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贾湖遗址博物馆陈展大纲撰写人张居中:我非常反对在假探方里胡乱挖假文物的行为

百科   2024-10-28 09:05   湖北  



您是什么时候介入到贾湖遗址博物馆展览大纲撰写工作中去的,当时博物馆的建筑设计方案定了没有?

遗址博物馆的建设,2013年提出方案,2017年正式提交方案,大纲撰写是2019年委托我做的。写大纲时博物馆已经在建了,大纲还没写完建筑就封顶了。


先有建筑后有展陈,通常对展览大纲撰写乃至布展有很多限制。

对的,不过这不是新问题,而是老问题。这几年好一点,有些博物馆是先有大纲,再根据大纲招标建筑方案,根据内容量体裁衣。但是大部分的博物馆,仍然是先有馆再考虑如何塞东西。这种做法非常的不好,是削足适履。



贾湖遗址博物馆各个圆形的展厅像水滴一样,用公共通道串联起来,但每个厅面积都不大,对大纲撰写的限制不小?

非常难受,非常不利于布展。有两个最突出的问题。一是基本陈列有两个单元的展厅太小,有的展厅就20多平。走道原本是没有的,布展时候把几个小圆联系起来形成走廊,在走廊里布置了图文展板、设计了展线,但出于安防的因素,不能放正式展品。关于展厅面积,按早年经验,史前遗址博物馆没多少观众,展厅较小有一定的合理性。就现在来看,这种做法非常不科学,没有前瞻性。二是都是圆形的厅,像第一单元“远古探秘 寻梦贾湖”,按顺时针方向布展,进展厅的观众和出展厅的观众在门口形成了交叉,容易带来安全隐患。



很多知名建筑师做博物馆,倾向于传达自身设计理念,而不是考虑博物馆展陈的实际需求。

这是博物馆建筑界的老问题。事实上,每一个博物馆的从业人员都提出过意见,但是建筑设计方总是听不进博物馆人的意见。



贾湖遗址博物馆的文本,是怎么写出来的?

我和现在安徽博物院的副院长卞坚一起写的。我主要负责理念和大框架,卞坚原来是安徽博物院策划交流部主任,更擅长展览。2019年7月我们拿出了第一版。2021年5月又给出了一份,当年底请专家开了论证会,通过了大纲。


在您看来,编写发掘简报、报告,与撰写展览大纲有什么差别?

编写发掘简报、报告相当于0到1,展览大纲撰写相当于1到2到N。发掘报告是把田野获得的大量一手资料客观地表述出来,并解读背后的文化内涵。展览大纲是把已经认定的、分析出来的实物和成果给展现出来,是一个展示和再创造的过程。展览大纲的基础是发掘报告和研究结果。



在您看来,考古人在考古遗址博物馆展览策划中的优势是什么?

考古人做遗址博物馆的展览,尤其是自己发掘的遗址,对材料解读最深,可以更准确地把握遗址特点,知道如何向观众展示特定遗址的特殊性。考古人做展览也有局限性,尤其是我们过去的考古人,受思维的局限,在语言方面很难做科普性地展示。将考古的语言转换为科普的语言,转换为展览的语言,是有难度的。考古和博物馆毕竟不是一个学科,也不是一个话语体系。我特地邀请卞坚一起写,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不然的话,有些语言的表述,我可能做不到。



过道里有些考古学知识的科普,比如考古学名词的翻转看板,是写文本时候就考虑的么?

是布展的李沧海团队做的,我审定了内容。这个做法还是挺有创意的。




对史前遗址博物馆来说,很多器物并不是那么精美,该如何讲述这些看上去可能平平无奇的器物背后的故事呢?

展示理念我们写进了展览大纲,但是不太容易展示出来。现在展示的效果,说实在的,我还不是太满意,有些材料背后的深层次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地展示出来。比如,带符号的柄形石器、骨笛、叉形骨器和龟壳都非常重要,如果仅仅摆放个展品,边上挂幅画或者照片,而不把背后涵义点出来,观众很难搞明白。尤其是柄形石器的展示,至少要在展台后面放两张照片,一个是正面照片,一个是弧面的带符号的照片,再解释下器物本身及符号背后的意义,才能大体上把柄形石器近似权杖头的事情说明白。


在大纲的撰写之外,您还参与了贾湖遗址博物馆展陈的哪些环节?

