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帆居住的房子坐落在距离上海市中心约一小时车程的小区里。小区很安静，绿植沿着小道蔓延到了尽头，她的家就在不远处。
进屋就能看见玄关处摆着一副画，是她自己的作品，与一只小小的插香台并列放在一起。房内的布置井井有条，家具大多都是素色，点缀明亮色彩的是无处不在的画作和蝴蝶兰，它们是屋里最引人注目的装饰。
白梦帆是从去年冬天搬至上海，工作室与住宅合二为一。工作室是一楼客厅边上的一个小房间。长长的书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油画材料，还放着一块被岁月和色彩浸染的木质调色盘。房间中央，一幅进行中的画作安静地躺在画架上。
原本的细窄高书架被她放平，变为墙边柜。书单往往能够体现出一人的品味与喜好，对一位画家更是如此。笔下的风景是人生的感悟与情绪的具象表达，需要先有吸收才有输出。从文艺复兴画作的解读、中国古代文学和传统文化的分析、再到西方绘画学术理论的典籍。有的书，一模一样的，她入手了好几本，为的是在家中、旅行时都能随意翻阅。
《不对称的喷泉池III》，布面油画，122 x 92cm，2023
一幅1.2米左右的中画幅作品被摆放在柜子上：不规则的纹理如密集的涟漪，也如山峦般彼此交叠，又仿佛幻影般穿梭，令人联想起由飞机高空俯瞰的丘陵风景。我们问她，画的是否是山峦的俯瞰图。她笑着说：“这个解读我很喜欢，它的名字是《不对称的喷泉池》。”
是什么促使你开始走上画家这条路的？
白梦帆：我从小就对不同的艺术表达形式感兴趣，接触过舞蹈、音乐和绘画。童年时，呆在舞蹈房的时间比画室还要久。直到后来，机缘巧合进了油画系。渐渐的，我觉得是油画选择了我。这种感觉在2020年全球疫情时特别强烈。那时我住在纽约，很多人都在忙着思考接下来要何去何从，我正在画一组很重要的作品。如果说我决定回国，我可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它们。于是，我决定留下。因为只能居家，在居家前两天，我就像蚂蚁一样，每天从外面慢慢地搬颜料回工作室，与此同时，很多人都在囤生活必需品。我忽然意识到，原来画画对我如此重要。后来，我还特意赶在各大博物馆关门前又去看了一遍我喜欢的画家，如保罗・塞尚、彼得・勃鲁盖尔的作品，就像跟它们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
《椭圆折射II》，布面油画，70 x 90cm，2023
你描绘的对象大多都是现实存在的，是相对写实的，你如何看待自己作品中的“写实”？
白梦帆：我在绘画中追求的是真实，它是一种“相对的写实”。绘画中关于写实和真实性，在艺术史上已经有许多画家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也由此诞生出了迥异的风格。我喜欢的是“真实”，就像我很喜欢的画家塞尚笔下的《圣维克多山》，他利用色块将圣维克多山解构了。在我看来，他笔下的山是“如实还原”，是再真诚不过的表达。
你说的“真实”是否意味着是创作者个人美学、情感与既存对象之间的交融？
白梦帆：最早，我画过一组网球场系列作品《L.I.M.B.O 15:12》。那个球场并不是一个标准的球场，而是练习场，场地的颜色比正常网球场深了许多。那个时候，我基本上每天下午三点都会经过那个球场，常常会看到网球散落一地，但空无一人。那个场景很吸引我。所以后来在创作时，我会渴望还原当时那一场景带给我的模棱两可感，那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无人之境。
《L.I.M.B.O 15：12 XII》，布面油画，92 x 122cm，2019
你的作品中有很多真实存在的事物，像城市街景和建筑空间，为什么你会聚焦这些？
白梦帆：我祖籍在陕西，成长过程中生活过许多城市，北京、成都、昆明、纽约、上海，一直在不同的城市旅居。所以我对空间的变化会相对敏感，对不同空间之间的细微差别也会很容易注意到。我对中国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建造的苏式居民楼很感兴趣，它们看上去比较同质化，会模糊外界对它的分辨能力。建筑本身也有一些有趣的特色，比如蓝色的玻璃窗，公共厨房的外立，还会有每家做饭的痕迹，之后就是玻璃幕墙的建筑，这些都很吸引我。建筑是被创造的；但反过来，建筑、空间也会塑造人的性格。不同风格的建筑，会对人的生活和气质产生不同的影响。
