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大凉山
彭翠萍
七
之前，我听老公公介绍过五爸支教的基本情况，我原以为此次西昌之行，五爸将会给我们留下最深的印象。但事实证明，健谈的五妈，几乎让我们抽不出时间和五爸交谈。五妈拉着我的手，讲述自己如何在十八岁那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教来到了大凉山；如何在普格的高山上，一边学习陌生的彝语，一边用彝语和彝族学生有效沟通之后，才能推进和展开汉语的教学；如何因缘际会，与五爸在普格相识相恋；如何与五爸在普格不同区域的高山上住校教学，两地分居却又一个人又带孩子又教学，只能把孩子绑在背上背着给学生上课；当孩子生病，学生们又是如何帮助她走大半天的山路，下山找医生为孩子看病……
五妈口中每说一个“普格”，就像在喊一个老朋友的名字，那悠悠的语气中，带着深厚而浓重的感情。那点点滴滴的过往，五妈娓娓道来，既艰辛又充满了人间的温情，令亲历者慨叹，令现场的听众动容……“当年来到大凉山，不懂彝语，就学彝语；没有教室，就在坝上的露天平台上课，下雨了，就挤在庙里上课：没有板凳和课桌，学生和老师，都是就地盘坐，人对人，心对心，眼睛看着眼睛，你讲什么，学生听什么，那些孩子，都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你，让你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整个地掏出来，掰碎了，让他们吸收、消化。”五妈是教数学的，听着她形象而贴切的表述，我觉得她如果写作，将是多么了不起的作家啊！
我说：“五妈，你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喝点水吧！”我爱人端过三姐倒给五妈的水，请五妈喝。五妈说：“我不渴呀！我当初每天不停地讲课，教数学，也教语文，缺什么老师，我就顶上去。娃娃们的时间不能空着啊！那时，我记不得喝水，也不想喝水，喝水了也不方便上厕所。你不知道，当时大凉山连教室都没有，哪里来的厕所呢！我们从小在城里长大，怎么也不习惯在没有砖瓦遮挡的地方去方便。”在自己房间吸完氧的五爸，听到五妈滔滔不绝的讲述，他走到客厅，对五妈摇摇手，温和地说：“他们大老远高高兴兴来看我们，你讲这些往事做什么，让他们听了多难受！”我连忙说：“五爸五妈，你们从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一路走来，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们听五妈讲这些，才知道以前的大凉山和现在的大凉山，大有区别呢！”
五妈说：“是啊！以前我们来大凉山时，要什么没什么。每天有土豆和酸菜吃，就是过年了！但是，我们亲眼看到大凉山在这几十年里变了样！它好了，我们也老了！我们老了，也没有以前累了，拿的工资却比以前要多得多！要好好活，要好好活啊！”五妈意味深长地拍着我的手，十分满足地笑着。
八
三姐要出门为二老采购生活用品，我们想和她一起去街上逛逛。五妈起身，也准备和我们一同出门。五爸说：“让他们年轻人出门溜达溜达摆摆龙门阵，我们就留在家里可好？”五妈看着五爸恳切的眼神，像个听话的学生，坐回了沙发，她开始埋头剥花生米。
适才，我们从五妈极度兴奋的讲述里，隐隐感到一丝异样。三姐无奈地说：“我妈患老年痴呆症有好几年了！她出门连方向都记不得，没有人引导，就会在家门前迷路。她现在的脑子里，只记得今天她向你们所说的这些往事。前一分钟安放的东西，她一转身，就不记得位置了。”
当我们离开五爸五妈的家时，心里装满了对他们二老的牵挂，无限依恋。五伯把他的书法作品送了几幅给我们。为了更加真切地感受五爸与五妈当年在普格支教的现实环境，我们计划第二天看过邛海日出之后，第三天就去普格。在我们和五妈聊天的时候，五爸给自己在普格教书的五女儿打电话，通知她隔天开车来接我们去普格玩几天，说那里的温泉可以治百病。五妹教书那样忙，我和爱人决定不打扰五妹了！五爸却说：“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工作再忙，兄弟姐妹都见一见，我才安心呢！”
九
