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记忆】道滘篇:梦里水乡

文摘   2024-08-18 18:15   广东  

      

                         道滘:梦里水乡

                                        ⊙祝成明

村庄的消失是从一株植物、一只动物、一段河流和一种风俗开始的,我们挽留不住。现在,村庄是一个奢侈的名词,它的背影正在慢慢远逝,消失,留下一抹夕阳的余辉和惆怅的落寂。

我所寄身的东莞,号称“世界工厂”,短短的几十年间,汹涌的工业化浪潮就席卷了所有的村庄。几乎所有的镇区和乡村,都汇聚到“现代化”的必然命运上——曾经葱茏的青山和丰饶的沃野被轰隆隆的钢铁机器吞噬,继而竖起了一栋栋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和工业厂房。原本清粼粼唱着欢歌的河流变得凝滞,黑臭,活泼、灵动的小鱼小虾搬离了这方水土。流水呜咽得唱不出清澈的歌曲,靓丽的水乡褪去了醉人的姿色,在鼎沸的市声中日渐黯淡,呈现出一派苍老、疲倦之态。曾经渔歌悠扬、鱼虾满仓的梦里水乡,永远藏在童年的黑白照片里,藏在那首抒情、甜美和略带伤感的歌曲中,成为一声无可奈何的绝响。

“看那青山荡漾水上,看那晚霞吻着夕阳,我用一生的爱去寻找那一个家”,秋日的一个午后,带着心中的夙愿,我走进了水乡道滘,去亲近水乡的水、水乡的梦以及潜伏在身体深处的童年和故乡。道滘是一个典型的水乡小镇,昔称“到滘”,又名济川,意思是到了河川相聚的地方。东江南支流水系流过这片土地,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水道和蛛网一样密集的河涌。有一条河流名曰“大滘河”,从东江南支流上分叉,拐进道滘镇区,穿越了整个小镇的腹地,将小镇一分为二,两岸居民隔河相望相守,“一河两岸三丫水,万户千门廿四桥”,这副道滘人撰写的楹联描述了当年水乡富有特色的自然环境以及兴旺热闹的繁荣景象,浪漫而世俗,现实又梦幻,在岭南大地上翻版了另一幅《清明上河图》。我迈着怀旧的脚步,静静地走过河边的兴隆街,那些老房子的墙壁上涂满了古怪图案的水渍,在岁月的过滤下,像时光走过的阴影。还有一些青苔偷偷地爬过来,占领了屋檐下居高临下的位置,觊觎着下一个可以落脚的领地。沿街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街边小摊有兜售日用品、蔬菜瓜果的,缓缓流动的河水在他们身边悄悄而过,不算透澈的河水里游动着一群群睁着大眼睛的小小鱼,只有它们才是河流自由、快乐的主人。听发叔说,我们脚下的水泥地下,也是静静流淌的大滘河,八十年代,道滘镇区改建,原来开阔的大滘河“瘦身”了,那些临街的房屋和水泥街面覆盖着很大一部分的河面,另一部分隐身的大滘河成为我们看不见的地下河。这是大滘河意想不到的现代归宿。水流潺潺的大滘河,与不足千米的兴隆街平行,相牵相依,河身拐一个湾,街身也拐一个湾;河水逗留了一下,街道也舒展一下。像女子一样的河流一路亲吻着兴隆街,像男子一样的水泥街道拥抱着河流。朦胧的水汽氤氲上升,弥漫着浓郁的水乡风情。几十、数百年前,每天早晨,来自道滘各村和外村的小船、小艇就会涌进大滘河,往来穿梭,满载香蕉、甘蔗、蔬菜、瓜果、鱼虾等各种出产而来,也载回了日常生活所必须的物品。河中是一片热闹,街上也是一片熙攘。此时的水乡是沸腾的,青春的,像一首欢悦的诗歌,写出了水乡人简单的快乐和幸福。