《25°47'47.2”N, 80°16'43.5”W》，布面油画，50x40cm，2023
那你是如何选择进入画框的对象？
白梦帆：我选择的这些城市，一方面是我从小生活过的城市，还有就是旅居过的城市。北京的金色琉璃瓦、夏日的柳树红墙和青瓦，西安的玻璃幕墙和墙面上的涂鸦……我们家搬到昆明已经有十多年，但我常常觉得会对昆明的公共空间更熟悉。昆明有过一个巫家坝机场，那是个军民两用机场，后来又新建了昆明长水机场。我对昆明的机场感情会比较深，后来就有了机场系列。在画机场系列的时候，我发现相比纽约或迈阿密的机场，昆明机场的颜色更明亮，因为它的高海拔，光线很强烈，在色泽上会有细微的差别。我是希望通过收集这些城市间特有的小细节，构成一个记忆的储存卡，不同阶段的作品、不同地方的作品，它们对我来说，就像是人生的坐标轴。
你曾提到深受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启发，那是怎么样的启发？
白梦帆：我很喜欢卡尔维诺对城市细节的描写，像书里写到的“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产物，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支撑起那厚重的城墙。”我对城市的观察和他很像。我在作品中也会寻找城市间的同质性和差异性，最后呈现出来的成品，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联想和解读。比如，我之前画了纽约某个公园的墙壁建筑空间，我的很多朋友，还有美国当地老师，都以为我画的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里的建筑。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一般会从四个边缘开始。包括之前画建筑时，我也会先从四周处理颜色，将建筑本身的线条延伸到侧面。我期望观者也是如此，他们可以有更多的解读。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打破空间和时间的限制。
你如何看待“城市”这个词语？
白梦帆：城市，是一个人类所有美好愿景的集合体，由人类创造，拓展，不断延续。城市很不可思议，因为像我们脚踩的土地、山川河流都有自己的自然形成的脉络，唯有城市是人工创造出来的。城市不断变迁、重建、摧毁，随历史改变，就像漫长的生命周期。今年春天时，我第一次去罗马旅行，看到它还保留着两千多年前城市的架构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在哪里见过你？》，布面油画，60cm x 60cm，2020
在“如是我见”展览中，《上海造币厂》是你首次在作品中明确出现具体地点信息的作品，它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白梦帆：它和另一件作品《长乐加油站》一样，诞生是有偶然性的。金属货币系列是我从2021年开始创作的系列，当时正值疫情。我觉得，如今的时代，金属货币正逐渐失去原本支付的功能，而且硬币的存在似乎也不再被重视，尽管它有如此漫长悠久的历史，于是我试图寻找出硬币是否还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功能。我发现在大都会博物馆的埃及馆旁边有一条人造尼罗河，每次都能看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不约而同地往里丢硬币。大家可能不会在意25美分的硬币能买什么，却在它身上承载了很深重的愿望。那时因为航空管制，也加强了地缘政治上的割裂，还能看到水池里的币种变化。所以这也就有了后来的金属货币系列。
“如是我见”双个展现场，上海南柯画廊，2024
《上海造币厂》的诞生，是我在查询硬币资料时，发现了一个奥地利造币厂，它曾在历史的大瘟疫时期帮助造币厂工人和家人幸免于难。当一个本身金融性很强的地方，因为这样的事件发生而被赋予其他意义时，就会和原来的属性有了变化。上海造币厂也是如此，因为历史原因，十年间，它不同的分厂搬去了昆明、桂林、成都，又回到了上海。
《上海造币厂》，布面油画，80 x 60cm，2023
你希望创造一个二次延伸的意义？
