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纷纭读寒山【449】
寒山诗须弥世界的时空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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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荒城动客情
寒山的许多诗,表达了对城市的厌恶。现代人满怀“城市情结”,充满“城市美感”,显然,今天要说服人们放弃城市,大概是天方夜谭。
寒山子眼中的城市,我们在“浪行朱雀街”等等的诗句中多有领略,另有些给我们印象深刻的见解,是他对荒城的“吟诵”使人毛骨悚然。
驱马度荒城,荒城动客情。高低旧雉堞,大小古坟茔。
自振孤蓬影,①长凝拱木声。所嗟皆俗骨,仙史更无名。
【解读】我骑着马儿走过一座荒无人烟的破败之城,那凄凉的景致使人触目惊心。坍塌的城墙残留着几个歪斜的墙垛,城内外满目疮痍,看见的只是大大小小的坟墓。我乘船在城外河中行驶的时候,凝思细听,冥冥中感到有什么在敲嗑船底板。喔,河道里满是无名氏的枯骨,这些人在神仙列传里根本找不到他们的名字呀!
此首诗脱胎于鲍照的《芜城赋》,但鲍照深具历史沧桑感,欠缺人文关怀。和各位一起来感受一下寒山子的心灵:叹天地之悠悠,人生之渺茫。历史上有多少“国家”消失了、多少城池毁灭了?或战争、或饥荒、或瘟疫,或天灾人祸同时发生。寒山子大师虽然没有考证这座城市荒废的原由,也无须考证,他这首诗的情怀也不是表达对这一座城的哀悼,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足可让我们感到:时间之苍茫,人类之脆弱。
《三国演义》开篇惊世名言: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中国分裂而未统一时期,战火频乃,数次被毁灭的城市不胜枚举,著名的几个旧都(安阳、长安、洛阳、汴梁、建康、临安等等)多有废墟上一建再建的经历,有些曾经辉煌的都市,如今多在荒原、农田之下。南北朝时期,中国处于长期战乱状态(公元420-589年),城市的毁灭习以为常。想必寒山子不知见过多少荒城遗址。如今,历史的故城遗址都被农田掩埋或在现今都市地底下,唯在边塞、偏僻地区或有所见,万泉曾去新疆交河古城遗址,就不由然地想起寒山子的这些首诗。
交河古城遗址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县城西约10公里的雅尔乃孜沟。这座古城中所有的建筑,大多只残留断壁,较高的墙壁上可见墙面上对称挖出的椽孔,可见是两层的楼房。交城故城始建于汉代,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土城。北朝期间为高昌国的交河郡城,唐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始为高昌郡的交河县城。晚唐以后逐渐衰落,据说在明永乐年间城中还剩有几户人家。万泉站在古城中,风沙掠过遗址的断垣残壁,闭目聆听,仿佛听见街道上人畜的叫声,仿佛听见士兵格斗的刀剑撞击声和呐喊声……这里正是当年丝绸之路,东西方文明文化交汇之地。沿丝绸之路有一连串珍珠般的繁荣城市,辉煌的尼雅、楼兰、高昌,盛极一时。后经剧烈的战乱冲突,大自然的不断变化,尼雅、交城、且末、楼兰、高昌、科泰克、泰尔坎、罗布渐次繁荣又陆续消失在时空中。
“自振孤蓬影,长凝拱木声。”当时,站在高台的废墟上,看着连绵的断垣残壁和古河道内的涓涓流水,不由感慨万千。今天,我们重建丝绸之路,中华文明中的“和合文化”应须发扬光大。
古往今来,“三千大千世界”中,一个个小小须弥世界毁灭的活剧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上演。且看寒山之前时代人口变化:晋武帝太康三年(公元282年),全中国人口2380万人;隋文帝开皇元年(公元581年),人口为1800万人。南北朝历经近300年战乱、饥荒,人口减少了500多万(近四分之一),实际非正常死亡人数至少1500万。这期间,不知有多少座城池被毁灭。这是寒山子出生前约300年的状况。
