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一回写的是孙悟空由出生到猴群称王再到拜师得名的过程。作者写石猴的出生是一个魔幻的过程，后来石猴的活动却又和人一样，其含义无疑是说人的出生也是魔幻的。因此，有一处读来也令读者甚觉魔幻。
孙悟空既然是花果山上仙石产卵风化而成，是自然的产物，无名无姓，本也不是怪事。连玉帝也说：“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须菩提祖师也以为正常，只问孙悟空姓什么，猴王却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也不恼，听到孙悟空说自己也无父母，是石里长的，不仅不觉得奇怪，反倒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见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像个食松果的猢狲，便就他身上取个姓氏。
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一是孙悟空在须菩提祖师问他姓什么时，他究竟是听不懂还是故意地曲解？二是须菩提祖师明知道孙悟空是答非所问，却为什么还是执意地给猴王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
先且看这一段原文：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 ，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个字？”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我们都知道，须菩提祖师是得道的神仙，每做一件事都具有高深的智慧；猴王是老祖最聪明的弟子，却又生性活泼、天性纯真、本性耿直。这从猴王的答问和行动中可以明显看出。先前祖师问姓什么，猴王答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待祖师教他姓“孙”后，猴王又欢喜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可见猴王真不知有“姓”这么一回事，他还真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那“无性”自然也就是真的，并不是猴王在那里充楞卖萌讨好须菩提祖师。猴王虽然聪明，却并不玩心机。再看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的动作。可见猴王的“无性”，应是吴承恩在这章末尾所说的“顽空”。
“顽空”一词，出自道教陈抟《五空之秘》，指一种无知无觉的、无思无为的虚无境界。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二这样解释：“盖顽空，则顽然无知之空，木石是也。”猴王本为花果山上仙石产卵风化而成，正是罗大经所谓的“木石”。
据考证，现在所知最早的“性”字为金文，系由生的字根加偏旁来显现心性之义的分别文。心，表示欲求；生，既是声旁也是形旁，表示天然萌发。金文“性”，表示人类天然萌发的欲求。那么所谓的无性，就是一种纯粹的先天状态，既无欲无求，如同一片白纸。纵观《西游记》全文，花果山虽然有许多美丽的母猴，美猴王却连公猴子最基本的性欲都没有。美猴王有天性，有生性，有本性，却没有性气(人的个性和脾气)。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会在这张白纸上写满诱惑、盅惑、威逼、窘迫、担忧。它既是吞金的巨兽，又是能产的巨母，吞噬良性，衍生恶性，要让顽空变成不空。好在之后的孙悟空，虽然遇到太多的妖魔鬼怪，生出了一些脾气性，但终究坚持住了之前的本性、天性、生性，即坚持住了他的初心。“今日方知我还是我。”他便成了佛。
普通弟子都可以看得穿此时还白纸一样的猴王，更何况得了道的菩提祖师。须菩提老祖看出了猴王真的“无性”，还没有沾染任何人类的坏脾性。于是须菩提祖师决意收下猴王做徒弟，并执意给了猴王一个姓。须菩提祖师的本意在取这个姓的原因解说中显露无遗：“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祖师的意思是“胡”寓老阴，已经装满人类的恶性，像涂满污渍的纸张，洗不白了；“孙”正合小儿之意，就像此时的猴王。
但祖师必究是祖师，不是小儿，是已经在社会打了一个圈再回到斜月三星洞的。他一面喜爱猴王的淳朴天性，一面却又想要打破猴王天真愚昧的“顽空”，想要纯洁、智慧和美丽集于美猴王一身。这是人类无数代智者的希望，只是没有哪个智者能够做到。所以他又给猴王取名“悟空”。
孙悟空真的悟空了吗？我们可以肯定地回答“没有”。终于祖师都忍不住悟空的好玩天性了，认得人心的险恶，生怕那会给自己带来祸患，露出人性中的“小”，把悟空赶出了斜月三星洞，连是自己的徒弟身份都不允许悟空今后说出半个字来，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孙悟空不仅没有悟空，还被世俗社会逼出一身杀性。却说孙悟空高高兴兴学成回家，迎接他的却不是猴子们的敲锣打鼓，而是猴子们的哭哭啼啼，混世魔王的耀武扬威。孙悟空自然还是“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欺负自己可以略过，但混世魔王欺负的是孙悟空的好邻居、好伙伴、好儿郎，孙悟空不免“心中大怒”，生出脾气性，忘了祖师的期望。他打翻混世魔王，降服了花果山七十二洞妖王。本来大家又可以相安无事了，但孙悟空又接受了几个聪明猴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观点，于是花果山又受到了天庭的镇压。与魔斗，与神斗，与仙斗，与佛斗，孙悟空便斗出了一身杀性，把天上的神仙、西天的诸佛、地上的魔王都得罪个透。
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孙悟空没有学过《论语》，也没有学过《金刚经》，只是坚守了自己的初心，不管与谁斗过，都没有抛弃淳朴的本心本性，宁可杀身，也要成“纯”。
据说，猴子是人类的祖先，也就是婴儿时代的人类，究竟是石头变来的还是泥巴变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但有了姓氏就有了文明。当孙悟空告诉猴子们“又喜我这一门皆有姓氏。”众猴闻说，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吴承恩大概认为，婴儿时代的人类就是婴儿，就是“孙”，是“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如果“贯通一姓身归本”，那么“只待荣迁仙箓名”。
“本”，就是本性。
2024年10月10日星期四
▲ 指导教师：湖南省临湘市六中肖春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