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记忆】麻涌:水上漂来的小镇

文摘   文学   2024-08-17 07:50   广东  


 

                  麻涌:水上漂来的小镇


                                                           文/祝成明


远处是茫茫的水域,早晨的阳光像碎金一样在湖面上跳跃,欢腾,折射出迷幻而恍惚的镜像。


白色的水流沿着船尾的尖角叉开,翻滚着,奔腾着,向两边涌去,激起一波波的水浪,迅疾消散,弥合,复归于平静。船头的机器啸叫着,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将湖的胸口生硬地犁开一条道路。此时,我正坐在一艘小型的机动船上,在五月的迷蒙和氤氲中,穿越华阳湖,抵达绿树掩映、风筝飘荡的对岸。


极目四望,岸上开阔的湿地上,种植着成片成片的香蕉林,宽大的绿叶下,藏着一挂挂青涩的果实。沿岸种植的美人蕉花朵正艳,脸色绯红,偎着弯弯曲曲的湖岸逶迤而去。高大的水杉扎根水中,葱茏的倒影叠满了水面,在水波中荡漾。青翠的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拥挤着,肆意繁衍,生长。一群群野鸭和白鹭在岸边的浅水处玩耍和觅食,大多数时候,它们安静地游泳,悠闲地看着天光和云影。偶尔,会有几只淘气的小精灵,相互追逐,扑腾起阵阵水花;或者忽地展翅低飞,掠过水面,将漂亮的倩影投映到明镜上……

我想起泰戈尔老人的话:上岸之前,我们是陌生人;来到你的岸上,我是你的宾客;离开你的岸,我们是朋友。也许你不会相信,这样浓郁、清丽的水乡风情,竟然隐藏在号称是“世界工厂”、“制造业之都”的东莞市麻涌镇。听麻涌的朋友介绍,这片华阳湖水域是中华龙舟大赛的指定航道,水质清澈,水深6、7米左右,波澜不惊,适宜龙舟竞渡。我居住在东莞也有八年了,在钢铁、车流和水泥森林之外,第一次认识了它温情、柔软的一面。这是属于水性的慈爱和明净,有母性的体温和父爱的博大,为我们的生存和精神提供了另一种美学生态。


逐水而居,择木而栖,是自古至今人类争取生存与发展一直遵循的基本规则。岭南小镇麻涌,就是从远古的洪水中漂来的一片树叶。近千年以前,浩瀚的海水退去,留下了一片肥沃的滩涂和沙洲,形成了陆地和河涌交错相间的珠江三角洲河网地带,麻涌和相邻的其它小镇从水中站立起来,有一些四海为家的疍民们、从中原和梅岭迁徙而来的先民们,以及周边的贫苦农民在沙洲上拍围立村,散居在各条围的基堤上,种植香蕉、水稻、甘蔗等其它农作物,开始了定居的生活。在南宋的1140年,麻涌立村,历经800来年的潮涨潮落,岁月更替,逐渐发展成为一颗璀璨的岭南水乡明珠。

随时光之水漂来麻涌的,不仅有以打渔为生、击水而歌(咸水歌)的疍民,还有一支逐水流南下平定两广的水师——那是朱元璋麾下廖永忠率领的得胜军。1366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朱最终获胜,除掉了强大的竞争对手。廖永忠因鄱阳湖之战战功卓著,朱元璋以漆牌书“功超群将,智迈雄师”赏赐给他。1368年,廖永忠率军平定闽中诸郡之后,随即被授为征南将军,以朱亮祖为副将,由海路攻取广东。廖永忠事先写信给东莞人元左丞何真,对他晓以利害。何真马上奉书请降。廖永忠至东莞,何真率领属官出迎。四海太平之后,明太祖朱元璋为安抚年老有功又无家可归的军士,让他们在广东沿海一带划地而居,屯田垦土,以解决其终身生活,称之为“军屯”。1368年,便有“十五屯”派驻原番禺属地安家立户。其中军城(今麻二村)以董、叶两姓占二屯,称为董叶乡。大步村以张、郭、王、宁、赵、蔡、彭七姓,兵头率部分坊而居,七个屯。东村一个屯。从一个水乡到另一个水乡,从旖旎、富裕的江南到蛮荒之地的岭南,只有五湖四海相通的水将他们哺育,浇灌。这些江南的子弟兵,世世代代,就在岭南大地落脚生根,垦荒屯田,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创造出了可以与江南相媲美的水乡风情画卷。在麻涌,我意外地碰到了祝氏宗祠,摸着古旧的墙壁和门前虬曲的大树,就好像摸到了一粒姓氏的种子在岁月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不远处,江面上升起袅袅的水雾,弥漫在空中。我的右手握紧了拳头,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世袭的“祝”字,点、横撇、竖、点、竖、横折、横、撇、竖弯钩,简简单单的九笔,却写出了我内心的失落和忧伤,还有在异乡重逢的温暖和亲切。这些来自朱元璋的故乡安徽的祝氏先祖们,跟随大军跋江涉水,鏖战岭南,最后有幸在异乡安居乐业,种蕉捕鱼,劳作之余北望故土,喝一杯烧酒,以缓解心中驱之不去的浓浓乡愁。“你看我们多么地幸福/幸福到又聚在一起了”,对于我这位寄居东莞的江南郎峰祝氏的后裔来说,这一切,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


随水漂来的先民们,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在涛声之上,筑基钊坑,堆垅戽泥,几百年来唱着劳动的歌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蕉插稻,结网捕鱼,打捞着一条河流奔流不息的梦想,喂养着一尾尾男欢女爱的红鲤鱼。


