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与纪实影像特辑之三 |《女囚犯们》:戏剧空间让你掌控对创伤的叙述权

文摘   2025-01-13 23:41   上海  

* 全文约5400字,阅读时间约11

在2024年阿姆斯特丹纪录片节 (IDFA),我们在不同单元看到了三部作品——新媒体单元 (DocLab) 的《饮用布莱希特:一场自动化的实验室表演》(Drinking Brecht: An Automated Laboratory Performance)、舞台单元 (On Stage) 的《感谢到场》(Thanks for Being Here)、大师单元 (Signed) 的《女囚犯们》(Reas),它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结合了戏剧与影像创作。

《饮用布莱希特》的导演 Sister Sylvester 从戏剧转向多媒体创作,这部作品最初为互动戏剧,在IDFA呈现的实验室形式是在IDFA DocLab策展人的提议下进行的改编。《感谢到场》是比利时先锋剧团 Ontroerend Goed 创作的互动戏剧,它将摄影机对准观众,对影像的时间与空间进行错位处理。《女囚犯们》的导演 Lola Arias 从事戏剧创作多年,影片始于她在女子监狱举行的系列戏剧工作坊。电影制作结束后,导演创作了影片的舞台剧版“续集”,讲述主角们出狱后的生活。

三部作品都关注当下社会的不同侧面,他们的创作者相信艺术的责任是对社会提出正确的问题,引导观众将目光投向正确的地方,并希望观众能积极地参与到社会讨论中去。它们处理的都是当今世界面临的严肃议题:科学与政策制定的关系,种族主义与狭隘民族国家主义的再度兴起,两极分化的世界观,被忽视的边缘群体,但它们的呈现方式并不沉重,让我们看到纪实创作的更多可能性。

“戏剧与纪实影像特辑”系列将分为三篇,第一篇为👉《饮用布莱希特》:我们提出的问题构建我们所处的真实,第二篇为👉《感谢到场》:“共同在场”是剧场的真实,本文为特辑之三,将围绕《女囚犯们》。《女囚犯们》这部影片是《饮用布莱希特》的导演 Sister Sylvester 在采访后推荐的,她的原话是 “Lola Arias 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我想这是她对创作者的最高评价。本文采访部分内容来自映后IDFA与导演 Lola Arias 的对谈以及媒体对导演的采访(来源在文末标出),采访文字内容有删减。

《女囚犯们》是阿根廷导演 Lola Arias 的第二部长片电影。Lola Arias是一位创作媒介多样的艺术家,在她的戏剧、电影、文学、音乐以及视觉艺术作品中,她始终将目光投向那些被边缘化、被排挤,被历史遗忘或压制的群体从2001年至2007年,她创作了六部虚构戏剧作品,自2007年起,她转向“纪实戏剧”创作,与不同历史时期或人生经历的亲历者合作,至今已创作出12部戏剧。这些作品涵盖了阿根廷独裁政府统治下的生活,智利皮诺切特独裁时期出生的人,由三位父母构成的现代家庭,双胞胎的身份认同,导演本人母亲所经历的抑郁,由乞讨者、性工作者与街头艺人共同演绎的虚构故事,生活在德国的保加利亚儿童如何在新国家重启生活,德国的共产主义历史,渴望成为母亲的生育故事,疫情下的老年人及其照护者等诸多与历史及当下时代密切相关的主题。2024年,Lola Arias获得国际易卜生奖。

“我来自虚构文学世界,创作虚构作品一些年之后,现实开始悄然渗透进我的作品。”