第二天，我们按计划游邛海。邛海，像西昌市外围的一条柔情似水的碧绿绶带。这条绶带在如眉的远山脚下，随风荡漾；美丽的荇菜，顶着点点箭簇似的黄色的花骨朵，在这条绶带的边缘随风起伏，如风情万种的俏丽佳人，在宽阔的水域里炫舞，忽远忽近，时隐时现。薄雾蒙蒙的海上，有几叶小舟，飘摇于轻歌曼舞的波涛之间。
邛海的日出，像一位羞涩的新娘，被大凉山特有的仙雾所笼罩，那种朦朦胧胧被粉霞似的轻纱所遮盖的媚态，忽隐忽现，如梦幻的脚步，踏浪而来，让邛海的晨光，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灵动。我想起祁连卓尔山的日出，颇似阳刚健美的少年，率性地将自己生命的光芒展露无遗。而邛海的日出，则像深藏朱楼的大家闺秀，用一道如烟的垂帘，遮挡着那美轮美奂的芳容，更让人心生渴慕与遐想。
五爸说他退休后，经常到邛海边游玩。每次游完邛海，他都会精神一振，乘兴挥毫泼墨练书法。我游邛海之后，忽然来了灵感，写了一首七言古体，以表达自己对五爸与五妈支教大凉山的钦佩之情。诗题为《书写今生》：
少年支教上凉山，洋芋酸菜作正餐。
三尺讲台倾心血，扎根深山育桃李。
物换星移众山秀，转眼少年已白头。
耄耋不坠青云志，一笔楷体含天机。
人拓福山山养人，撇捺如剑抖精神。
邛海碧波荡胸怀，软体笔力堪削金。
十
第三天上午，我们和三姐夫妇一起到普格。在大巴车上，三姐给我们指点着窗外那形似巨大的馒头绿意葱茏的山头，说：“我爸爸妈妈就是在这些高山上教书的。山上的道路以前像磨盘，一圈一圈的，从上山到下山，一天也就只能走一个来回。那时所有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只有下山才能采购得到。”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五妈背上背着三姐，下山求医艰难行走的画面……
普格是个小城，一条街像一条直线，两边的街道和店铺沿着直线面对面像锯齿样排开。我和爱人准备入住宾馆，三姐和三姐夫执意要把我们的行李安置在他们家。三姐的房子很大，阳台上的花卉长得特别茂盛。看来，木讷寡言的三姐夫，也和三姐一样，虽然不善言辞，却是那心细如发的有爱之人。一到普格，三姐就把我们的旅游行程安排妥当：午餐后，三姐女儿和女婿开车，送三姐夫妇和我们到螺髻山温泉瀑布去泡温泉。到达景区外围，我们从私家车上下来，三姐和三姐夫帮我们以当地人的身份购买优惠门票之后，我们四人转乘景区的旅游大巴，直奔螺髻山温泉而去。
十一
三姐夫让我们坐在窗户边上，说一路都有瀑布，景色宜人，可以多多拍照。沿途果然水声轰鸣，时不时见一条条瀑布，像从道旁青山的肚子里猛然奔涌而出的小马驹，一路欢快地跳入游客的眼帘。这个瀑布还没看清，一晃而过，新的“小马驹”又翻滚而至，让人应接不暇……
车内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家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沉浸在发现一个又一个瀑布的激动之中，甚至忘记了要拍照。那场景，只能用群情沸腾来形容。到达螺髻山温泉之后，我们目睹了更大更美的瀑布。
面对那飞泻如箭、势如破竹、万马奔腾的雄浑壮观的大瀑布，我们除了屏声息气，静静地聆听大自然神奇的召唤，别无选择。游人像一尊尊雕像，伫立在瀑布之前，一任那飞溅的水珠和水雾，挂在头发和眉毛上，仿佛整个身心在静静地接受大自然的洗礼。我在心中呐喊着：“大自然，才是我们心灵的家园！”
我问同行的三姐和三姐夫，他们是不是经常来这里泡温泉。三姐告诉我们，只要家中有远方来的客人，他们就一定会把客人带到这里来玩。这些年，是他们第三次来螺髻山温泉瀑布景区游玩。
登高俯瞰，螺髻山的大小温泉，尽收眼底。它们像一个个碧玉似的澡盆，在山涧里如彩色扇贝石田，又如金字塔一样层层叠叠地排列。高低错落的温泉，被午后灿烂的霞光与瀑布的气雾笼罩，仙气飘飘。那身着景区统一碧绿泳衣的游客，卸下了所有的防御，以赤子之身，坦然相对，像玉兔一般，有如置身于美丽的月宫之中。我们犹如回到母亲温润的怀抱里，恣意畅享着回归自然的恬淡与幽静。那即将沐浴或沐浴完温泉的游人，身着碧蓝如绿松石的浴衣，坦然自若地行走在瀑布飞流的山道之上，竟然有如得道成仙的天人，风神俊朗，别有一番超然物外的韵味。我们四人，穿云越雾，从低到高，泡完一个个温泉之后，三姐和三姐夫一前一后，身着碧色浴衣，陪着我们在山道的石阶上信步而行。面对我们好奇地打量着这山中一草一木一石一瀑的痴迷神态，他们只是淡然一笑，默默相随。
