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如果仅止一首《静夜思》,也可以使李白光耀千古:
一片寂寂无动,诗人伫立床边,举头仰望,一片温馨与光亮。对于孤寂的诗人来说,温馨与光亮,不只是天光,而是诗人的心灵之光。月光不仅仅是故乡的指代,而是触手可摸温存居所的指代。李白定格的“月光”,穿越时空,让唐朝的月光成为中国人恒久不变时间与恒久不移空间;李白定格的“月光”,穿透古人和今人的感受与喟叹,成为中国人永远的感受与喟叹。没有哪个一民族,会有李白的月光如此恒久和如此力量?
一首诗可温暖千古,谁可以做到?
不过,中国人读诗喜欢问疑、喜欢稽古、喜欢做翻案文章。于此诗,譬如有人发现日本的汉学教材里,“明月光”成了“看月光”,“望明月”成了“望山月”,于是提出,《唐诗三百首》的版本有误(有小文讨论其版本);特别是关于“床前明月光”的“床”是睡的床还是“水井栏杆”,争论不休。新近读到宁源声的《〈静夜思〉中的“床”究竟该作何解释?》(《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10月16日, 下简称“宁文”)再次提起笔者的兴趣。
宁文之妙,是梳理了李白之前有关诗中对于床的记述和描写,认定自《古诗十九首》五言诗以降,“床”就散见名家笔下,同时梳理了从初唐到晚唐诸名家关于“床”的叙写名句。这于古文的勾陈,无疑是开眼界之作。笔者要说的是,那种认为“床前月亮光”而认定床是“水井栏杆”的观点,实在有些鼓瑟胶柱。
床,古文字作“牀”(拙文因要说字源,因此拙文此后,“床”皆作“牀”)。牀,从汉字的演变看,不见甲骨文,不见金文,见小篆,小篆作/。牀,从进入字典词典,不见《尔雅》,始见《说文解字》。不过在东汉成书《说文》之前,﹝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汉文典》录“牀”,引《诗经·斯干》“載寝之牀”,释“坐卧之具”。又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薳子馮為令尹……,方暑,掘地下冰而牀焉。重繭衣裘,鮮食而寢。”无论《诗经》之牀,还是《左传》之牀,都当看作是“坐卧之具”。《说文》录牀,释“安身之坐者”。清人集小学集大成之一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段注》对“牀”的注,恐因说不清楚,为其他字的注所罕见的近600字!段注在“牀”声韵、字形和历代学者对“牀”的不同注读,全方位地给予了梳理。
择其段注要点,关于“牀”:一、安身,二、牀制同几,三、置于股下可坐,四、可枕席而卧,五、古人所卧无横陈者。如按段注,我们对于古人所的“牀”就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古人之“牀”,至迟在李白的族叔李阳冰看来,“牀”是由木材做的。段注引李阳冰语“木右為片,左為爿。左為爿,音牆”。为什么如此引,是因为汉字造字的“六法”所为。“牀”的造字,既是象形“木”又是形声“牆”。按古汉语,牆/牀,一声之转。按此,“牀”,不可能是“水井栏杆”,而只能“从卧之具”。而且与后来的“横陈”而卧的“牀”有别,即这样的“牀”,就是舜置琴“几”上的“牀”(段注引孟子语“舜在牀琴”)。也就是说,“牀”就是“几”。直到清,床,有时也作“几”讲。清人钮绣在《觚賸续编》卷二《淄川小圣人》里就写道“训其子彦方,处以广夏,坐不易床”(清末民初印的《觚賸》“床”即作“床”)。显然,此处的“床”即“几”。
“牀/床”作“几”讲,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诗里的物件、位置、景色、心情、胸臆等等一切便迎刃而解。
那么为什么有将“牀”,作“水井栏杆”解呢?“牀”作“水井栏杆”,始见汉乐府《淮南王》:“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后来晚唐李贺借此典故化出《后园凿井歌》“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这可能是“牀”作为“水井栏杆”之明证。但李白“牀上明月光”的“牀”,显然与“后园凿井银作牀”和“井上辘轳牀上转”没有类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