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3月版)
上世纪八十年代,将近四十年前的作品,仍是我心目中的文学巅峰。巅峰到无话可说,只能抄录。
《棋王》——我读,悲壮
家里供我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死之前,特别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你在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说了,再怎么困难,也要念完。高中,妈打听了,那是为了上大学,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你爹也不行了,你妹妹还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家里就靠你了。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用呢?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我绷不住了。——p26
(刚在十盘盲棋车轮大战中放倒九盘,还剩一盘)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p53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不起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他的腿仍然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份量,就示意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软下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p54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地一声儿吐出一些黏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p55
《树王》——我读,冰凉
六爪一边称赞着,一边将糖一粒一粒地装进瓶里。瓶里装满了,桌上尚余三粒。六爪慢慢地推了一粒在我面前,忽然又很快地调换了一块绿的给我,说我那块是红的。又慢慢推了一粒在他母亲面前,说是让母亲吃。肖疙瘩的老婆将糖推给六爪,六爪想了想,又将糖推在小桌中央,说是留给父亲吃。我也将我的一块推到小桌中央。六爪看看,说:“爹吃两块么?”我说:“你有一瓶呢!”六爪省悟过来,将自己的一块也推到小桌中央。——p95
肖疙瘩忽然说话了,那声音模糊而陌生:“学生,那里不是砍的地方。”李立转过头来看看肖疙瘩,将刀放下,有些惊奇地问:“那你说是哪里呢?”肖疙瘩仍坐着不动,只把左手微微抬起,拍一拍右臂:“这里。”李立不明白,探过头去看,肖疙瘩张开两只胳膊,稳稳地立起来,站好,又用右手指住胸口:“这里也行。”大家一下子省悟过来。
李立的脸一下白了,我也觉得心忽然跳起来,大家都呆住,觉得还是太阳底下暖和。——p98
肖疙瘩浑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说:“你们有那么多树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说:“你是管不了!”肖疙瘩仍垂着眼睛:“可这棵树要留下来,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来,一个证明。”李立问:“证明什么?”肖疙瘩说:“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p99
李立举起刀,全身拧过去,刀从肩上扬起,寒光一闪,却梦一般,没有砍下的声响。大家眨眼一看,才发现肖疙瘩一双手早钳住李立的刀,刀离树王只有半尺。李立挣了一下。我心下明白,刀休想再移动半分。——p99
支书走开,又回过身,缓缓地说:“老肖哇,你不是糊涂人。你那点子错误,说出天,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你种你的菜,树你管得了吗?我一个屁眼大的官,管不了。你还在我屁眼里,你发什么疯?学生们造反,皇帝都拉下马了,人家砍了头说是有个碗大的疤。你砍了头,可有碗大的疤?就是有,你那个疤值几个钱?糊涂!老肖,这砍树的手艺,全场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么落个‘树王’的称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书,就要谋这个差事。你这不是给我下不来台吗?学生们要革命,要共产主义,你拦?”——p100
我随六爪到他家。一进门,见肖疙瘩斜起上身靠在床上,不觉心中一喜,说:“呀!老肖,好多了吗?”肖疙瘩扬起手指,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了,看着肖疙瘩,肖疙瘩仍旧枯缩,极慢地说,没有喉音:“我求你件事,你必要答应我。”我赶紧点头。肖疙瘩停一停,又说:“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四川,在部队上残废了,回家生活苦得很,这自然是我对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给他,月月不敢怠慢。现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说:“老肖,你不要着急,我有钱,先寄给他——”肖疙瘩不动,半天才有力气再说:“不是要你寄钱。我女人与娃儿不识字,我不行了,要写一封书信给他,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他,请他原谅我先走了——”——p108
《孩子王》——我读,学殇
老陈正在仔细看作业,看我进来,说:“还要什么?”我沉一沉气:“我倒没忘什么,可学校忘了给学生发书了。”老陈笑起来,说:“呀,忘了,忘了说给你。书是没有的。咱们地方小,订了书,到县里去领,常常就没有了,说是印不出来,不够分。别的年级来了几本,学生们伙着用,大部分还是抄的。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呢。”我奇怪了,说:“国家为什么印不出书来?纸多的很嘛!生产队上发一批学习材料就是多少,怎么课本印不够?”老陈正色道:“不要乱说,大批判放松不得,是国家大事。课本印不够,总是国家有困难,我们抄一抄,克服一下,嗯?”我自知失言,嘟囔几下,走回去上课。——p125
我笑了,说:“你的儿子将来也要念到举人。”书记脸上放出光来,说:“唉,哪里有举人的水平。……我那儿子,写封信给内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儿子念给我,结结巴巴的他也不懂,我也不懂。”来娣正端了碗筷回来,听见了,说:“又在说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来娣对了我们说:“支书请到我,说叫我看看写的是什么。我看来看去不对头,就问支书:‘谁是你爷公?’支书说:‘我还做不到爷公。’我说:‘这是写给爷公的。’弄来弄去,原来是他儿子写的那封信退回来了,还假模假式地当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写在了下面,寄信地址嘛,写在了上面。狗爬一样的字,认都认不清;读来读去,把舌头都咬了。”大家都哄笑起来,支书也笑起来,很快活的样子,说:“唉,说不得,说不得。”——p141
我在黑板前走了几步,对学生们说:“大家听好,我要彻底清理一下大家的功课。你们学了九年语文……”学生们叫起来:“哪里来九年?八年!”我疑惑了,学生们算给我小学只有五年,我才知道教育改革省去小学一年,就说:“好,就是八年。可你们现在的汉语本领,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也许还不如。这样下去,再上八年,也是白搭,不如老老实实地返回来学,还有些用处。比如说字,王福那里有统计,是三千多字,有这三千多字,按说足够用了。可你们的文章,错字不说,写都写不清楚。……我现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写不好看没关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笔一划。第二——嗯,没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听清楚了没有?……念了八年书,出去都写不成个字,臊不臊?……既学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抓到一两件,才算有本钱。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写些什么呢?听好,我每次出一个题目,这样吧,也不出题目了。怎么办呢?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飘,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听过打仗的鼓?……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比如,写上学,那你就写:早上几点起来,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学校来,路上见到些什么——”学生们又有人叫起来:“以前的老师说那是流水账!”我说:“流水账就流水账是,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p144
进了办公室,见老陈与面生的人坐成对面。老陈招呼我说:“你来。”我走近去,老陈便指了指那人说:“这是总场教育科的吴干事。他有事要与你谈。”……吴干事又说:“你教到第几课了?”我说:“课在上,但课文没教。”吴干事说:“为什么?”我想一想,终于说:“没有用。”……老陈不看我,说:“总场的意思,是叫你再锻炼以下。……”我一下明白事情很简单,但仍假装想一想,说:“不用考虑,课文没有教,不用交代什么。我现在就走,只是这次学生的作文我想带走。不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