生在大凉山，长在大凉山的他们，似乎早已与这块沁人心脾的热土融为一体，内心如深山飞瀑一般，自有一份纤尘不染的淡泊与宁静。想起五爸与五妈带着三姐姊妹们，在这片土地上艰苦卓绝的支教生涯，我在享受这份大自然所赐的福祉时，心中对老一辈在这片土地上所付出的义无反顾的拓荒的奉献精神，满怀感恩与敬佩之情。
十二
晚上，三姐和三姐夫把我们领进一条巷子，那是普格街上最热闹的场所，像深圳街头的夜市大排档，可算是这直线似的街道旁最长最粗的那根锯齿。憨厚的三姐夫指着巷子里的高楼对我们说：“我们上去吧！他们都在里面等着！”我和爱人诧异地问道：“谁等着？”沉稳的三姐嫣然一笑，说：“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在一间雅座里，五张笑靥如花绽放的脸，向我们投来亲切的目光。除了中午见过的三姐的女儿和女婿外，另外三张面孔 ，五妹我是一眼认出，因为除了她，还能是谁呢！那一副架在鼻梁上的文静的眼镜，不就是人民教师的标配么！还有两张陌生面孔，一位是五妹夫，一位是二姐夫。这异乡的亲情，这九个人的火锅，使我们在普格的这顿晚餐，像一首诗一样，令人回味。
大凉山的水土真的养人。男士性情豪爽，酒逢知己，一醉方休；女士温柔如花，沉静内秀，清澈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无言的深情。五妹问我对邛海的感观，我说邛海最美的是那在水底飘摇的像松针似的海草，可惜我不知道它的名称。五妹抿嘴一笑，用公筷给我在火锅里捞了一筷子纤细如海带丝、碧绿如染的素菜，她轻快地说：“嫂嫂，你尝尝这个吧！”这是什么菜？比海带细脆，比青菜柔嫩，比豆皮滑爽，比鸡枞酥润，这等清爽脆嫩而又入口即化的美味，是我平生所未品尝过的。
我沉浸在至味的美妙体验之中，不无感慨地说：“这菜，不会是从神水里长出来的吧！”五妹夫对五妹心照不宣地一笑，郑重其事地说道：“嫂嫂，你可猜对了！这就是你说的那邛海里长的最美的草！叫海衣！它就是用邛海里的神水泡大的呢！”
二姐夫性情外向，对我和爱人说：“你们应该多来我们大凉山来玩！以后要经常来！我们大凉山物产丰富得很，有许多你们在其他地方想吃也吃不到的美食，想看也看不到的风景！”我对他们说：“是的！我也觉得大凉山的风景和别的地方格外不一样！这是一个离天最近的地方！人心古朴，就像孔子所说的大同世界！”
五妹带着无限深情说：“我爸爸妈妈最爱大凉山了！他们相识在大凉山，相恋在大凉山，有了我们五朵金花之花，又让我们执教大凉山，和他们一样，我们也爱大凉山，也爱教育事业，我们都和大凉山有缘，和教育有缘！”五妹夫接过五妹的话，兴致盎然地说：“来，为我们在大凉山相聚而干杯！”
十三
我原以为，那顿九个人的晚餐，将是我们大凉山之行的最高休止符。当晚，我和爱人对他们说，决定第二天要去泸沽湖游玩时，五妹夫却说：“你们还没有好好品尝大凉山的独特美味呢！明天我正好上午没有课上，我要给你们烤乳猪！这可是高山上的特产！” 五妹说：“就这样吧！我明天上午有课，中午回家，陪你们一起吃烤乳猪！”
翌日，我和爱人在三姐和三姐夫的带领下，来到五妹家中作客。五妹夫的爸爸坐在他们家的大院子里，正在给一只拴在一垄辣椒地边的大黄狗投喂狗食。那些辣椒都成熟了，青的红的一根根像竹笋挂在辣椒枝上，煞是好看。两层楼的房檐下摆放着许多的色彩艳丽鲜活的盆栽绿植，有如高档宾馆的迎客花木。
我和爱人一人拎着一提牛奶，还没跨入五妹的院子，在院墙之外，就闻到了一股松枝燃烧的清香味。五妹夫和二姐夫在烈日之下，蹲在一个大火盆前，四只手又是摇扇子，又是架松枝，又是吹火苗，又是扒火堆，满头满脸的汗水，从他们沾了烟灰的脸上滴下地。那只被拴了粗绳子的大黄狗，闻到燃烧的松香，也许勾起了它曾经啃咬烤乳猪骨头的记忆，只听它一个劲儿地昂头“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像一个馋嘴的小孩围着飘香的锅台乱转，一副急不可待兴奋异常的样子，对老主人投喂的狗粮置之不顾。院内人忙狗欢，这样热火朝天的场景，那烤乳猪的味道，怎一个好字了得！
待续……
作者简介：彭翠萍，湖北荆州人，现居十堰。自由职业。曾在《长江文艺》、《湖北诗歌》、《黄石日报》、《十堰晚报》、《武当风》、《湛江晚报》、《洪湖报》等报刊发表诗歌和散文。作品多次获奖。2023年3月获得第三届“猴王杯”华语诗歌大奖赛新诗、格律诗双入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