水乡人有水乡的甜蜜。每天凌晨,勤劳的女人们蹲在河边,站在水里,浆洗衣服,她们的手忙着,手里的洗衣棒不停地挥舞,水花高高地溅起。淘气的小鱼一群一群,赶来轻吻她们的腿脚;她们的嘴巴也忙着,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老公孩子,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不停。这首亘古不变的水乡晨曲,不知道吟唱了多少年?洗好衣服,她们匆匆回家做早餐。过一会儿,街上就走过三五成群上学的孩子,急匆匆朝学校走去。太阳的光辉给水乡镀上了一层金色,照耀在流水上,又折射到船艇上、人的身上、树木上和房屋上,道道金光编织成水乡的梦境。中午,热情好客的水乡人家里来了客人,鱼虾是少不了的。陈年的鱼干、腊鱼就挂在屋檐下。假如想吃新鲜的鱼虾,别急,先把铁锅烧热,倒下油,再取一个渔网,到屋后的河流上捞上两下子,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就有一大碗了,稍微用清水冲冲,搁在灶台上。这时,铁锅里的油已经沸腾,将洗净的鲜活鱼虾倒入锅里,但见“嗞”的一声,油烟四处弥漫,放点姜蒜,倒点米酒,再翻几下,最鲜美的下酒菜就端上了饭桌。

“人家尽枕河”,临河的“栏尾”(那些在铺后岸边河中自行搭建的木棚建筑)鳞次栉比,出门见水,举步登舟,水路就是水乡人的路,通往广州、香港和更远的大海。水乡的孩子个个都是“浪里白条”,超群者如上世纪50年代全国游泳冠军徐致祥,泳坛名宿、“东莞双蝶”梁桂良、叶欢容,为中国夺得亚运第一枚游泳金牌的叶润成,他们都是水乡的骄傲。每天午后或傍晚时分,河流里都是小孩扑腾的身影,他们将童年泡在清澈而柔软的水里,是水滋润了水乡人的身体和灵魂。

出大滘河,溯流而上,两岸全是一派田园风光的马洲河。宽阔的河中穿梭而过的是去大围的泥船、割牛草的小艇、耙蚬的蚬艇及放拦网、放虾笼的艇仔船,还有道滘特有的白板艇!“牛笛慢吹烟雨里,稻苗平入水云间”。两岸边,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大叶榕、蒲桃、吊钟、水蓊、芒果、番石榴、马尾竹、黄竹、簕竹、芭蕉、苦楝树……水和草木是兄弟,有水的地方就有葱茏的绿色。

而我最爱的,是那些一条挨一条、一条串一条的小巷,它们的娴静和幽深连着河流和街道,延伸进我昨天的梦境和童年的时光。傍晚时分,青石板铺砌的小巷,叠满了奔跑和追逐的脚步,捉迷藏、猫抓老鼠、踢毽子、造洋房……各种童年的游戏在这里轮番上演。晚饭后,小巷里热闹异常,被屁股磨得光滑的麻石板条凳上,坐满了纳凉的人,阵阵弄堂风穿越而过,带来了水乡的清爽与凉快。照例,讲古的老爷爷摇着一把破蒲扇,身边围着一群散发着汗味的毛孩子,听他咳了一声苍老的嗓子,开始讲百听不厌的《说岳全传》《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故事,我们歪着小脑壳,渐渐进入了迷醉的世界。不知不觉中,月亮已爬上了半天,清辉洒在水乡的河流、房屋和榕树上,迷迷蒙蒙的,像罩上了一层魔幻的面纱。不知哪位大人说了一声,“睡觉咯”,大家便零零落落的各自回家,走进自己的家门,“咯吱”一声,关上了一天的疲惫,甜甜的进入了梦想。整个水乡安静下来,只剩下流水的私语。

时光也是一条长河,从来不会停下它匆匆的脚步。曾经在波光中摇曳的木船,如今已停泊在历史的港湾。小桥流水,一叶轻舟,飘逸灵动的水声音律;巍塔木棉,荷塘月色,梦里水乡渐渐淹没在时代的涛声中。临河哪一扇春天的窗户,哪位姑娘推窗挥手,在杨柳岸捡拾缠绵的往事?“谁也载不走那扇古老的窗,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在沧桑的歌声中,我掉进了水乡潋滟的波光中。仿佛远行的人还会回来,我久久地伫望着。

 香树书房主人,祝成明,自由写作者,体制外教育工作者,焦虑的思想者,喜欢运动,享受阅读,热爱生活,有点怀旧,有点梦想,有点孤独,还需要一点点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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