Lola Arias执导的两部电影——《战争剧场》(Teatro de Guerra, 2018)与这部《女囚犯们》采用了相似的创作手法,即让经历创伤的人基于自己的记忆与经历进行重演。《女囚犯们》由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不同女子监狱服刑的人员,在废弃的卡塞罗斯监狱 (Caseros) 以音乐剧的形式重新演绎他们的服刑经历与对未来的想象。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被囚禁的阴影将伴随他们一生。如何尽可能地以不那么痛苦的方式背负这段经历,是他们出狱后必须面对的真实问题。Lola Arias希望通过戏剧空间营造的距离感,使他们能以掌控者的姿态,而非受害者的身份,去面对并讲述自己的故事。
△ 《女囚犯们》预告  ©Lola Arias
导演 Lola Arias 似乎给她的主演们构筑了一个现实版的童话,使他们得以如电影明星般演绎自己的故事。影片尾声,主演们在监狱屋顶上假装置身于沙滩,唱着他们对未来的憧憬,唱着希望前往巴黎、柏林的歌曲。而导演正如他们在片中所唱,真的带着他们的舞台剧踏上了欧洲巡演之旅。参演电影,作为舞台剧演员在欧洲巡演,成为这些曾经的服刑人员出狱后首份真正有创造力的工作。这背后需克服诸多现实问题,包括缴税、出国签证、演员个人的家庭问题等,每一项都需极其复杂的协调工作。Lola Arias确实帮助主演们实现了一个“不可能的梦”。
△ Lola Arias

始于监狱内的戏剧工作坊

The Berliner: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想要开始这个项目呢?
Lola Arias:我觉得很难去追溯这个项目的起源,很早以前我就对于监狱中顺性女与跨性别群体感兴趣。转折点可能发生在2018年,我去布鲁诺斯艾利斯的女子监狱做戏剧和电影工作坊,当时放映了我的上一部影片《战争剧场》,我看到她们也想体验这种艺术表达方式。我意识到,艺术可以成为身处暴力和压迫环境中的人们的一种赋权和表达的途径,可以帮助她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看待自己的故事。在监狱中,音乐是囚犯唯一的表达方式,它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自我解放工具。最初,我想在监狱内拍摄,后来由于新冠疫情,我们无法再进入监狱中。于是我们开始思考在监狱外拍摄已出狱的人员,这样我们的创作自由度比在监狱中拍摄更大很多,且我们有更多时间寻找影片的主角。我们继续举办戏剧工作坊,教囚犯们表演与歌唱,而我也开始写剧本。最后我们决定采用纪录音乐剧的形式,将真实的故事与虚构结合。

△ 《女囚犯们》剧照  ©Lola Arias


虚构叙事框架下的真实人物与故事

IDFA:影片的叙事是你们共同创作的吗?
Lola Arias:基本上剧本是我写的,我会采访他们,根据他们的真实故事,一起重构场景。有时他们会即兴表演一些片段,我再根据这些内容写剧本。写好后,他们试演并提出意见,比如他们会说“我不会这么说”或者“我觉得应该这么说,因为我当时是这样的感受”。这是一个合作的过程,但他们并不亲自写剧本,他们会表达对剧本的看法,我们一起调整直到找到合适的方式。
起初,当我告诉制片人需要两个月排练时,他们很惊讶问:“谁会为这买单呢?”但我坚持这么做,因为演员需要时间熟悉剧本,让台词真正成为她们自己的东西,而不仅仅是背诵。
电影中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场景,它体现了剧本和真实情感的融合,两位主演Yoseli和Nacho在表演的时候忘词了,尽管如此,你仍然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爱意和互动。这种真情流露,哪怕在剧本框架内,依然非常真实。这也体现了影片的精髓,虽然是有剧本、有框架,但他们的故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情感是真实的。
《女囚犯们》剧照  ©Lola Arias
在拍摄过程中,他们非常投入,对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充满热爱,他们甚至想继续下去。他们问我,电影拍完之后会怎么样?我告诉他们,我们可以去各大电影节展映。结果他们说:“我们还想继续做我们正在做的事。”于是,我决定为他们制作一部舞台剧。在电影首映后,我们直接进入了三月的排练,开始与他们共同创作的戏剧《外面的日子》(Los días afuera),讲述他们出狱后的故事,就像电影的续集。电影以他们在“沙滩”上对未来的幻想结束,而舞台剧从他们出狱开始,面对寻找工作、融入社会的困境展开。
由于有犯罪记录,他们无法找到工作,必须重建因监禁而破碎的家庭。我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很具挑战性的主题,但它并不像典型的“出狱后的美好结局”的故事,而是展示出狱后重建生活的艰难,此前在监狱中的生活并没有帮助他们为此做好准备。

