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一书再版上市,引起了学术界和读者群体的广泛关注。在书中,历史学家韩起澜通过研究专著、档案材料及口述访谈,回顾了苏北人在上海的历史,探索苏北人的族群边界和文化认同,试图全景呈现这一群体在近现代上海社会中的面貌。下为为历史作家、书评人宋晨希为本书所作书评,原刊于《解放日报》。
美国学者韩起澜(Emily Honig)的代表著作《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以下简称《苏北人在上海》),甫一再版,就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
近两年来,以上海话为主要使用语言的海派影视作品不断涌现,《繁花》里的“玲子”被人认为说话带有苏北口音,《爱情神话》里扮演城管的钱小昆和扮演小皮匠的宁理,都说着一口苏北话。有脱口秀演员也拿苏北人“砸挂”,称自己有“苏北血统”。
其实,上海对于苏北人的评价,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早在100多年前,上海的独脚戏、滑稽戏就喜欢用苏北口音“玩梗”。1915年,钱化佛在“文明戏”《西太后》中首次加入“独脚戏”元素,用江苏扬州方言演唱京剧《空城计》片段,还用扬州话说了一段“维扬菜名”,从而增加了喜剧效果。
自此之后,“苏北话”便在上海的戏剧里开枝散叶。1958年,电影《三毛学生意》上映,主人公三毛是个来自苏北农村的少年,他开场的第一句话就是极具感染力的苏北话“哎哟喂,乖乖啊!”。1987年5月,广播节目《滑稽王小毛》在上海开播,王小毛成为一代上海人永远铭记的形象。主人公王小毛便是一位苏北乡下人,顶替母亲而来到上海找工作。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北”就如同上海的“穷亲戚”,既土里土气又无法绕开。很多上海人如果向前追溯两三代,可能就来自苏北地区。根据资料统计,1949年,大约150万苏北人居住在上海,占当时该市人口的五分之一。
虽然很多人注意到了上海人对于“苏北人”的偏见,但在《苏北人在上海》一书出版之前,不少有人探寻其形成的原因,关于“苏北”和“苏北人”,还有诸多谜团等待解开。
作为族群的苏北人
《苏北人在上海》英文原版中的主标题为“创建中国族群”(Creating Chinese Ethnicity),这个标题也揭示了本书的核心观点,即苏北人是由原籍同乡所界定的族群。
这一观点的提出,源自韩起澜在研究上海棉纱厂女工时发现的现象。1979年,韩起澜来到上海进行为期两年的调查和研究,并于1982年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纱厂女工,1919—1949》。韩起澜注意到,来自贫穷地区的女工与上海等富裕地区的女工形成竞争,互相排斥,即使在同一个工厂也难以交流,彼此所住之处亦泾渭分明。韩起澜认为,在上海这座移民城市里,籍贯构筑了社会等级结构,形塑了大众傲慢与偏见的流行意识。因此,在中国的语境下,苏北人有可能被建构为族群。
在西方,人们往往用“Nation”来指代民族,其概念源自17世纪出现于西欧的“民族主义”,而“Ethnic Group”则在20世纪初在美国学界使用较多,用来表示多族群国家内部具有不同发展的历史。在中文语境里,二者的界定并不分明,但都与共同血缘、共同祖先或共同记忆有关。在第八章《籍贯的族群含义》里,韩起澜对他所界定的族群给予进一步的解释,苏北人作为族群概念,是由江南和上海人“并不总是自觉地或有意地,并不总是一贯地建构和界定它的”。在江南和上海人眼中,江苏北部就是贫穷、落后以及从事底层工作的代名词。此外,这一理论是否能够在特定时间段成立,还有一个隐含的基础,即苏北人很难进行阶层流动。如果是在当下,那么这一理论就自然无法适用。
尽管韩起澜的观点有待商榷,但我们仍然可以从其观察的视角中获益良多。当我们从第三方角度去理解“苏北人”的形成和发展,或许能更好地体会和挖掘《苏北人在上海》一书的重要价值。比如一个令人棘手但又至关重要的问题:究竟何为苏北?
