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应试使学科教育走进死胡同
我国恢复高考转眼已将近三十年。先是全国统一命题,1988年上海开始单独命题,现在越来越多的省市也单独命题。三十年来,各地的正式高考题总和应该已有数百套之多。为了体现公平竞争的原则,题目一般是不重复使用的。但是,随着年份越长,保证基础知识题目不重复越来越困难。
经过三十年的磨练,考试本身也成了一门日益成熟的学问,应试一半是知识,一半是考试的技巧和套路。突出的实例如中国学生考“托福”。据说托福的设计是很科学的,是能真实反映母语非英语者的真实英语水平的,但我们确有大量不能说英语的考生的考试成绩可以接近满分。考试技巧(包括挖地三尺)训练的有效性,确立了“题海战术”的存在价值,确立了教辅材料和习题集在我国出版事业中半壁江山的地位。80年代初编的一本习题集可发行数百万册,出版社仅限于几家教育出版社 。今天,这类书籍的发行总量成几何级数增长,几乎所有的出版社都有此类出版记录,每册发行数只有几千册,可见其雨后春笋般的多发。
命题专家一次又一次地企图示范题海战术的无效,他们知难而进,雄心勃勃地一定要编出谁也没见过的新题来。
下面的故事至少具有艺术的真实性。
有一位跟基础学科有关的名人,一切正常,汉族人,从来没有资料说过他是 少数民族。此人的姓氏比较少见,命题者就动了这个脑筋,新编了一个选择题:A,是汉族,B,是回族,C,是满族,D,以上都不是。结果考生吃不准了,有将近一半的考生选择了后面三个答案。题目公开后,叫好的不少:真是有新意。不少考生是服气的,怪自己还是没有复习到家。以后就有人跟风,今天编张三的 题,明天编李四的题,如:A,是南方人,B,是东北人,C,是西北人,D,以上都不是。然后这一类题目像一股清泉又进入了下一年再版的习题集,题海又扩大了。
化学中有一项知识内容是认识原子结构、电子在原子核外的排布。为了降低学生负担,有关部门规定只要求掌握1—18号元素的原子结构。只是18种原子结构,死背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吧。外界可能想象不出,其间文字游戏之丰富简直可以使其构成化学的一个分支(当然是畸形的),要以此考倒一个学生并非难事。这种题目的大致风格如下:某元素原子的核电荷数是电子层数的5倍,其质子数 是最外层电子数的3倍,该元素原子的最外层电子排布是____。即使是一个教学多年的化学教师,离开课堂两年,可能也不知所云。
高考和中学里的训练题是这样,大学里一些考试的内涵也高雅不到哪里去。一位红学家考研究生,以此逐轮淘汰考生:一,红楼梦中写没写过厕所?二,写过几次?三,在哪里写的?我们的题海中确实充斥了大量本来不是问题却被问出来的问题。这些问题跟学科素养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通过对这种伪问题、伪智慧的博弈和题海的日益泛滥,学科教育钻进了牛角尖,走进了死胡同。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大量的学科教学活动简直成了一种迷信活动。
看到过一个关于爱情的定义(暂且不论将这种定义搬进课堂是否必要):爱情 是男女两人间的以性爱为基础的两情相悦的……感情。讲课就充满了应试味道,没恋爱经验的青年教师也能讲得头头是道:是爱情不是亲情,是异性不是同性,是两人不是三人,是两情相悦不是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这种授课方式在今天的课堂内随时可见,本身充满了选择题或是非判断题的味道,它与应试是相适应的。
应试教育在今天己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高中三年其实是两年,整个高三几乎都在炒作习题,学校甚至提前在高二就开始为高考补课。习题集的厚度是教科书厚度的几倍、十几倍。习题中大量充斥了挖空心思的编造,文字游戏比比皆是。学生的心态是战战兢兢,草木皆兵,见了绳子都是蛇。学生在考试科目上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持续性发展的学力培养就大打折扣了。
我们干了多少“吃饱了撑的”事。这种没有内涵的应试,亵渎了学习的本来意义,是地地道道的“八股”,确实不能再存续,改革势在必行。
2什么是学科的素质教育
应试教育要向素质教育转化。那么,什么是素质教育,尤其是学科的素质教育。专家、学者们的定义可能比较理性、宏观和抽象。如:
素质教育是促使学生全面发展、全体发展、主动发展、个性发展、终身发展的教育。
素质教育以德育为核心,以创新精神与实践能力的培养为重点,它的三维目标是知识技能、方法过程和情感态度价值观。
与素质这个词相比,我更喜欢素养。