△ 《外面的日子》剧照 ©Eugenia Kais


“这段经历像永久纹身般跟随着他们”

IDFA:参加工作坊的人员一直都是同一批人吗?
Lola Arias:人员有变动,有些人因为生活中的其他问题退出了。找到影片的主角并不容易,比如其中一位主角一开始拒绝参演,她说不想再和监狱有任何牵连。我尊重她的决定,但每次当她来到工作坊时,她都非常投入,热爱表演,热爱和其他人一起工作。然而,她也害怕让人知道自己曾在监狱服刑,因为在她的社区里,很多人认为她只是去度了一个长假,尽管一些人其实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最后她还是决定接受拍这部电影的挑战。她明白这段经历虽然会像一个永久纹身般一直跟着她,但她可以选择不以痛苦或羞耻的方式背负它。
△ 《外面的日子》舞台剧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 ©Christophe Raynaud de Lage / Festival d'Avignon
IDFA:关于这部电影的舞台剧续作,这是否也是他们寻找与过去和解的方式呢?尤其考虑到他们中许多人可能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或教育背景,你觉得参与这类艺术创作对他们产生了什么影响?
Lola Arias:拍摄电影时,我们需要与他们签订雇佣合同等,这涉及大量的行政工作。而在舞台剧项目中,为了让他们能被公共剧院正式雇佣,我们不得不加速推进他们重新融入社会的过程。他们从未有过正式的工作,因此需要注册纳税、购买医疗保险等,这些普通公民都有的基础条件对他们来说是缺失的。我们还需要帮助他们解决家庭和生活问题,否则他们根本无法全身心投入到演出中。想象一下,如果他们的房子正在被水淹,或者没有医疗保险,甚至孩子都无人照顾,他们怎么可能承诺参演?
我们还与专业人士合作,包括为他们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社会工作者以及在人权和监狱领域工作的专家。他们帮助我们解决各种问题,例如申请签证让他们去欧洲演出,为他们办理签证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们没有护照或出国工作签证。我们不得不说服法国大使馆发放签证,让他们可以去参加我们在法国阿尼翁戏剧节的首演。即便如此,当他们持签证抵达欧洲边境时,是否能顺利入境仍然是未知数。有一次我在法国等待他们到达,有一位被边境官员带走进行了半小时的面谈,当时我们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最终她是否能被准许入境。这个过程充满不确定性,我们总是在紧张的边缘徘徊。
△ 主创人员合影

戏剧空间让你掌控对创伤的叙述权

Sense of Cinema:你的这种创作方式很难回避创伤与二次创伤的问题,参与影片的拍摄是否会给主演们带来二次创伤?
Lola Arias:彩排时,演员们崩溃了非常多次,他们需要重新经历一遍他们所经历过的痛苦。对我来说,我需要注意这种痛苦不成为影片的主体,因为我不希望拍摄一部关于“受害者”的电影。人们对于讲述女性囚犯的影片会习惯性地预设它是压抑的,它充满了痛苦与悲剧。在影片中,你会察觉到当Carla讲述她的恋人被警察杀死时她快要哭出来,当Yoseli知道她虽然表现良好却依然无法申请短期出狱探望时的崩溃... 在影片中,我需要确保这种情感是克制的,但痛苦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你可以更有主导权地重建创伤经历,这个过程不会给你带来二次创伤,因为你不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对所发生的事有掌控力的角色。从心理学的角度,带着掌控感重新审视创伤事件,与简单地复述同样的故事有着很大的不同。戏剧和表演的作用在于创造一种距离感让你得以获得掌控感,使你有可能可以面对创伤。