界定“苏北”的困惑
从地理上来看,江苏省境内的长江以北之地乃为苏北。但也有人提出疑问,那么淮河以北地区是苏北吗?有些人说是,有些人说不是。还有地处长江南岸的一些区域,比如镇江、南京是否属于苏北,同样众说纷纭。更有甚者,认为山东和安徽等地也属于苏北。韩起澜梳理文献,从语言和文化等角度对苏北地区进行界定,发现同样很难有统一的意见。如北方以扬州方言为主,南方以吴语为主,但在1960年进行一次江苏方言调查中,江南的南京、江宁、句容各地和溧水、镇江与苏北属于同一方言区,而长江以北某些地方则说吴语。此外,用文化也同样难以区隔。例如处在长江以北的靖江,妇女流行剪发、穿长旗袍,这与南方女性别无二致。
最终,韩起澜发现,大多数人认知的苏北,其实是由经济来界定的,即“穷者为苏北”。长江以南的贫困地区同样被视为苏北的一部分,而长江以北的富裕地区则被认为是南方的一部分。江苏与其他省份不同,它在历史上分分合合,所辖范围多有变化。作者提到1905年的时候,慈禧太后曾想将江苏长江以北单独建省,名曰江淮,但该计划执行三个月便被撤销。随后,也有人不断呼吁将江苏分为南北两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长江以北和以南还分别建立了苏北和苏南行署区,直至1952年才合并到一起。
韩起澜并没有梳理江苏省的历史沿革,这里我们不妨做一点追溯。元代设立行省,今天江苏以北地区被划在了河南江北行省,而江南地区则归属于江浙行省。与江浙行省出于搜刮财富和镇遏南宋疆域的作用不同,河南江北行省设立的目的在于控驭汉地和辅承京师。到了明朝,朱元璋定都南京,江苏地区被并入到南直隶地区。清朝顺治时期,南直隶被改为江南省。随后,清政府为了方便征缴钱粮,将江南省划分为两个区域,即江南和江北。随后,为了更加有效控遏长江下游,到了康熙六年(1667年),正式建立江苏省和安徽省(有学者认为是在乾隆二十五年,即1760年)。
梳理江苏省行政区划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江苏地区是由于军事、政治、经济等原因而被统合到一起。苏北和江南地区在历史上,始终未能在经济、文化上很好地融合,这也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为何到了近代,江苏省的行政区划会有多次变更的情况。如今网络上流传的“江苏十三太保”“散装江苏”现象,也可以从历史上找到根源。
“苏北人”观念的迭变
黄河多次改道,导致苏北地区洪水泛滥,百姓无法生活。此外,太平天国运动使江南地区人口锐减,近代的工业化发展,增加了就业机会,于是大批苏北人前往苏州、无锡、常州、南京、上海地区。韩起澜认为,在上海之外的地区,苏北人与江南人是“本地—移民”的关系。只有在上海,苏北人和江南人都属于移民,“苏北人”的族群身份才能够凸显出来。
在上海,苏北人通过捍卫居住地与争夺上海文化两种手段,来建构自己的身份。当时,苏北人主要居住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棚户区。棚户区的草棚弱不禁风,墙洞权当窗户,一片旧布便是大门。草物内用不上自来水,只能从当地井口提取少量肮脏的井水。每逢大雨过后,这里便成为一片汪洋,男女在草棚内行走,污水齐膝深。火灾也是严重的威胁,而且由于道路狭窄,工部局救火队经常袖手旁观,任其自生自灭。工部局多次想要拆除草棚,这引起了苏北人的反抗。他们多次聚集并递交请愿书。韩起澜认为,在棚户区问题上的斗争,让苏北人团结起来,有了群体意识。
苏北人带来的地方戏(如淮剧、扬剧)、衣着、饮食等,在上海遭到冷遇,这导致苏北文化只能单独存在,处于边缘地位。作为边缘群体,苏北人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自然会更加艰难。在《族群因素的作用》一章中,韩起澜对苏北人的职业做了具体的考察。比如,苏北人多从事苦力工作,如拉黄包车、货物搬运、清扫垃圾等,即使在工厂里,苏北人同样从事最底层的工作,赚最少的薪水。那为何苏北人无法通过辛勤的劳作实现阶层的跃升呢?主要是苏北人没有什么私人关系可资利用。在20世纪40年代工部局的商业董事名单中,苏北企业家只占8%,并都从事于黄包车、理发店、澡堂和建筑业,这也是苏北人多从事此类工作的原因。另外,当时的青帮控制着上海的各个行业,可青帮领袖也没有人来自苏北,因此苏北人也无法依托青帮找到更好的工作。
苏北人内部的“鄙视链”呈现出群体内部的复杂性。如扬州人认为自己比盐城人文明,南通不属于苏北地区等。苏北人坚持自己的原籍身份,意在避开“苏北”这个丑化的称号,但另一方面则加深了苏北等于贫穷的认知。在“一·二八事变”时期,由于出现个别苏北人投敌事件,对该群体的偏见再度强化,“通敌者”的称呼令诸多苏北人深感不满,他们动用一些资源,如借助同乡会发表声明等,以维护自身的声誉。尽管如此,苏北人的形象仍然难有改变,即便到1949年后,其影响的逐步消除,还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无形的不平等》一章,叙述了1949年后苏北人所遇到的一些经历。从中可以看出,尽管苏北人的境遇与旧社会相比,已有较大改观,一些人成为劳动模范得到表彰,但由于历史惯性和生活差异,部分市民对苏北人仍存有偏见。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推进,这种偏见逐渐消失在城市化浪潮之中,如“三湾一弄”、虹镇老街、杨树浦等地的改造,在改变城市风貌的同时,也带走了属于苏北人的昨日记忆。脱口秀中带有调侃意味的“苏北”元素,留给观众的多是会心一笑,而不再是郁结的群体记忆。从愤懑到坦然,苏北人形象的转变背后,亦是城市更新与时代进步的缩影。