中世纪,西方宗教战争,无数生灵涂炭,无数城池毁灭;十七世纪,疫病流行欧洲,导致数百万人丧生;两次世界大战,全世界死亡人数四、五千万(也有统计说七千万,问题不在数字本身)。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人类时时刻刻处在彻底毁灭的边沿:世界核武库中现存核武器足以将地球上的全部生灵毁灭十数次。这些可怕的东西半数以上控制在某一超级大国手里。中国从拥有核武器那天起就声明: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对无核国家和地区使用核武器。而最有能力和可能使用核武器的国家却不做这样的承诺,于是,大大小小的国家都在谋求核武器,目前全世界公开宣称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十来个。还有一些工业发达国家,随时可以制造核武器。再繁华的城市,都是鸡蛋壳上的文明,全都不堪一击,死神一直在拢着双手盯着这个“鸡蛋”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招。
当初读到“驱马度荒城”这一首的时候,真想向寒山子大师三跪九叩。不要忘记,这些诗是在大唐繁荣的大背景下写的。他老人家真不是通常的国学大师,他对大千世界的观照已经超越了很多宗教的一般教义。西方以《圣经》为圭臬的一些宗教(犹太、基督、天主、东正等教派),有诺亚方舟故事、世纪末日说,好像是对一船人的悲悯,其实也是要一个个通过考核才能升入上帝的天国或者送到方舟留下做种。若亚方舟挽救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无论哪个宗教,“审核”不过关的人都是要下地狱的。悲天大爱的宗教是哪个呢?所有宗教都青睐对它顶礼膜拜并有奉献的信徒。近日读报,看到一则很有意思的消息:研究智力的学者们发现,从理论上讲,改进某些机理,人类智力可以不断提高。如果我们的智商提高一倍,那生活和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结论是:对个人好处多多;对社会喜忧参半;对宗教不容乐观。有证据显示,许多人,如果智力明显提高,那么他们将不再信仰上帝。②
二、泪尽嗟存没
我们面前如果是一台能穿透历史的摄影机拍摄的宽银幕电影画面,那么“驱马度荒城”是广角镜头拍的大全景蒙太奇,接下来我们就要看到长焦镜拍的近景、特写了。
若有机会徜徉墓地,较有兴趣看那些墓碑,从碑文中发见逝者年庚、子嗣及其简短经历,对人生的感慨不油然思绪万千。这是对心灵的拷问,比照他人的命程,能促使我们反躬自问,真正认识自己。原来老寒山也是个喜欢窥视墓地的人。
我行经古坟,泪尽嗟存没。冢破压黄肠,棺穿露白骨。
欹斜有瓮瓶,掁拨无簪笏。风至揽其中,灰尘乱哱哱。
【解读】我路过那一片古墓,无尽的眼泪哀叹生灵的存亡幻灭。一座座破败的坟墓压烂了枯黄的棺材,透过穿孔的棺木可以看见累累白骨,歪七倒八、破烂不堪的随葬瓦器,值钱的物品已被盗墓贼拿走,用棍子拨动看看,找不到一点饰物。一阵微风吹来,卷起的灰尘扑面滚滚。
寒山子在这里凭吊的既非他的亲友,也不是某个名人,而是对亡灵的高度抽象。
寒山子的诗歌,处处透露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因为他老先生的经历后人知之甚少,我们不知道他到过多少地方,见证过多少沙场荒城,但有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的诗歌里感触到:他的历史视野空前绝后。常见的文学史认为,古代诗人中,历史感比较强的名人,多推崇曹操、苏东坡等人。苏东坡的著名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当他谈谈一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我们十分惊叹他的历史高度。现在,我们对照一下寒山子,才发现那只是文人感叹一声“英雄如过客”。曹操的历史视野也不浅,他的名作《龟虽寿》当然脍炙人口,让我们深深感觉他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现在我们对照一下寒山子,方知曹丞相也不过是英雄感叹人生苦短。感叹人间悲苦的大诗人还有杜甫、白居易、陆游等等。当然我们不应该忘记还有一位悲天者——屈原,但是屈先生的悲情是对楚国偏安小朝廷即将覆亡的忧虑,而不是对众生的关怀。
在这里列出这么多古代名人和寒山子做比较,绝无贬低其他老头子的意思。愚以为,各位都是小悲,寒山子才是大悲。他不仅仅是对个体的感叹,无论是精英还是乞丐,在他眼里早已都幻化成千古凡人。他是对“须弥世界”的悲悯。
愚以为,寒山子关注的是一个须弥的毁灭问题,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无论男女老少还是禽畜虫鱼,无论道教、儒教、佛教信徒或者西洋的天主教、犹太教教民。寒山关注的是一个世界的完结,不是个人的修炼成败。正如核弹炸开一切生灵万劫不复,这是我们现代生活在核时代的人才能理解的,老寒山大概不知道有原子弹这样的怪物吧?
