的感觉是他们对我们的开发项目非常欢迎,甚至都可以用盼星星盼月亮来形容欢迎我们的程度;无论男女老少都高度一致地赞美这个岛,夸耀这里气候宜人,土壤肥沃,人杰地灵。他们都知道我老板的名言:把江下渚建设成文明富饶之岛是我对大家的郑重承诺。只是这些可怜的人,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老板是房地产开发商吗?房地产开发商的许诺如果不言过其实华丽动人,在中国能有他的立锥之地?自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姓李的港商进入内地以后,中国房地产的业态就变成了虚假和谎言的丛林。

“小老板,你们招人不?”他殷勤地给我递烟。

我摇头表示自己不抽:“我们有自己的施工队,过两天就进场了。”

“那你们总要杂工吧?比如,厨子。”

“杂工也要优先先紧着岛上的农民。”我吭哧吭哧地刨了阵地,才慢慢悠悠地说。

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我就是这里的当地人,祖宗八辈都是!”

我笑了,擦着汗:“吹,使劲吹,我正热着呢,把风吹的再猛烈些。”

“骗你我不是人!”他急眼了。


我戏喻地笑笑:“江下渚是清江的淤积地,早年间这里很不稳定,受上游洪水和下游海潮的影响很大,有些年份这里会长成半岛,有些年份就只剩下我们脚下的这点地方还露出江面,所以,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落户人口,包括现在在岛上讨生活的这些人。”

他尴尬地一笑:“没想到小老板懂的还挺多。不过,我确实是这里人,我叫江铸国。”

“江铸国?”这名字耳熟,我知道他,从很多人的嘴里。

“大家都叫我江猪。你不知道什么是江猪吧?”

“长江白暨豚。”

“哎呀,小老板你不简单啊,连这都知道?这种鱼可是在我们清江早就绝迹了。”他一脸惊讶。

我长叹一口气,不无悲切地说:“1973415日,是清江最后观察到这种白色精灵的日子。”

江铸国摸了摸肚子,满脸不屑地说:“其实这种鱼不好吃,我小时候倒是吃过几次。很难捕,不吃钓,也网不住,除非它们自己撞丝网上了。”

鸡同鸭讲,无法沟通!我已经筋疲力竭,柱着锄把喘气。江风携着东海的气息,有一搭没一搭地拂面而来,虽然已经入秋,坡下的大片土地依然金黄一片,呈现出盎然生机。集团公司与这里的农户签好合同,等他们收割了这茬晚稻,挖走沿岸的芋头再让工程队进场。从此,这片土地将重新规划,变成生态农业园区,生产绿色无污染的瓜果蔬菜,也搞一点规模不大的畜牧养殖,部分农民将住进新建的安置房,变成拿工资的农业工人。

江铸国抢过我的锄头,卖力地替我挖地。


我懒的搭理他,找了个树荫处想心事。不得不说,现在,此时此刻,正是我人生中的最低潮阶段。

那天,老板在车里突然问我跟了他几年?接着又对我的为人处世和工作逐一点评,比较客观,虽有批评,还是褒奖居多。最后说,小沈你少年老成,足智多谋,如果我给你压一副重担,你敢不敢挑?我握方向盘的手心微微冒汗,给老板当了两年半助理,800多天,不分白天黑夜,贴身紧跟,挨骂被训赔笑脸是家常便饭,一会儿住五星大酒店一会儿睡工棚大通铺,从各种不可一世的权贵到蛮横不讲理的牛鬼蛇神什么没见过?现在苦尽甜来,终于可以提上半级了。

不是我官迷,关键是贴身助理的活我干的够够的,现在有了女朋友,我希望作息时间能相对安逸一些,女朋友比较挑剔,得经常温存温存;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调江西鹰潭当项目老总都两个月了,我知道这是老板在给我腾挪位置。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表态一定不辜负他的期望。结果,第二天中层扩大会上,我被老板宣布成了江下渚的项目负责人。会后,我欲哭无泪地干笑着听一干人等大声道喜,他们说沈总请客请客,我说,好好,请客请客。女朋友宗小雅一听就急了眼,大骂黑心舅舅不是东西。宗小雅就是这样,别看平日里一副窈窕淑女模样,说话细声慢语,一着急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她说,我们跳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去我爸的酒店干,凭你的聪明狡猾,一年半载,他好意思不给你个副总?我左思右想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拖着两个大行李箱来了。毕竟,四十多万年薪的岗位并不好找。我只是想不通我哪里做的不好,真的想不通!可想不通又如何?


我没想到江铸国会一直挖,一直挖一直挖的结果是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我看看手表,喊他过来:“听说你在城里做厨子?做厨子不是挺好的吗,什么又回来呢?”

他的脊背完全湿透了,身上散发出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难闻味道。他脱了外套擦汗,闷声闷气说:“我做水台。”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大饭店的厨房分工很细,有笼锅、水案、大灶、厨师、炉头、上什、打荷等岗位,水台负责鱼类海鲜的宰杀清洗,预备材料,属于低级工。

他挖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期间没有停歇,应该是个舍得出力的人。我说:“你想干什么?”

他说:“厨子。小老板,别看我只是个水台,可我做饭的手艺不错。你不信去村里打听打听,周边村庄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哪个能离得了我!”他情绪激动起来。

我不动声色,揪着狗尾巴草:“现在我这里才几个人,专门请个厨师不合算。”

“其他杂活我也干,随你分派。”他问,“你给我开多少?”

“两千八。”我说。

“太少了。还不如我在城里挣得多。”他一脸失望,“要不,加点?三千八?”

其实三千八百元也不高,我们随便雇个粗工都是两百五十元一天,折合成月薪是七千五百元。但他是江铸国,烂人江猪,我得杀杀他的锐气。这些年从老板那里学了不少小手段,知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我手里提着一大把钥匙,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这把破锁该用哪把钥匙?

本文2904字。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李永,笔名老理,男,19555月生人,籍贯山东沾化。浙江省作协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小说、剧本、散文和歌词等作品。薄种薄收,有80余篇作品散见各地文学报刊。出版有小说集《老理小说集》《谁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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