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首诗歌中回家(外五章)
文摘
2024-10-07 09:28
广东
我踽踽而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沿着汉字和标点铺成的田塍小路,回到故乡。那应该是五月,春夏之交的田野,禾苗青翠,田野上一片葱茏;道路边的金银花和车前草静默着,迷人的气息肆意飘荡;山风折弯了上升的炊烟,向晚的蛙鸣开始颂唱。村庄沉浸在金色的迷蒙中,倾听着迷人的谣曲,即将入睡。路边的草叶上,那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清凉,透亮,闪着微微的喘息和苍凉。离开——从乡村走向城市,我写下了第一首诗歌。回家——从城市回到乡村,我再次默诵着那首熟悉的诗歌。在这两个动词之间,几十年倏忽一下,瞬间消逝,无影无踪,像是那出刻骨铭心的失败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曾经拥有又不慎最终失去了的……消失的,不仅仅是染红了童年的桑葚,采摘在书包里的榛子,家门口那树枝干遒劲的梅树,一野灿烂了春天的紫云英,听到雷声就“刷刷”长高的竹笋,冬天里高高堆起的稻草垛,被春雨清洗过的洁净青石板路,流淌着时光的遗韵……唉,蓄谋已久的消失,像风一样吹过大地——大片大片的稻田,种植了一排排水泥钢筋的楼房,蛙鸣和稻香躲进了诗歌。耕种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在英壮之年,化为了山坡上的一抔土。陪伴父亲的,还有爷爷,奶奶,叔叔,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望着村庄上空滴落的雨水,飞翔的阳光和红白喜事中疯狂舞蹈的鞭炮。唉,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激情,我的诗歌也在消失,我的忧伤与日俱增。我开始流离失所,四处漂泊,不停地寻找喂养生命的粮食。儿时的伙伴在南方的工厂里,工地上和写字楼中,和我隔着一句方言的距离,但我们已经无话可说。在异乡,我的思绪清凉如水。我想写一写月光,我写下的却是黑夜;我想写一写幸福,我写出的却是悲伤。我所想的与我所写的,正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跑。只有在黑夜的梦里,我才沿着那条熟悉的田塍小道,回到了故乡,童年,亲人和最初的爱情的身边。我永远走不回我的村庄了。我泪流满脸——照亮我的,不是黎明的阳光,而是渐渐漫至胸前的忧伤。
我羞于写下的,都是一些美好的东西,它们离我越来越远了。比如理想,那是童年作文本上的眺望;比如爱情,那是前世的花朵;比如诗歌,那是天堂的音乐;比如青春,那是岁月的切片……而我——白发苍苍,眼睛浑浊,双脚蹒跚,曾经英气逼人的脸庞上刻满了生命的沟壑,时间将我运送到一个遥远的荒岛上,不再回来。我已经衰老,已经没有资格谈论这些奢侈的物品。但我还记得那夜的皎洁月光,照耀着村庄,我们坐在高高的稻草垛上,守望明天;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撒下了一路的汗滴和欢笑;清澈的蛙鸣濯洗着我们的梦乡;我朗诵诗歌的声音,穿过飘满尘埃的甬道,缓缓上升,上升……火焰依旧如此,摇曳着,扭着腰肢,纵情舞蹈,释放着生命的能量和妍丽。火焰依旧如此,倾诉着,吟着无声的歌谣,照亮了黑夜中匍匐的爱情和诗歌。这忽明忽暗的火焰,忽大忽小的火焰,忽冷忽热的火焰,多像我生命中某一段喑哑的时光。人生的有些图景单靠回忆是不够的。面对一朵火焰,我还必须再一次俯下身子,静静地欣赏它的盛开和熄灭,热情和坚韧。
我的血脉源头,我的心脏深处,就有这样一首歌,像血液和脉息一样萦绕着我。这首歌谣和故乡有关,和土地有关,和大地上生生不息的苦难和幸福有关。这首歌谣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野花的芬芳,流淌着小溪的旋律、棒槌的节奏,回荡着鸟鸣的清脆、蛙鸣的悦耳……这首歌谣永远青春,永远古老。那些年代久远的树木,历经千年风雨,它们比村中最年老的爷爷更有资格叙述这个村庄的秘密;宗祠上掉落的瓦片,因时光的浸染,风雪的剥蚀,容颜昏黄,青苔斑驳,让这个姓氏的一笔一划显得意味深长。比一滴露珠轻,比一生的苦难重,这首歌谣是我前生的情,后世的债。除了泪水,就是欢笑,中间隔着我长长长长的思念和牵挂。现在,我轻轻地唱出这首歌谣,春夏秋冬,依次从我的身边走过。弟弟离开东山,去了杭州打工,他年轻的身体患了尿毒症,母亲的一个肾移栽到他身上。东山一片荒芜。不争气的弟弟把母亲的那个肾给弄丢了。香树书房主人,祝成明,自由写作者,体制外教育工作者,焦虑的思想者,喜欢运动,享受阅读,热爱生活,有点怀旧,有点梦想,有点孤独,还需要一点点酒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