水乡麻涌,源源不断的流水还漂过东江纵队的枪声和凯旋的歌谣,漂过梅花似雪的清香和琅琅的书声,漂过阳光、月光和咸涩的盐分……上善若水,是水赐予了麻涌这一切的繁华和荣耀,隐忍与明丽。每一丝细小的波纹跳动着亘古不变的音符,每一阵粼粼的水波展开了沧海桑田的嬗变。东江水在此汇入狮子洋,奔流入海,形成了密密麻麻的河涌,冲积起肥沃的平原,再加上亚热带季风气候捎来充足的日照、丰富的热量、湿润的气候和丰沛的雨量,让位于东江入海口的麻涌尽享福祉,成为了享誉岭南大地的“鱼米之乡”。


水里有肥美的鱼虾,田地里有丰茂的水稻、甘蔗和香蕉。其中,麻涌的香蕉种植历史悠久,最为著名。相传早于宋末元初已有种植,且风味独特,熟时皮薄金黄,食之果糖若饴,松滑甘香。1958年,麻涌区以土专家曾巨炜培植高产香蕉成绩显著,荣获国务院颁发本区新基农业生产合作社香蕉高产奖状。并派村干部李美全上北京开会,受到周总理亲切接见。而最令麻涌人兴奋不已的是,李美全回来告诉乡亲们,麻涌香蕉高产奖状是周恩来总理亲笔签发亲手颁授的,周恩来总理还亲口夸奖麻涌香蕉“产量高味道好”。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吃一口麻涌香蕉,我的心也甜滋滋的。这是一条大河的乳汁滋养的梦想。这是一抔沃土托举的朴素愿望。麻涌的水波笑了,荡开一圈一圈幸福的涟漪,一个缀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铺满了所有的水面。

这里的所有水路都通往大海。麻涌人生于水,长于水,与水成了形影不离、汗血相融的亲人。慈爱而奔流的水养育了一批批弄潮好手、浪里白条。麻涌沿着这条水路激流勇进,斩获了“游泳之乡”的称号,自立村以来,麻涌人充分利用水乡“处处是天然游泳场”的优势,从娃娃抓起,从小教会小孩游泳、潜水,以尽快成为水乡的新主人。新中国成立后,游泳是国家重点训练项目之一,也是学校体育运动的课程。学校组织男女子游泳队进行训练,社区每年举办游泳比赛,并建有规范的游泳池多个,进行正规训练,使游泳运动进一步发展。麻涌的游泳健儿在各级各类的比赛中,多取得优异成绩。曾获全国、全军、亚洲以至世界比赛第一、第二名的健儿有林建新、吴志前、胡景海、吴影月(女)、曾美桃(女)、陈伟康、刘宝莹(女)、陈燕军(女)、彭创力等,有些项目甚至破世界纪录。这是水的恩赐,水的胜利,水的骄傲!麻涌就是水的儿女。


从水上漂来的,还有力争上游的龙舟。麻涌是广东省著名的“龙舟之乡”,历年来收获了国际、国家级多项赛事的冠军。端午前后,雨水像懂得人们的心思,绵绵密密地下了好几天,东江河涨满了水。只要锣声一敲,《招魂曲》一唱,随着“我哥回”的声声呼唤,四乡八邻的人们便聚集到了东江两岸和华阳湖边。牛皮鼓面震颤的声音跃过黑压压的人头,飘过水面,消失在众人的喧嚣和河流的涛声中。随着鼓点,麻涌的汉子们甩开膀子,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整齐划一地奋力划桨,溅起阵阵激烈的水花。“如果鼓声是龙的心跳/那几十支桨该是龙的脚吧!/鼓,越敲越响/心,越跳越急/脚,点着水/越走越快越轻盈/而岸上小小的心呵/便也一个个咚咚咚咚地/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爸爸们/请牵牢你们孩子的小手!/说不定什么时间/他们当中有人/会随着龙的一声呼啸腾空而起”。台湾诗人非马的一首铿锵有力、异想天开的诗歌《看划龙船》,将我的思绪和想象牵引到了龙舟竞渡的热闹现场。历史总是充满了种种巧合。就在前几天,2014年中华龙舟大赛第三站比赛在我的故乡鄱阳湖的烟雨中鸣鼓收金,东莞麻涌队(廖永忠水师的后裔们挥师北上,回到了祖先曾经战斗过的波涛之中)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三站两夺冠军宝座,浪遏飞舟,笑立潮头。


争渡!争渡!众人呐喊,万桨齐发,“麻涌号”龙舟像大明水师射出去的利箭,扬起一片片闪烁、晶亮的水花,惊起的不仅仅是惊艳和欢笑,还有一种同心协力、激流勇进,吃苦耐劳、奋发向前,遵守纪律、听从指挥,胜者不骄、败者不馁的龙舟精神。


湖上的风,吹来了庆功酒的醇香和欢笑。白鹭停在远处的树枝上,静静地看着这群狂欢的人。夕照中,整个湖面披上了金色的霓裳。我俯身,掬起一捧水,水流从指缝间匆匆滑下。我似乎听到了它们的歌唱,有旧爱,也有新欢。

香树书房主人,祝成明,自由写作者,体制外教育工作者,焦虑的思想者,喜欢运动,享受阅读,热爱生活,有点怀旧,有点梦想,有点孤独,还需要一点点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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