这样说,是不是把寒山子拔高了,相信读者自有见识。
三、再竖卒难成
大尺度的观照眼光、见微知著的分辨能力,也许只有像寒山子这样的少数人具备。从在下的阅历来看,历史的、宏观的毁灭对大多数人来说,似乎无关痛痒。那么,我们不妨借助先贤们的睿智目光,来感知一下物我之间的象征关系,观察自己的内心与外在,也许能得到一些禅悟,使自己活得更坦然一些。
可惜百年屋,左倒右复倾。墙壁分散尽,木植乱差横。
砖瓦片片落,朽烂不堪停。狂风吹蓦榻,再竖卒难成。
【一读】可惜了啊,这往年的豪宅,随时可能倾倒的大厦。你看这不见人影的破屋,开裂的墙壁散乱不堪,枯朽的梁柱横竖交错,砖瓦零落堆积,家什腐朽不堪。如果一阵狂风吹来,随时会轰然倒塌,再要把这屋立起来怕是不可能了。
【二读】身体本是百年屋,人老如“旧屋”,难免摇摇欲坠,疾患缠身,满头白发,满脸沧桑,手脚越来越不灵便,病痛还在日日增加。再来一次大病,就永远爬不起来了。
前面几首诗寒山子给我们展现的是广角大全景,下面我们继续看长焦特写:种种破败凄凉具象之景呈现在我们面前,是非常到位的电影镜头的特写。为什么呢?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如果一段蒙太奇没有对白和旁白,每个观众定然会得到不同的感受。优秀的电影就是应该给观众提供不同遐想的空间。
佛教认为人的肉身是“本我”的暂居之所。多数专家认为这首诗是寒山子对老年病体的感述。万泉读寒山诗多年后,宁肯将此诗作二读,而且越来越觉得直白的理解,更渗透了锐利的长焦远窥。
独坐常忽忽,情怀何悠悠。山腰云缦缦,谷口风飕飕。
猿来树袅袅,鸟入林啾啾。时催鬓飒飒,岁尽老惆惆。
【解读】我独自打坐的时候,常常精神恍惚,因为我的惆怅始终难于摆脱,并非我自身想不开啊。山腰的云彩漫漫旋绕,山谷口吹来的风凉簌簌的。猿猴在树上追逐啼唤,鸟儿们在林中婉转歌唱。我已鬓发枯白,死不足惜,这美好的河山,将会怎样?
这一段,是寒山子没由来的空洞与孤独,没有像前几首那样直接抒写死亡与破败、枯骨与朽木,更使读者感到窒息。
这种死亡令人无限恐怖,它不像寒山子在“谁家长不死”、“归西如轻风”那几节里讲的个体的死亡是一种有机的自然更替,人们应该轻松以对。这里,寒山大师讲的可能是:我们如何面对大千世界的毁灭?
西方典籍、传说中的有关高度文明的大西国(大西洲、亚特兰蒂斯),如今早已无影无踪,有学者认为:它是在数千年前的一场大灾难中沉入大西洋海底。美丽繁华的庞贝古城被火山湮没,这有考古挖掘的确证。这两座城市的毁灭是天灾,那么,两河流域的空中花园城市又在哪里?辉煌一时的吴哥消失在茂盛的丛林里,古印度宏伟的马亨佐达摩又是怎么毁灭的?