偏见的形成,是历史与现实的产物,将某一群体赋以单一的标签,无助于群体间的融合,反而容易滑向污名化的地步,造成群体隔阂与对立。作为一部探究族群边界与文化认同的经典之作,《苏北人在上海》用谱系式的分析,依托珍贵的口述资料和档案文献,为我们记录下了曾经加诸苏北人身上的偏见,其生成与消退,对于我们了解“苏北人”观念的形成具有莫大的帮助。留给我们诸多关于城市发展和群体融合的思考。
近代以来上海苏北人群体的全景呈现
探究族群边界与文化认同的经典之作
什么是“苏北”,“苏北人”又是谁?
他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向何方?
《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
[美]韩起澜 著
卢明华 译
上海书店出版社
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个历经磨难的群体
“没有哪一个人群是天生的
或是不可被改变的族群”
近代以来,苏北人成为上海社会中的重要群体,他们在这座城市中努力生存,却备受争议。一个人的原籍为何会引来众多讨论,“苏北人”的称谓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基于丰富的史料,美国历史学者韩起澜以上海苏北人为研究对象,从其生活、工作、习惯,以及他者对苏北人的印象与记忆切入,试图揭示其身份、偏见和社会矛盾产生的根源,阐述作为族群的苏北人是如何在近现代上海的社会历史情境中被反复建构和延续的。苏北既是现实存在的社会类别,又是社会建构的类别,从原籍的角度寻迹其历史,才能理解族群本身。尽管苏北人所受的偏见已逐渐消失在时代浪潮中,但其产生的根源,仍然值得我们深思。
★知名海外中国研究学者韩起澜教授的代表作品,探究族群边界与文化认同的经典之作,近代以来上海苏北人群体的全景呈现。韩起澜以开阔的理论视野和丰富的历史细节,记录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个历经磨难的群体,“完整诠释了何谓‘苏北’和‘苏北人’”。
★“苏北”的范围有多大?究竟是谁界定了“苏北人”?他们为何前往上海,又何以遭受长久的偏见?面对偏见,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学者韩起澜综合运用历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兼具宏观的族群理论和微观的社会考察,分析苏北人作为族群的历史及其自身的族群认同,解答“苏北人”称谓背后的诸多谜团。
★真实记录苏北人的生活百态。无论是故纸堆里的历史文献,还是生动的口述访谈,如拼图般补全苏北人在上海的生活图景。一本描述扬州风景的书,为何引来扬州人的抗议?家园不保,棚户居民将如何面对?面对“通敌”指控,苏北人会怎样反击?为何一说自己是苏北人,找对象就成了难题?从方言、饮食、穿着、居所,到地方戏、同乡会、职业、婚姻……一个个精彩纷呈的历史细节,记录耐人寻味的来沪苏北人往事。
★知名学者李天纲、苏智良,知名文史作家张明扬、资深书评人维舟诚挚推荐!“韩起澜深入挖掘上海苏北人群体,探讨其作为一个族群的建构过程、面对歧视的抗争经历,以及在上海城市化、工业化和迁徙浪潮中的历史阵痛。”
韩起澜(1953—2023)斯坦福大学历史学博士,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历史系教授。主要研究中国近代史上的性别、比较劳工史、第三世界国家的民族主义和口述历史。曾获1986—1987年度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奖,代表作有《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棉纱厂女工,1919—1949》等。
卢明华(1938—2024)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译有《美国史:1933—1973》《社会科学百科全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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