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 神
张晓雪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来到这个小镇,因为是道教圣地,四处可见宣传。由于职业的限制,是不允许有宗教信仰的。不过这座山,倒是上去了很多次。
近来心里颇不宁静,毫不犹豫订了票,准备上山一趟。和平时一样的早醒,挎上小包,拿上保温杯,拎着竹棍就出门了。这根竹棍是爬山的好搭档。第一次上山的竹棍,待我从转运殿下来便没了踪影;第二次上山的竹棍下山时随手送给一个有缘人。这是第三根竹棍,一直放在角落。
我轻车熟路,坐摩托到山门口,再进大厅,过闸门,一刻不停。盘山公路,我佩服这些师傅的技术真好。我还是坐在靠后靠窗的位置,盯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树。树,叶子黄了。都晚秋了,是该黄了。眼前一闪而过的银杏,全黄了,扑簌簌,忽闪着,像是女性的睫毛,弯弯翘翘,眨个不停。全是山,即使秋天了,还是绿树居多,黄叶也有,红叶最少。
下了车,也该爬了。同车的大姐问我怎么不坐缆车,我笑着胡诌,爬上去更显心诚。实际上囊中羞涩,该省则省。
一人爬,不怕。每个季节都上过山,深秋不像其他的季节。深秋更显静。前后空无一人,只有我拄的竹棍敲在石砖上的声音,咯楞楞,咯楞楞。秋天这条路,格外静。山壁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响,我心里一紧,别是什么蛇虫。忽的一只鸟从眼前悠悠飞过。是锦鸡,何时有的锦鸡?长长的尾巴,漂亮极了。灰黑的身子,隐藏在褐色的树枝里,灰色的石壁旁,我没法看清楚它们的样子。只觉得那大尾巴像是楷书里面的“捺”,飞起来也不快,悠悠然,尾巴上的羽毛由前及后分明起来,弯起,那样子像是画上的凤凰。我提起竹棍,怕这咯楞楞的声音吵到“凤凰”。抬头,不算葱郁的树上,好几只“凤凰”。它们不怕人,也许是这前前后后只有我一人。离我最近的树上,那鸟嘴里叼着个什么圆球样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果子。好在没人催促,我挡在路上看了好一会儿。看它轻松地跳起来,树枝轻轻一颤,几片黄叶悠悠然落下来。待我走时,看到毛衣袖子上粘了一片,我小心地将这片黄叶放进裤兜,这是“凤凰”送我的礼物。继续赶路。
继续赶路。我很着急地赶路,从来都不长时间停下来歇一歇。虽然我知道时间很充裕,也很熟悉这条路。熟悉到知道全程的中间有一间小屋,屋前有四个石凳,三个塑料凳,一条长板凳。熟悉到知道哪里有花轿在停着。熟悉到知道哪几个拐角有摊贩,甚至知道这个季节摊上会有些什么。可是我还是不停地走,低着头,不说话。
石缝中,看到好多树棍直直地立着。为此我之前特意查过,撑棍可以保佑自己爬山腰腿不疼,也有种说法是撑了之后就有了“靠山”。我也顺手捡了根树枝,撇成几截,装模作样地也立在石缝里。
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山顶,这比之前都快。山顶的路窄,人多到走不动。于是人群中便多了好些声音。无非是些抱怨和责怪,不知哪里的口音。我还是没停,即使现在还早,我也不是游客,没有停下拍照打卡。
山顶豁然开朗。神像正襟危坐。我向来对神明心生敬畏,也许是凡人的自卑,未敢抬头多看。规规矩矩地排队,规规矩矩地跪在垫子上,规规矩矩地双手交握抱拳,再规规矩矩地举手过头顶,放下磕头。心中默念祈愿,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添上功德。神像前的供果,年轻的道长示意可以拿,我拿了个橘子,逃也似的跑了。
捏着橘子,下了山,一刻没停,到斋堂也不过十点半,还早,还未放饭。可以歇了,不得不歇了。我坐在台阶上,脑袋靠在胳膊上出神。直到身上暖和和的,才发现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好到不冷不热,是暖的。好到天空是蓝的,那么近,那么净。来来往往的人,拍照、聊天;孩子追逐打闹声,家长呵斥声;小贩的叫卖声。仿佛突然摘掉耳机一般横冲直撞地冲进耳朵里。面前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笑,我才发现影响了她们拍照,赶紧起身离开。仿佛听到三声敲钵的声音,该是放饭了。斋饭味道不必有所期待,我打了豆子稀饭,加了勺辣椒。老道长好心提醒,辣的很。果然辣的很,呛到嗓子里,辣的心突突跳。看来,连吃饭都不能图快。
下山后,没再去更多的景点。坐在石阶上 ,盯着手上的供果。这橘子和普通的水果无所差别,却因在神像前供过,沾了些神性,就变得神圣了。一时舍不得吃,还是放进了包里。阳光从稀疏的叶子里漏下来,在我的身上,腿上印出一个一个圆形的光斑。竹棍静静地挨着我,它不是一开始的翠绿了。褪了色。粗的那头,早就磨开了花。细的这头,还好。右手捏着竹棍,拇指搓着竹关节。忽的想起苏轼的词——竹杖芒鞋轻胜马。竹棍,变成了“竹杖”,用现在的话来说,变得洋气了。“且徐行”,也是这首词里的,从容而行。从容而行,徐徐而行,慢慢而行。它跟着我拜了神仙,是否也变得神圣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常常将希望寄托在这些神明的身上。也许是家人病重时,看到那些透明的管子插满全身,只看得仪器上的数字逐次递减,那种无助与悲伤。也许是初入社会,莫名卷入所谓的江湖时,看到无数的虚伪和傲慢,那种愤懑和迷茫。也许是面对一个又一个仿佛解决不了的问题时,那种焦虑和阴郁……总之,不知何时,这些虚无的事物,在某一刹那,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两个月前听讲座的时候,主讲老师问我们,我们上山所拜的是什么?神!神像是什么做成的?泥!那为什么我们不去拜田间地头的一滩泥巴,而要去拜神像?其实你拜的,是自己的心。你所求所愿,皆是自己所想。与其说拜神,倒不如说是拜自己,自己的内心。去祈求,去许愿,就是要与自己和解。放下强制性的东西,静心去做,不刻意去追求,最后反而容易得到。
我始终咀嚼这几句话,却始终不知如何接地气地描述出来。直到上周无意间看到一句话——因上努力,果上随缘。我们跪拜磕头的时候,心中默念的愿望,是我们所希望,所渴望,所期望的结果,是“果”,结果的“果”,因果的“果”。可是“因果关系”常常是固定搭配出现的,即“因为,所以”。我们拜神,好像大多是求取捷径,甚至想跳过“因”,直接得到“果”,这也是急,急于求成。可是我们常常忽略的是,很多悄然发生的都是“因”。因上努力,有可控和不可控,有主观和客观。可控的和主观的部分,努力去做就是了。果上随缘,也许是一种豁达吧,不以物喜悲。高中时,学了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有一句记了多年。“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尽了自己主观的努力而未达到,便可无所悔恨。所以我们选的路,走的路,都将有所收获。也许结果和预期不一样,但是成败得失,哪一种都是一种收获。我们常常带有功利心和目的性,匆匆赶路,忽略了路上悠悠飞的鸟,然然落的叶。这路上的所见,所闻,所遇,所想,都与“果”无关,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收获?“且徐行”,慢些走,慢些走,看,古人早就告诉了我们。
且徐行,且徐行……我拿起竹棍,不,是竹杖,撑着地起来继续走去。慢些走,慢些走,且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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