陈列方案我看过不止一稿,布展期间我也去过两次。去年5·18国际博物馆日预展之前,我还特地去看了,提了修改意见。序厅里的群雕,尤其是鼎罐壶怎么摆,雕像什么姿势,都是讨论的结果。聚落复原的平面图,也是我和李沧海反复讨论后画出的形状。院里的草棚、房子模拟复原也经过了反复讨论。



许多博物馆建设之初,建筑标招一个,内容标招一个,设计和施工标招一个,各个环节之间都可能脱节,给布展带来不利影响。除了刚才讲的柄形石器,您觉得还有什么不到位?

总体来讲,贾湖的展示是可以的。布展过程中,我们经常商量、反复讨论,合作是愉快的。像辅助展品太少的问题,布展时做了一些补充。陶器集中的那个厅,我起初不满意陶器的摆放方式,坚持让他们改。原来的布展,因为一期陶器数量不多,就把二期、三期的陶器挪下去摆了,是乱的。我要求按照分期来摆陶器,从下至上每层摆一期,让外行能看出器物的一些变化,让内行看出来期与期的划分和变化规律。去年开国际研讨会的时候,有些专家一看就明白裴李岗文化相当于贾湖的二期后段到三期。所以,内行一看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外行多少也能看出点门道,才能尽量达到遗址博物馆的展示目的。


但是,考古学的专业知识很难被普通人理解,展览的阐释上还应当如何改进?

三个途径吧,一是讲解,一是辅助展品,一是文字和图像资料。现场摆实物,配辅助展品,边上再配一些简介性的资料,再加上语音导览和人工讲解,多种手段共同作用,才能展示得明白。如果再做些情景介入式的互动环节,效果可能会更好!



关于辅助展品的使用,您能再举个例子吗?

带“目”字符号的位置,就摆了个龟壳,观众很难看得明白!贾湖遗址第六次发掘的墓葬M344,随葬品33件。其中,人骨头顶部位放置了八套龟甲,龟肚子里有石子,其中一个龟甲上有符号。龟堆上面放的是叉形骨器,骨器上也有符号,叉形骨器可能是巫师做法的法器。如果把M344的全部信息解读出来,效果应该更好。同样的,M282和M330的解读,都是点到为止的。




贾湖遗址前八次发掘,您主持了七次,工地上雇的民工应该都是当地村民。您跟他们的交流中,当地人如何看待这个遗址及遗址博物馆?

最近几次去,待得时间短,交流不是特别多。但是村里对贾湖遗址的感情很深。我们最开始去贾湖的时候,贾湖村里不少人都不知道那边有遗址。发掘了之后,贾湖的名气就打出去了,遗址的发掘与宣传对贾湖村的文化建设、新农村建设有很大的帮助与提升。村里对遗址的保护非常上心,付出了很多努力。在一次会议上,我曾发言说,遗址的保护,一定不要忘了这个遗址上的现在的村民为保护遗址所付出的努力、牺牲和贡献。不能为了保护遗址,就把村民赶出去,使群众不能从保护文物中得利反而受损失!



贾湖遗址所处的时间段,是距今9000-7500年,跟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很大的距离。村民们如何理解那么久远的过去?

八十年代在贾湖发掘的时候,我们跟村里的老百姓联系很密切,发掘的过程中跟老百姓讲了很多,他们也了解了很多。2001年发掘那次,央视一个摄制组驻村一个礼拜深入报道,被采访的村民们讲起贾湖来头头是道,我开玩笑说贾湖村个个都是考古学家。大体上,村民们都知道贾湖是一个距今八九千年的遗址,河南省考古所挖的,遗址很重要。并且,老人并不比年轻人重视程度差。在那边发掘的时候,我三十多岁,跟我同龄的村民对贾湖的理解很深刻。近些年,贾湖的工作做得少了,年轻人对贾湖的理解未必赶得上老一辈。不过,这两年又继续进行的第9次和第10次发掘,加上遗址博物馆的落成展出,贾湖村民对遗址的认识应该能够达到新的高度!



似乎不怎么看到贾湖遗址跟上古传说的关联,不像距今5000年左右的遗址,时不时地跟黄帝、炎帝等对应起来?