凡是理工医科的毕业生都是学过微积分的。学数学是特别花功夫的,多年以后都忘了,给十道题,九道做不来了。但是很少有人后悔。那么我们当年从微积分中学到了什么呢?使我们终身受益的除数学的严密和精深外还有极限的思想、无穷分割和累积的数学方法……。数学是一种高尚的文化和观念。它的这些基本思想方法是远比“换元积分法”、“分部积分法”这些具体技法高得多的素养,它是数学的,也是大理科层面的,还是哲学的、社会学层面的,它肯定潜移默化地影 响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工作策略,甚至影响了我们的价值观、世界观。当然这不等于说当年我们可以舍弃具体的微积分运算,离开一定规模的训练,理念是不能抽象出来的。问题在于我们的教学究竟怎样处理这种上下位之间的关系(包括度的把握)。笔者曾经参加过“文教委员会”的一些课题论证会。听方方面面人士的发言,观察到一种很有趣的现象,教育界内部的人士大多对当前的教育持批判态度,说自己教的那些功课都没用,外部人士却觉得各种学科都有用。一位画家,说他读中学时就沉迷于画画,对其它功课没兴趣。大学上的美术专业,更加不学基础课程。直到工作了十多年,忽然感觉到中学里所有的课程都是有用的。他说 不出很理性的道理,就是感觉那些数理化史地生音体美全是素养,是一个有内涵的人所需要的。
国外一些国家的法律专业对数学的要求很高,数学学得很多很深。这当然不是破案的需要。律师靠几何或函数来破案?它是养成严谨的工作态度和思维品格的需要。国外有不少女士结婚或生子后不工作,但没有人会说何必当初,知道要做全职太太,上什么大学?高等教育对她们来讲更是一种素养的需要。
每年的全国中学生化学竞赛包括笔试和实验操作两部分。各地选手选拔的主要依据实际上还是笔试成绩,最后才在小范围内对那些理论尖子生进行数日速成式的实验操作培训,然后让他们参加全国竞赛。有一次发现西北边远地区的一位女生的实验做得特别干净利落。问:你们学校平时很重视实验能力培养吧?答:我们那里条件差,学校没有实验室,以前从来没做过实验。后来还是她的带队老师给出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答:这位女生特别能干家务。于是带来一个值得 研究的课题:实验能力是否一定要通过本学科的实验室培训获得?素养是可以迁移的。
上海实行“3+l”的高考方式,2004年语数外以外加试化学的考生是23%,最后被录取者中大部分进的当然并非化学专业(文科也招化学考生);即使从化学系、材料系、药学系毕业,大多数人还是有可能转行的(有人干销售去了,有人当公务员去了)。按粗略的估算,我们现在一个高中班级中将来从事与化学相关工作的平均不会超过两个人。化学对绝大部分学生来说似乎是一种没用的学科。
2005年度,上海市高级教师评审笔试的最后一题如下:
毕业十多年后,一群学生又去看望当年的化学老师。闲聊良久,老师忍不住,说:你们看望我多次,怎么从不提及我教你们的功课呢? 大家就把当年的化学课代表往老师面前推。课代表脸通红,说:老师,对不起,除了H20和NaCl,其它的分子式我都写不出来了。有那么严重吗? 口快的学生说:我们大多数人高中毕业后没再碰过化学。老师不甘心,又问:那你们记得铁的化合价吗?学生:什么叫化合价? 老师:酸雨呢? 学生:记得,就是有酸的雨。老师:详细情况呢? 学生:详细情况网上都查得到的。老师四十,大惑:我这些年来都干什么了?难道我的几百堂课什么都没给学生留下吗?化学真那么没用吗?今后我该怎样教化学呢? 这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真事。请对故事中老师的几点困惑发表你的看法。
结果比较合理的答案是:要批判旧教材的学科体系化,要加强实验教学,要加强学科与生产生活实际的联系,要加强化学教师与学生的感情交 流,……以达 到强化学生对化学的兴趣和记忆的目的。
笔者认为这是不够的。实用是因人而异的,它的可迁移度可能是比较有限的。我们可以根据实用的需要在中学生中开展安全教育、国防教育、廉政教育、环境保护教育、性知识教育,各种各样联系实际需要的教育。但“与时俱进”是没有穷尽的,终究代替不了经典文化底蕴和基础学力的养成。
笔者在自编的化学教材的前言中写了这么一段话:
化学是一种知识。化学与人类生活、生产活动关系密切。化学告诉我们黑火药如何爆炸,用什么办法将潜艇中的二氧化碳变成氧气,化肥是如何生产的,谁是大气污染的元凶,漂白粉是怎么回事,海水中除水和食盐外还有什么,干电池怎么发电,钢铁为什么会生锈,食物为什么会变质,明矾为什么能净水,肥皂为什么能去污,什么叫高分子合成材料,人类为什么先有青铜时代后有铁器时代,等等。化学还告诉我们化学反应的基本类型包括化合、分解、置换、复分解、氧化还原、离子反应、取代、加成、消去、分子重排;原子间依靠化学键结合成为分子或晶体,化学反应包括旧键的打开和新键的形成;一些物质能量高、一些物质能量低;化学实验的多样性及其基本方法,等等。
今天的高中生将来大部分(90%以上)不会从事与化学相关的事业,正如大部分人不可能从事数学和物理学。他们或许不需要知道化学反应如何分类,不需要认识烧瓶和滴定管。至于海水中有什么、酸雨如何形成,需要的时候随便找一本杂志或点击网页即可知其一二。那么,我们应该明白化学更是一种素养。
化学和数学、文学、物理学、历史学等基础学科一样,是人文素养中的重要组分之一。万物始于元素、质量守恒、结构决定性质、能量由高到低、动态平衡、电子得失、异电相吸,等等,它们是一个个概念,更是一种种观念。它们是化学的,也是理科的,还是哲学的、社会学的。化学让人终身受益的不是海水中有什 么,而是它对待这个物质世界的独特而又通达的态度、观念和思想方法。
扛着三角尺往教室走去的时候,数学教师想,有几个学生将来会用到解析几何呢?我干嘛教他们呢? 作为一名化学教师,我一直在想,我们能让化学给学生的将来留下些什么呢?