在南美洲,曾一度存在过高度灿烂文化的玛雅文明,如今也销声匿迹了。今天只有在考古学家的指点下,才能隐约看见玛雅人在美洲大陆上留下的痕迹。
人类随时可能毁灭的警告决不是故作惊人之语。除了上面提到的现存核武库对人类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外,还有如下因素在威胁我们:
首先是生态环境的不断破坏,这是属于人类慢性自杀的进程,没有像核武器那样急速暴亡而令人提心吊胆,但是环境的不断恶化亦已让我们寝食难安,如不及时解决,很可能无法挽回,其后果并不亚于核武器对地球的威胁。
其次是我们人类尚无能为力的天文变化。小行星撞击地球造成生命大规模灭亡的事情已经在地球上多次发生,六千万年前恐龙家族的突然大灭绝就是一例。有许多学者甚至认为,今日人类属于再生文明,数千万年或者数亿年前,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生命和人类,由于意外的缘故毁灭了,生命又重新由低级向高级演化至今。《原子科学家公报》的科学家们,由于对近年核扩散、气候变化、能源问题引发担忧,调快了“末日时钟”。
寒山子大师由于历史的局限,他老人家不知道什么小行星、什么核武器,但是,他从一种历史纵深的思考中,窥探到了人类的脆弱——人类的纵欲必将导致自身的灭亡。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匆匆过客。地球人类从宇宙尺度看,还属花蕾期,如果要在这个宇宙中开花、结果为时尚早,我们每个匆匆过客都有责任珍惜她呵护她。
我们这颗星球上曾经有一个迷你“须弥”的毁灭,是足以值得当今地球人类借鉴——复活节岛。
岛上那些巨大的石雕像,几百年来是一个不解之谜。在西方人未到这个岛上之前,这里还处于人类的石器时代,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些巨大的石块树立起来的呢?初期登岛的人们认为是天外来客整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拍摄的一部记录片,还把它们看做是外星人的杰作。
现在,这个谜被科学家们解开了,谜底叫我们头皮发麻:
复活节岛荒废的原因是综合的,人口的负重造成的环境灾难不可避免,但农耕水平的发展毕竟较缓慢,主要灾难是始于氏族酋长们的尊荣。十二个氏族,不知道是谁首先想起,用石雕人像标志本族世系,其他氏族群起效之。这也罢了。我们知道,马太效应是在社会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诸多方面都能体现的。几百年间酋长们争相攀比,比谁的石像更巨大、更壮观,有人树起最高的石像,随之竞争者就在本氏族石像上加上一顶大石冠,仅这石冠就达十几吨。(有点像我们现在的世界,建的高楼一座比一座高。)
真正的灾难开始了,石像一代大过一代,砍伐树木(做脚手架和搬运巨石的器具)的速度很快超过树木生长的速度,成片的树林开始毁灭。经考证,智利酒松大约绝迹于1440年,对当年的炉灶和垃圾测定,大约在1640年,木柴在岛上绝迹,此后岛民生活燃料完全靠灌木和杂草。对植被的过度攫取,最直接的后果野生食物资源匮乏,土壤流失进一步加剧生活资源的恶化,饥荒不可避免,随之而来的就是为争夺资源(灌木丛)而发生的战争。没有巨木制造舟船,战后幸存者也无法出海渔猎。无以为食,最惨烈的事情也发生了,食物来源居然是人类本身。在岛上后期的废弃物遗址中,人类骨骸随处可见。③
这是不是我们地球世界末日的图景?
我们要问的是,地球智慧生命发展到今天的高度,“既然大自然要使人类毁灭是我们无可奈何的事情,难道人类自己要自己毁灭也是发展中的一种无可奈何吗?”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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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鲍照《芜城赋》:“……凌凌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②《人类智商提高一倍会怎样?》,《参考消息》2012年1月18日。
③参见贾雷德·戴蒙德《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④万泉《前生后世——生命演化纵横谈》,珠海出版社1999年5月版,第209页。
[本文系万泉出席2017第十一届和合论坛(寒山诗文化论坛)提交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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