白梦帆：就像我之前提到的网球场系列的作品。当球散落在深蓝的球场上时，那个场景给我的观感很像星系，会让我联想到明代文人李日华说过的一句话：“绘事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竹嬾论画》）那个场景在我看来是很有中国性的“微茫”和“惨淡”的氛围。也有观者在看完了这幅作品后，会理解成我是出于对网球的喜好，或者在批判什么。我很喜欢看到他人不同的解读。
你的画大多脱胎于自己拍摄的照片，照片与你作品之间的关联是什么？
白梦帆：拍照是我的生活习惯之一。有时候，我们会为了避免忘记，或者有特别想要珍惜的时刻，就会以照片的形式记录。我平时会拍大量的照片，但照片到最终的画作需要转译。我至今仍然觉得人眼才是最精确的相机，因为相机是无法还原那一刻我通过观察对象时收获的真实感受，它很难被相机捕捉。我在绘画中也一直想要追求这种不同质地的密度和感受。
《迎接好夜晚》，布面油画，36 x 28cm，2020
2020年的个展“几乎是一个爱情故事”，主题名字似乎与爱情有关，可以聊聊它吗？
白梦帆：个展的主题名称跟电影《甜蜜蜜》（Comrades：Almost a Love Story）有关。我是在纽约留学期间才看了这部电影，触动很大。展名有点对电影致敬的意思。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从中国内地到了香港，又辗转到了纽约。在我看来，会有一些地缘政治上的隐喻。尤其当我走出电影院时，我发现眼前的纽约街道其实和电影里九十年代时的样子几乎是一样的。
“几乎是一个爱情故事”个展现场，纽约，2020
我画画之前都会拍照，然后把照片储存起来。这期间我会不断质问自己非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从我被场景打动到转译在画布上，中间可能会有二到五年的时间。2017年，我在香港待了很久，当时印象深刻的是道路标志线，它用了一种很特殊的明黄色。但在后来的几年里，这些线条有磨损变淡的迹象，也有面目全非的时刻。我忽然觉得，哪怕只是冰冷的水泥路面，它们也是有温度的，会讲话的。等到再创作时，已经到了2020年。个展里的作品大多都是和墙有关。墙代表着隔阂，一些不可打破的东西。那个时候，我们之间都有很强的割裂感，所以我就选择了一部分北京、纽约、香港的墙和路面，将它们联系起来，做了这个展。
“几乎是一个爱情故事”个展现场，纽约，2020
个展里有几幅作品中还有皮卡丘玩具的存在，它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白梦帆：这个有些私人记忆。当时我在离开香港时，搭的出租车上放了一个皮卡丘。司机年纪很大，全程一言不发，坐在后排的我也保持沉默。为了打发时间，我一直盯着皮卡丘和旁边的台历看。在这样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被我盯着的皮卡丘可能无限放大了。我发现，即便是很多人没看过这部动漫，但都会知道它是皮卡丘。后来我又在朋友的车里，街头陌生人的货车里看到，原来大家都会习惯放一个皮卡丘当作吉祥物。
《和你在一起 I》，布面油画，102 x 76cm，2020
你现在找到“非画不可”的理由了吗？
白梦帆：我曾经因为焦虑有试过大半年不碰画笔，但心里仍然抑制不住画画的渴望。尤其是当画笔触碰到画布时的弹性和感受，那是令人很上瘾的。在我被“非画不可的理由”困扰时，我曾在大都会博物馆的一个古画展里看到了这么一句话：“世间尽有奇险之处。非画家传写，老死牖下者不得见也。”虽然我画的不是“奇险”之处，但那时突然意识到那些城市角落、墙上的痕迹，它们虽然无处不在，却鲜有人注意。我画，它们也许就会被更多人留意到。一堵沉闷的墙，也可以有它自己小小的“肖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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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旧国家美术馆Caspar David Friedrich: Infinite Landscapes（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无尽的风景）
今年最值得期待的演出
再看一次Philip Glass的《Akhnaten》（阿肯那顿）
本文特别感谢
@徐小喵 同步刊载支持
Credits
采访/撰文：徐小喵
视频摄影：王经纬
图片摄影：卢小平
摄影助理：施小威
部分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