有学者将素质教育比作母亲的教育,将技能教育比作父亲的教育。母亲打小给孩子喂奶,教孩子走路、说话、与人打招呼。长大了,父亲教打铁、种地,学习劳动技能。这是教育的两大功能,我想今天已经没有人会否认母亲的教育甚至比父亲的教育更重要。母亲的教育是对人的根本的教育,是可持续发展的前提。这种素养包含在经典文化的基本思想方法中,显然不包括是否知道某人是什么民族、红楼梦内有无厕所。
3削减学科内容不能减轻学生负担
从操作层面上理解,当前课堂教学改革的主观意愿是削减学科内容、强化研究性学习。
假定教育部下达一项命令,高考一律只考初中数学,不考高中数学,学生的负担能不能减轻?不能。 因为我们的名牌大学就那么些,我们有太多的人想进,考试就必须有区分度。第一,初中数学照样可以把人考糊,平面几何的辅助线照样可以让一部分人想不出来往哪里添(数学系教授解不了中学数学题是常事,就是证明)。第二,竞争从学科知识的较量部分转向书写规范的角逐,本来逗号句号没人讲究,现在都可能被列入评分标准,牛角会越钻越尖。总而言之,负担是竞争的客观存在。西方可能有比较多的学生会冲着某个喜欢的体育俱乐部选大 学,或为了自己眼前的生活质量选大学,这种情况中国目前还少有,大量的中国学生即使出国留学也要挑名牌。上海从1988年开始高考“3+l”,理由就是减轻学生负担,实际上没有减轻,习题集、补习班愈演愈烈就是明证。本来高考考五门六门,今天一门考砸,明天还有其它科目的弥补,现在每门都不允许有意外。本来是六考七考定终身,现在是四考定终身。本来一门功课120分就是高分,现在非得140分(满分150)。竞争形式有所变化,学科素养降低了,负担却根本不曾减轻。
从另一个角度看,偏题、怪题、烦琐题的出现正是盲目删减学科内容、删减知识点造成的恶果。认为删减知识点是降低难度的主要措施,这实在是一种误解。第一,知识面窄了,区分度尤在,就往深里挖。“掘井”的深度与知识点的宽度呈反比关系。给我一个多伦多,我通通造二层楼的别墅,给的是香港,那么造的房子不超过二十层不叫高楼。力学中有动能,也有动量,一道题可以考动能,也可以考动量,忽然把动量删掉了,那么动能方面就得挖得深一些,或者说花样要更多。为什么一百多种化学元素只要求18种呢,就是为了减轻学生的负担,结果呢?不是问题的问题就被问出来了,一种畸形的学问因此而诞生。挖出思想内涵来倒也罢了,挖的却是歪洞,其实是没有深度,挖的是那种牛角尖、伪科学。第二,学科体系被破坏了,逻辑魅力大幅度丧失,学生的大量记忆被迫从意义记忆转向机械记忆,分析变成了辨析,捕鱼成了没有渔具的钓鱼,这又构成了学生的另一种新的精神负担。
在所有经典课程中,有最多的高中生最恨数学,也有最多的高中生最爱数学,很多学生是爱恨交加的。恨是因为数学最精深,爱是因为数学最具逻辑魅力。对事物逻辑性、结构化的追求是与生俱来的。千万不要去破坏它。减轻负担的正事是别挖歪洞,不是其他的歪门邪道。笔者在1999年做过这么一件事,对1999年之前九年的高考化学全国卷和上海卷共18份作过一项统计:总分值2500分,主要针对H2S的氧化反应而设的试题约77分,占3.1%;关于氮氧化物(NOx)产生和反应的试题约66分,占2.7%;专门用于猜测1—18号)元素和原子的试题约71分,占2.8%。这种比例与精彩之至的现代化学世界显然不相适合。化学真的枯燥到要用3.1%的篇幅去描述一个H2S吗?H2S是体现化学能力的精髓吗?显然不是。这是通过题目对个别知识点的恶意炒作 。(《掘井是盲目删减的必然结果》,上海《化学教学》杂志1999年第6期)我相信其它学科也有类似的情况。这说的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今天考试题的恶俗是更加触目惊心了。
这种三分地里精耕细作的现状当然不是命题者的责任,是教材内容的限制造成的。略微接触过一些发达国家教材(包括美国的SAT考试)的老师都知道,人家的试题大部分是直观的,问题是不拐弯抹角的,考察的是知识面的宽度,我们的那种牛角尖可能是绝无仅有的。
4警惕东施效颦
