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人 温州事 温州史
宋乘风
温州人素来重视分岁酒,因为这是在“新桃换旧符”的除夕晚上的宴席。各种宴席中,除婚嫁时的“婚宴”和逢“十”岁的“寿宴”外,分岁酒是一年中最被期待的。作为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准老人”,近些年来,我越发觉得儿时的分岁酒格外值得眷恋。
我们家对分岁酒还有个特殊的代名词,叫“酒摆间里”。这个代名词的始作俑者是童年时期的我们姊弟三人。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年边,我们在学讲流行于坊间的童谣:“正月灯,二月鸢,三月麦秆做吹箫……”学到十一月,勉强能讲出“十一月,吃汤圆”,十二月呢?三人都哑了,不知谁突然从十二月想到印象最深的在房间里摆分岁酒,便脱口说出了“酒摆间里”。虽然知道是说错了,又不押韵,但“酒摆间里”那时确是我家、乃至我们院子里的特有版本。
儿时,我们父母都在离温州城以南70里的瑞安工作,我们姊弟仨卖(断)奶后就被送到温州外婆(温州孩子对外公、外婆与爷爷、奶奶一样称谓,都叫阿爷、娘娘)家抚养,住在朔门万岁里的一座叫卢万顺的三进大院一个轩房里。一间20来平方米的卧室,后面还要隔出六七平方米作厨房,卧室内铺了两张床后几乎就没空地了。一年到头,吃饭都在卧室门外的小“上间(中堂)”兼通道,靠边摆上一张撑桌当“餐厅”。只有分岁酒才破例摆到房间(一间房兼卧室、会客、书房等功能)里,两张床呈“L”形铺设,床沿可提供四五个座位,一张撑桌也就勉强摆下。分岁酒摆房间里的原因,主要是年三十是天气最冷的时候,上间无法挡风,一家人挤在一起才温馨。于是“酒摆间里”就成为我家分岁酒的代名词了,现在我的孙儿还调皮地这样沿用着呢。
我们的童年时代不比现在,所有的食品、副食品都是凭计划票供应。摆宴席的食材一般也都是用节日和平时节省下来的计划票选购的,家家户户的菜肴品种几乎相差无几,但在选料的方式和烹饪的厨艺上大有区别。分岁酒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宴席,历年都是娘娘一手操办的,她不但在烹饪上有独特厨艺,而且在统筹使用凭票供应的食材上也很有经验。譬如年前看到菜场(就在院子附近)有适宜分岁酒上派用场的年货时,就要早些用糯米票、鱼票、肉票购买了,好作准备。每年的“廿四夜”开始,购置年货都要排长队,娘娘便把排队的差事分派给我们姊弟去完成。
温州人分岁酒必须要有十个热菜、十个凉菜(方言叫盘头),鸡鸭鱼肉一样不能少。娘娘在我的眼里厨艺超棒,尤其有三样菜是最拿手的:笋干扣肉、敲鱼汤和八宝饭。无论哪一样,从食材准备到烹饪的整个环节,都是她亲手制作加工的。
笋干扣肉这道菜,得经过十来个环节:先挑选肥瘦适中的上好五花肉,洗干净,焯水,去除杂质和血沫后,煮至半熟,用酱油、料酒、花椒等调料稍腌片刻,入锅用油小火煎炸至褐红色捞出;再将其切成三寸见方、一公分厚的薄片,像翻倒的多米诺骨牌似的,整齐摆放在大碗的底部,上面放入已泡发好的片状笋干,再加上佐料;中火隔水蒸半小时后,改文火再蒸两小时至烂熟;上桌前将大盘盖在碗上倒扣过来,放上葱花,一道造型美观的笋干扣肉才算完成。质酥味美、肥而不腻,这是属于娘娘的独特风味。
做敲鱼汤也很费时。取黄鱼(那时全是野生的)背部肉,去刺去皮,放在砧板上撒些生粉,用敲鱼锤(温州地方特有的,像小学体育课投掷的木制手榴弹)轻轻地、耐心地一锤一锤敲,直至把鱼块敲成圆圆的如纸般的薄片后,切条汤煮,加辅料和调料。现在菜场都可以买到现成的,但味道恐很难再达到从前的了,现在谁会拿野生黄鱼来制作敲鱼呢!
“八宝饭”是在糯米中加入红枣、莲子、花生米、桂圆肉、核桃仁、葡萄干、麻心(由芝麻猪油白糖磨制而成),共八样食材合成。先将糯米入水浸泡5小时,沥干,匀铺在蒸笼上,隔水蒸半小时取出,用各种干果摆出图案,铺上一层糯米饭,垫一层干果和麻心,再将糯米饭盛满,压平;大火蒸30分钟,趁热倒扣在盘中,加白糖勾水兑淀粉,有型有色的八宝饭才算完成。
过去,我家经济并不宽裕,食物也较匮乏,但无论平时怎么节俭,摆分岁酒仍是非常上心的。父母在瑞安可以协助准备一些计划供应的食材,来补充分岁酒之需。如带来瑞安特产的“白丸”“扎羊”“麻油鸭”等,更使我家丰盛的分岁酒凸显“双城特色”。
分岁酒第一道热菜必须是主食菜籽花头、腊肉炒年糕。我觉得除温州以外,我国大部地区酒席的上菜顺序,习惯上都是主食放在最后。而温州人先吃主食垫底再喝酒,就起到保护胃黏膜的作用,这个酒席上菜的习惯,也是温州饮食文化的好传统。上完九道热菜后,还必须上一道甜品。这就是以前温州的分岁酒席上不成文的规矩,来个甜食解解酒。
我家分岁酒的凉菜放在红色高脚碗里,这是分岁酒的专用餐具,平时不会轻易使用的,它可是我娘娘的嫁妆。我家十个盘头摆得非常美观,娘娘的刀工精致,把切好的鳗鲞、腊肉、腊鸡等,先挑形状好的,摆放在碗的底部,稍次的放当中,再把切下来的边角料装满,把一高脚碗盖在摆好的碗上,再翻扣过来,在上面各放上圆圆的红萝卜片,一盘盘品相美观的盘头就摆上桌了。再如鳗鲞,这是温州人家家必有的盘头,片片薄如蝉翼的两片鳗鲞片中,间着一片咸肥肉,让油脂渗入鳗鲞中,再蘸点酱油醋等调料,吃起来真是肥而不腻,美味可口,绝对是鲜香一绝。
烹制分岁酒的全过程,娘娘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厨房有条不紊地一道接着一道地做,让我们趁热品尝菜肴,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比自己吃着还高兴,独自默默“享受”着这份喜悦和快乐。就连我爸妈也插不上手,阿爷更不用说了。但唯独我例外,因为我平时一直是她的“老下手”,因而也多少学了点“家传”。最后等全部菜上完,她才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这时孩子们都吃饱了,而我坚持留下来陪娘娘喝上一小杯黄酒。
一转眼,一个甲子过去了,昔日的“外孙”也已变成阿爷(外公)了。又到了年边,有人感叹:现在过年的气氛怎么越来越淡了?许多市民分岁酒大多喜欢设在酒店。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平时工作繁忙,过年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准备,酒店就成了一个较为省心的选择。不过,酒店的热闹氛围过后,席散人空,各自回家,似乎少了些什么?也因此,“娘娘的分岁酒”总是一直烙在我的心头!
原载天瑞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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