△ 《女囚犯们》剧组成员合影

IDFA:演员们必须在一座监狱中表演,而他们肯定再也不想回到监狱中,这种情感是非常复杂的。在拍摄过程中,演员是带着怎样的情绪去演绎自己的现实呢?
Lola Arias:这个过程非常情绪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有所变化。我记得第一天进入监狱片场时,所有人都哭了。那个空间是如此冰冷与压抑,不仅演员,我们整个摄制团队全都哭了,当时的感觉就是——“天啊,这地方就是地狱”。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似乎改变了那个空间的能量。比如,当我们在走廊里跳舞、在走廊里换装,把监狱变成了一片“海滩”时,我们玩得非常开心。在拍摄影片中的最后一场戏的时候,当时气温只有4度,我们弄了一个小泳池,当时大约有30个人挤在那个小泳池里,假装在海边。我觉得这是这个项目的美好之处,我们没有忘记这是一个充满折磨与痛苦的地方,但我们在其中创造了一种不同的体验。


"过去不停追赶着我,而未来却迟迟不来”
IDFA观众:你提到主演中的几位本身是音乐人,影片中的一些音乐非常个人化,这些音乐的创作过程是怎样的呢?

Lola Arias:有一些原创歌曲是我和主演们还有Mailén(声乐教师)共同创作的。比如片尾的那首歌曲,其中有句歌词“巴黎、巴塞罗那或米兰,我想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它非常有力量,最后一个镜头,从监狱上面的“沙滩”上摇,从上空俯瞰这个城市。这首歌承载着他们的愿望,特别是Yoseli的愿望,他们想要去旅行,想要换一个视角看待自己的生活,拥有看到别的世界的可能性。我们写这首歌的时候并不知道最终我们会一起去巴黎,去柏林,他们以前从没去过任何地方,更不敢想象能去巴黎或柏林,简直是一个疯狂的梦想。

△ 主演Yoseli背部巴黎铁塔的纹身 ©Lola Arias

每首歌都在尝试捕捉不同人物的灵魂,对Yoseli来说,离开去远方的愿望十分强烈。而另一首由Estefanía演唱的歌曲,在副歌里唱到:“没人知道活在倒数里是什么样的感觉。过去不停追赶着你,而未来却迟迟不来”。这是他们在监狱里对时间非常本质的感受——你总是在倒计时,等待着未来的到来,而未来总不到来,你也不知道当它真的到来时会是怎样。我尽力去倾听他们的想法、恐惧与幻想,并基于这些创作歌曲。


文化是一种自由的力量

Sense of Cinema:考虑到当下阿根廷的政治情况,你觉得你的电影在布鲁诺斯艾利斯放映时会得到怎样的反馈?(注:2024年2月柏林电影节期间的采访)
Lola Arias:哈维尔·米莱当选总统是一场没有人预料到的打击,他是一位极右翼总统,试图摧毁福利国家、摧毁国家本身。他在上任后24小时内解散了文化部,他的首批政治提案包括取消所有对电影、戏剧和艺术的国家支持。文化是一种自由的力量,所以它成为了被攻击的目标。在米莱提出的这些政策下,我的电影将被置于一种抵抗的语境中,我希望它能在当前糟糕的政治局势中带来一些希望。

参考资料
1. The Berliner, “Music was a kind of art of resistance”: Lola Arias on celebrating Argentina’s imprisoned women, 2024
https://www.the-berliner.com/stage/lola-arias-los-dias-afuera-maxim-gorki-theater-argentina-womens-prisons-theatre/
2. Muriel Del Don, Lola Arias • Director of Reas, 2024
https://cineuropa.org/en/interview/457138/
3. Silvia Spitta & Gerd Gemünden, “I Did Not Want to Make a Film About Victims”: An Interview with Lola Arias, 2024
https://www.sensesofcinema.com/2024/interviews/i-did-not-want-to-make-a-film-about-victims-an-interview-with-lola-arias/

撰文 | 敖素瑶
映后 | IDFA
翻译 | 素瑶、筌
编辑 | 洋、yu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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