在香港听过一位教育学专家的报告,说过去一家加工厂生产纸盒子,一种尺寸的可以生产20年,厂内基本不需要设计师。现在一种尺寸、一种形状、一种材质、一种装饰的包装盒可能生产了三天就要更换,就要重新设计、重新打样。厂内需要相对庞大的设计部门。教育必须跟上这种变化的节奏,要腾出更多的时间让学生去学习各种高速变化中的设计方法和理念,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创新教育上。这种论证是很有说服力的,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什么?是对传统文化积淀的传承。文化是有根的。
基本学科都是最经典的学科(正是现代普通高中所设的那些基本课程),其间蕴含着人类文化的积淀性的精华,这种精华不是小技巧,是大智慧的结晶。这种 精华一定是结构化的,是母亲式的,未必是父亲式的。这种精华的传承是要有基本时间和精力做保证的。学校不同,有的是基础教育质量相当高的学校,有的是一般高中,有的是职业中学,实施传承的时间投入可以有很大的差异,但不能少于一定的限度,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必须接受的,是最基本的素养。
应试教育必须向真正的素质教育转化。
既然应试教育是由题目的恶意炒作造成的,那么改革的方案就应该由以下 三个方面构成。第一,坚决剔除大量的偏题怪题烦琐题,走出学科教育的死胡同。第二,利用节省下来的大量时间拓宽知识面,注重学科思想方法的养成。第三,在前两项落实的基础上,在教学活动中潜移默化地引入探究性学习的理念和习惯,培养探究的态度。
在美国佛罗里达州遇到一位上海籍教师,他对美国学生的纪律涣散、不尊重教师、对课堂教学的随意性非常反感。问他美国本土教师是否习惯,他说他们比较习惯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学生生活也是这样过来的。
马上要上课了,一位美国物理教师想:今天上什么呢? 美国教师课多,这个班上次物理课讲到哪里,想不起来了。忽然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自行车。灵机一动,将自行车推进教室,翻转过来,车轮朝天。今天就讲自行车的齿轮传动了。结果就成了一堂好课,学生参与度高,生活联系理论,探究味十足。那么下次课怎么办?下次再说。
看过一段录象,香港的一堂数学课,为了一个3x=81的解,动员4位学生胸 挂4块分别写有3、x、=、81的大纸牌做游戏,实在是无聊至极,实际上是教师的无奈之举。我对它的评价是浪费时间。
警惕将别人的无奈之举、他们那种存在下产生的意识当作最先进的东西来推 崇。我们是否会犯病急乱投医的错误?
为什么诺贝尔奖还都是美国人拿?这是国人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有的教授分析了两条原因,一、研发条件富足,资金和设备得到保证,并吸引了最睿智的人才,二、从小培养学生批判性的分析能力。我认为还要加上一条:人家从来没放弃过精英人才的培育。随意不等于以学生为本,精英不是低效率课堂造就的,科普教育不能成为素质教育的主要形式。一方面是学校里有大量看不懂当地报纸的 中学生,商店里有大量不熟练加减乘除的营业员,一方面是高等学府、研究所中顶级科学家云集,人家的教育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我们的病症是试图将精英教育普及化,病根是用钻牛角的方式普及,结果也是成功与不成功并存。东施效颦可不是治病的良方。
我们不要再去挖井;我们基础教育的任务是认认真真地做好母亲;对于做父亲,不要抱有太大的野心。
(原载上海《化学教学》2006年第9期。感谢南京陈凯老师提供文稿印件,他对我文章的收集比我自己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