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峰||小城与碉楼

文摘   2024-10-11 15:00   浙江  

川西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我们刚在美孚县还是阴雨绵绵,而一进入丹巴县城,天空便晴朗凉爽起来,似乎这两侧的高山把云雾给吸引住,活生生将这里变成一个密不透风、与世隔绝的所在。

当车驶过嘉绒大桥,才知道这里是大小金川河跟革什扎河、东谷河的交汇点,再向东汇合,始称大渡河,然后直奔泸定桥而去。后得知,大金河和小金河是大渡河的正源,它流经的区域叫金川地区。

多支河流的激荡将这里的河床冲刷得深邃、险峻,沿河的道路自然就悬在半空了。这条道路就是丹巴县城的主街道。河的两岸就是连绵群峰、悬崖峭壁,可看到岩壁上被烟火熏得墨黑的痕迹,石缝间偶而挂出一些仙人掌和小花小草。县城的建筑也是纯一色现代藏式建筑,密密匝匝、整齐划一。

丹巴城就这么被大山夹着,被河流串着,成了中国最狭窄的县城。


丹巴,古称章谷,藏语意为“山岩集聚的地方”,或“岩石之城”。这里自古就是藏羌民族的聚居地,民国元年(1912)建县,以丹东、巴底、巴旺三土司首字为县名。丹巴地多人少,辖区5649平方公里,半个多台州市,而人口才5万多一点。

漫步在主干道旁的离河水近十米高的栈道上,听轰隆涛声,看绝壁万仞,身心似乎浮在空中,总感觉这个地震频发的丹巴头上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抬头转晴城后的山上,发现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山景房,推窗见山,手揽云雾。而在这山岚缭绕中,若隐若现偶尔有笋尖似的碉楼冒了出来。这让我想起刚才一路上看到的山间岗头点缀的一座座已经荒芜的碉楼。据说,上世纪50年代城西与牦牛河交错口的城门包还绝壁高耸,一座高高的碉楼居高临下,守卫着丹巴城。这些散落如星辰的残碉断楼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历史沧桑。


看着“欲倒东南倾”的山崖和层层叠叠的山房,暗忖,这里的人们就不怕地震吗?据100多年西方传教士拍摄的照片可知,丹巴当时就是一个数十间低矮木屋的小村庄,是一个古老、破旧、苍凉的地方。后各地援建,城市扩张,才往山上扩建。扩建造成不合理的切坡也差点酿成灭顶之灾,幸好经地质学工作者的“丹巴大营救”才保住县城。现在,这里的山体已经过了多次大地震的考验,汶川大地震和雅安地震时这里都稳如泰山。

转了半圈后,还是心有余悸,那就移步城内吧。因为县城依山而建,街道之间都有一定坡度,如果从居民楼小弄进,则要拾级而上。

进去一看,里面就是一个Y型的小街,左上段是步行街,稍宽。右上段和下段都是约五六米的通车小街道。有一点让人想不到,步行街挺时尚,除了全新的藏式风格建筑,地面还铺上花岗岩,虽然一小段在维修,但整体整洁、大方、有气质,而且人气很旺。前方,一大群藏族群众围在一个学校门口,几个老太婆穿着藏式服饰悠闲地踱步。小孩子们也早已不是边放牛羊边上学的样子了。噢,明白了,他们也跟东部的群众一样,在校门口接小孩呢!顿时觉得,所谓民族和特色,只要进入现代化,生活观念和方式的差异性就会被时光冲洗,慢慢消弭。


这里唯一不能解决的问题就是空间太小、道路太窄,旅游旺季时行人摩肩擦踵,除了车辆找不到停车位,住宿也会在弄巷小酒店里挤占,所有的一切都在鸡蛋壳里做道场。丹巴城就这样被夹着一辈子,千千岁,万万载。

左上角两边的街道门店,各种卖衣服的,卖杂物的店铺,似乎生意也不好,有几眼店门口,姑娘们都围着打扑克。他们也不急不躁,不论生意有无,似乎日子照样过。在接近岔口的一边,卖水果的、卖菜的小摊列成一行,跟东部集镇市日类似。但想不到车厘子才10元一斤,小李子才5元一斤,土豆1元一斤,丝瓜2元一斤。大家都放手去买车厘子和小李子,害得卖东西的农民特开心。我想,这大概跟上世纪外国人在中国买东西同一个道理,什么都觉得便宜。


天色开始暗下来,一家特色酒店的大嫂热情地把我们叫住。我们一看这店门口道地有一个小天井,卫生不错,菜品种多,也不贵,于是就在天井坐下了。女儿说就来一餐嘉绒藏式晚餐试试。按照店主的推荐,来了最具风味的香猪蹄、牛肉烩土豆、火烧馍馍,肥而不腻的带膘猪肉,还有一些小溪鱼和蔬菜,一大桌。当然,酥油茶和酒是少不了的,酒是那种甘洌而浓香的家酿咂酒(青稞酒)。看着我们大快朵颐地吃起来,又有一波人坐了下来。上街道对面酒店一位已经开吃的小伙子可能早就盯着我们这桌菜,跑下来问牛肉烩土豆的味道如何,然后点上,等这家服务员送过去。店与店,就这么被游客串联起来了。