这是不同话语体系的问题。像贾湖遗址,也应该和传说时代有一定的关系,例如传说中的太昊和伏羲。不过,传说时代只是一个历史的影子,只是一个背影。传说时代的材料,半真半假或亦真亦假,说它完全假不对,说它是真的肯定不对,不能否定也不能确信,更不能附会。



贾湖遗址博物馆正在筹备二期。您对二期的期待是什么?

我多年来一直呼吁把水稻种植恢复起来,这两年也的确种了。我觉得展示的东西放在博物馆内,野外的农耕、狩猎、捕捞、手工制作体验区是可以做的。我曾经建议在遗址博物馆边上的汉代遗址,布几个探方,做公众考古体验区,让志愿者在考古技师的带领下体验正规的考古发掘,记录出土物信息,并可带走志愿者学绘的线图或者拓片等做纪念。

现在很多地方做的开盲盒、挖宝,非常乱,非常不好。我非常反对开盲盒的挖宝导向,我非常反对在假探方里胡乱挖假文物。这特别特别不好,是鼓励挖宝的一种行为,是非常坏的一种做法。如果要培养公众对于考古的兴趣,可以开探方,让公众严格按照田野考古的规矩跟考古技师学习规范的科学考古知识,带走可以带走的纪念品,而不是开盲盒。



要杜绝挖宝思想,不能让这种思想在社会上流行,这是我作为考古人正式提出的一个建议,一定要写在访谈里。考古人提起盗墓深恶痛绝,博物馆居然在引导和鼓励挖宝思想,这是一种悖论!社会上本来就有人认为考古就是合法挖宝的错误认知,把为研究古代社会而进行科学考古活动,与为盗掘财物进行的盗墓犯罪行为相提并论,不能不说与社会上流行的挖宝思想有一定的联系!作为文物考古工作者和广大新闻媒体从业人员,都应为扭转社会上流行的挖宝思想而努力,为保护人类的文化遗产创造正确舆论导向,打下正确的思想基础。




近些年,我国迎来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和考古遗址博物馆建设的热潮。您看过哪些,哪个您觉得做得不错,以及您觉得该如何展示?

田螺山遗址边上有个陈列馆,紧挨着的是永久性的考古大棚,保留了考古发掘的现场和遗迹。对于考古遗址博物馆的展示,器物陈列厅,我理想的摆法,是按分期、按单位摆,即每一期选几个典型单位,将完整的器物组合摆出来。边上的发掘现场,如果条件允许,把器物按原位摆到发掘现场;不允许的话,可以把复制件按原位摆在墓葬、房址、窖穴等单位里。凌家滩遗址博物馆就做得不错,它把每一个墓葬抬高并复原,把玉器按照出土情形摆在墓葬里。



这几年考古界和博物馆学界对各地该不该建设考古博物馆的讨论,您怎么看?

考古博物馆和地方历史博物馆不一样。地方历史博物馆讲究一个地方的历史,不仅展示地方通史,还可以展示地方的各个方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考古博物馆是历史博物馆的补充和进一步的拓展,是在用考古学的方法和术语解读历史。


关于考古博物馆建设与否的讨论,还涉及文物移交的问题。

考古发掘单位往回带文物往往需要斗智斗勇。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是考古部门与文物属地的关系,一是考古发掘单位和展示单位的关系。其实地方要文物,也是为了在地方博物馆展示。按国家文物局的规范,发掘结束之后、考古报告出版之前,出土文物归发掘单位管理;发掘报告出版之后,由具有收藏资质的单位向省级文物管理部门提出申请,省级文物管理部门出面对发掘材料进行合理分配。实际操作中存在的问题,缺的是事前的充分沟通。



还有一个批评,是博物馆通常只要精品文物?

这是一个重要问题。早在我七十年代末上大学时候,洛阳烧沟汉墓的作者蒋若是先生,说博物馆要东西,相当于貂蝉眼睛好看就把眼睛挖走,手好看就把手剁走。考古发掘单位不是不给,而是博物馆只拿走一两件精品,但这是由博物馆的收藏和展示型式和性质决定的。这就更凸显了建立考古博物馆的必要性。





考古
以考古佐证历史,从历史沉思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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