丹巴的吃,还真不赖。让你吃得味道,吃得实惠,吃得悠哉,吃得眉开眼笑,吃得迷迷糊糊。

品着小酒,享着美食,听着涛声,想着刚才司机说到的丹巴城入口的碉楼遗址,我琢磨起了“城”与“碉”的底层逻辑和历史经纬。


丹巴号称“千碉之国”,明代至清代中叶鼎盛时期不下3000座,现在仍有260余座,全县乡镇处处都有。

穿梭于河谷边,你就会看到有独立于山头的古碉,也有三五成群聚于谷底的碉群。这些碉群隐伏于白桦、胡杨和黄荆树的婆娑疏影间,高矮岑参,影影绰绰,给人以幽远而深邃的无穷想象。在大小金川和丹巴中路等地村寨的碉楼,形态各异,连绵起伏,蔚为壮观,有的高达50米。

古碉用石砌成,为增强粘性,还用动物血掺入荞面和精选泥土搅拌后的粘合剂来砌墙,且大石嵌套小石,转角用河底石堆砌。碉楼具备战争和居住双重功能。战时作为堡垒,在楼顶燃狼烟、吹号角、鸣枪炮、摇旌旗传递信号,发布命令。平时作为居室,观察畜群,看护庄稼。自然地,远古时这里的部落画地为寨,相互闭锁,居民生活方式也耕、牧、战一体化了。


四川有关部门研究认定,早在距今5000到2000年这一地区的土著先民已经创造了自己的文化,而且石砌建筑文化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那土著先民是谁呢?有学者认为是西藏原南迁的羌人,即“牦牛羌”。有人认为是《羌戈大战》中的“戈基人”,莫衷一是。

嘉绒地区是远古民族大迁徙时代的“藏彝走廊”,诸多民族曾经在这一带为生存展开频繁的战争。不说这里的小麦、青稞、玉米,不说这里名声远播的虫草、贝母、金川雪梨,就大小金川名称而言,就是黄金河之意。黄金的开采,曾造就章谷的辉煌,当年淘金者蜂拥而至,那些经营面粉、玉米、腊肉、烧酒、黄烟、布料、油盐茶叶等商贩也纷至沓来,然而这藏金之地跟中东的生油之地一样,容易引来觊觎之眼和矢石之难。

各部落、族群之间为了争夺利益和土地,冲突频乃。而源于汉唐,兴于明清的土司制度造成了一个个土皇帝,更加剧了这种纷争。土司制度也即羁糜,就是中央王朝对边疆小数民族地区首领笼以职官名号,“以夷制夷”进行间接治理。在那个洪荒初辟、文明初启的时代,部落之间虽有如通商、通婚、相互拜访、文化习惯交流,但根本利益的获得和保证,还是靠征战、械斗、杀戮等硬实力。于是,土司之间或为土地利益、或为私怨泄愤、或为争夺女人,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碉楼也由此始终伴随着各部落的兴衰。


乾隆年间,清廷为平定土司之间为扩大领地而造成的冲突纷争,就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征伐。第一次l747至1749,称为“戊辰之役”。起因是大金川土司沙罗奔为扩张势力、兼并邻里而挑起的战端。乾隆为显示“龙廷之威”,派川陕总督张广泗率兵征讨,结果大败而返;多次损兵折将后,改变了战术才大破沙罗奔,结束了这场历时两年、用兵达7.5万人、耗银2千余万两的战事。第二次l771至l776,称为“辛卯之役”。也是因大金川土司索诺木和小金川土司曾格桑为扩大各自势力强占邻里地界而引发的。这次战事不仅四川总督阿尔泰因行动迟缓、贻误战机被临阵赐死,而且大学士、定西将军温福遭对手偷袭殒命于乱军之中。金川之役历时达五年之久,用兵二十余万,阵亡将官七百余人,战损高达近三万人,耗银七千余万两,最后惨胜,令朝野大为震惊。

《清实录·藏族史料集》中这样评价道:“虽然平伊犁、定回部,其事大矣,然费币不过三千万,成功不过三年。兹金川小寇,地不逾五百里,人不满三万众,成功亦迟至五年。”由此,金川之役成为了乾隆时期的“十大武功”之一。

两次金川之役所以让清廷损失惨重,除了嘉绒人刚强睿智、骁勇善战之外,还因为大小金川“地险碉坚,骤难取胜”,他们借坚固的高碉攻守之利,让清兵疲惫不堪。尤其是第二次,清廷成立所谓“健锐云梯营”,采用猛攻碉楼、“以碉逼碉”等战术,屡战屡败。最后运用奇策,“碉勿攻,绕出其后,旁探其道,裹浪直入”,并动用了先进的崴远炮、冲天炮等武器,请“西洋人”前往助战才取胜。


想到这里,我似乎闻到了远古飘来的硝烟的呛鼻味道,看到这个四江通衢上的漩涡翻滚着殷红的鲜血。历史的痕迹告诉我,丹巴城与其说是被大山夹着,倒不如说是被世俗的纷争夹着,或者说为生存不得不选择夹着。这种两边高山悬崖加两头碉楼一夫当关的守护,丹巴城不是成了一个大大的碉楼吗?

不过,到了现代,丹巴城这样被大山夹着也好,与熙熙攘攘的外界隔绝,与喧嚣、浮躁、嘈杂隔绝,落得安宁,落得清静。和平的丹巴,已经成了一方静谧的港湾,是人们轻抚香茗、享受慢时光的极好去处,是人们幽梦中的诗和远方。碉楼也已经不是冰冷的军事设施,而是与村寨民居相融一地,成了别墅庭院、纪念馆所和文化印记。

我想,如果我有机会再来丹巴,那我一定赶在夕阳西下时,看碉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然后采一朵晚霞下酒,将自己醉倒在碉楼的影子里。



初稿于2024年7月,修改于9月,362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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