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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缩影》(Cosmic Miniatures,2024)是现年92岁的德国导演亚历山大·克鲁格(Alexander Kluge)的电影长片新作,首映于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在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也有展映。“宇宙缩影”一词也指克鲁格创作的“分钟电影”(minutenfilme)系列,其中部分内容被纳入这部长片。电影的灵感部分来源于康奈尔大学Leslie Adelson教授2017年出版的《宇宙缩影与未来感知:亚历山大·克鲁格在德国文化和叙事形式领域的21世纪文学实验》(Cosmic Miniatures and the Future Sense: Alexander Kluge's 21st-Century Literary Experiments in German Culture and Narrative Form)一书。该书探讨了克鲁格文学作品中过去与未来的交汇点,尤其是他关注人类与宇宙关系的短篇文学实验,Adelson称之为“宇宙缩影”(cosmic miniature)。电影《宇宙缩影》的素材跨越遥远时空,描绘了另一种未来与另一种过去。与克鲁格在1970年代拍摄的科幻电影《大混乱》和《维利·陶普勒和第六舰队的灭亡》相似,宇宙的未来与过去是克鲁格探索人类社会生存与变革的重要载体。
影片开头,你会马上意识到这是一部“幻灯片”式的电影,主要由AI生产的静态太空图像组成,图像上潦草地写着各种计算公式和星图,配有似乎属于另外一个时代的Comic Sans字体字幕。偶尔出现一些动态画面,全片无旁白,配乐则在氛围音乐、古典音乐、电子乐、工业摇滚、实验噪声及各星系采集的声音之间频繁切换。影片的第一部分“光的高速公路”(Light's Highway)可能让人一时难以理解,但在音乐的引领下,你渐渐融入影片氛围,在那些冰冷且不甚美观的AI生成图像中,似乎可以捕捉到一些转瞬即逝的“顿悟”。到了第二部分“银河系的动物”(Animals of the Milky Way)和第三部分“通往大熊座的道路/给太空狗莱卡的讣告”(Trails Towards the Great Bear / Obituary for Laika the Dog),你已习惯了AI图像,沉浸于银河系动物上演的小故事中。电子乐的强烈节奏伴随人类殖民星球、发动太空战争或迷失在寂静宇宙中的幻想,还有给在太空旅行中死去的小狗莱卡的讣告,将猫训练成火箭飞行员的实验片段,以及波兰科幻小说作家Stanislaw Lem笔下PIRX宇航员的讣告,配以莱巴赫乐队(Laibach)翻唱的“See That My Grave Is Kept Clean”。
影片结尾与全片的图像并置及AI生成图像实验不同,克鲁格使用了德国导演爱德嘉·莱兹《故乡》(Heimat,1984)中“月下恋人”的画面,最后用特效将月亮与生动的时空交错景致并置在一起,宁静、真实而美丽。(与克鲁格同岁的爱德嘉·莱兹也依然在创作,他的新作《电影课》(Filmstunde_23,2024)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展映。)
△《故乡》(Heimat,1984)中“月下恋人”的画面
另外一种宇宙叙述
克鲁格的作品中充斥着关于量子物理、平行宇宙、天体物理探测、暗物质和时间视角的词汇、科学与想象。他邀请观众探索人类与宇宙的关系,践行对未来的感知,作为一种非经验性但真实的时间感知形式。早在1970年代,克鲁格就已将对世界的思考放眼至宇宙维度,拍摄了一系列科幻题材的长片与短片。与许多科幻电影的娱乐性与视觉奇观不同,克鲁格通过科技的发展对现实世界进行了符号化的抽象隐喻,反省人类社会的发展。
我们可以在克鲁格的不同媒介创作中看到他对人类与宇宙关系的兴趣,无论是书籍、电视节目还是电影。在短文《宇宙电影院》(Cosmos as Cinema)中,克鲁格提到Felix Eberty 1846年出版的《星空与地球》(The Stars and the Earth)。书中写道:如果一束光离开地球,到达另一个星球,而那里有一个观察者,那么他就会看到“像电影一样的地球历史”。1923年,爱因斯坦还为这本书的再版撰写了前言。这意味着所谓的上帝或魔鬼视角并非完全虚构。它确实存在,但我们无法感知,因为我们的速度无法超越光速。然而,如果暗能量存在,它可能朝与光束相反的方向流动,并假设我们能看到这种“暗光”,那么我们就可以像看电影一样观看地球历史。
△《最低限度的道德》封面 © Verso
克鲁格对宇宙的兴趣还源于他长期以来对极大与极小尺度关系的迷恋。这种关系本身也激发了数百年来对重要与微不足道的哲学思考。例如,阿多诺在《最低限度的道德》(Minima Moralia)中就有关于“大与小”的论述。这种对极大和极小的关注贯穿了克鲁格的各种影片,如在《宇宙缩影》中提到“在蚂蚁足迹的高度(接近地面),光速比在真空中慢48米/秒。在这场与光赛跑的竞赛中,蚂蚁比宇宙飞船更具优势”。
△《宇宙缩影》静帧 © Kairos Film
时间感知的不同维度
在克鲁格与Oskar Negt 1981年合著的《历史与固执》(History and Obstinacy,1981 )一书中提到:“远距离感知从未被研究过”。克鲁格通过他的《宇宙缩影》长片及系列分钟电影,试图探讨和呈现时间感知的不同维度。在他的作品中,他并未直接描绘乌托邦,而是通过扩展观众的感官与认知能力,激发大家去想象更美好的未来。然而,这种未来并不是一个明确的蓝图,而是观众通过感知时间与历史的不同维度,自行构建的可能性。
△《历史与固执》2014年英译版封面 © Zone Books
克鲁格认为,远距离感知是一种对我们在时间长河中的短暂性的理解。人类的生命只是宇宙历史中短暂的一瞬,但我们的身体却承载了亿万年的进化与历史。他提醒我们,若要真正理解自身的存在,我们必须将自身置于更广阔的时间维度中,比如千年或宇宙时间。我们的生命在这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并非定数,而是偶然的结果,且始终与更大的整体相连。因此,克鲁格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当下或未来,而是从巴别塔以来的整个人类历史,以及在更大时间框架内的未知。没有远距离感知,我们无法真正处理好当下,也无法为主观性找到稳固的基础。
在克鲁格看来时间并非线性的,而是离散却相连的,也就是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时间差异始终以各种方式纠缠在一起。关于不同时间维度的真实,克鲁格曾以普朗克时间(时间量子间的最小间隔)为例,假设有智慧生命体能够以普朗克时间维度造访地球,它可以穿梭于我们中间而不被察觉。“相对论不仅存在于物理学中,也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中,我们的任务是要让人可以理解普朗克时间也是存在的。”
△ 《宇宙缩影》静帧 © Kairos Film
承认人类的动物性,平衡理性与感官
克鲁格拍摄动物题材的影片,或撰写相关文字,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动物,而是因为他认为人类本质上具有双重性:我们既是进化的一部分,依然是动物,同时也叠加了现代文明的特性。正如古希腊神话中的半人马喀戎(Chiron),他象征着人类既有动物性的一面,也有文明的一面。克鲁格相信,承认我们身上的动物性有助于更好地平衡感官与理性之间的关系。康德曾认为理性与感官是人类认知的两大支柱,而克鲁格则进一步指出,这两者之间的桥梁便是想象力。想象力让我们得以理解那些超越我们经验的事物,并在此基础上区分人类与动物的差异。
不同时间的图像带来不同的现实
克鲁格将蒙太奇视为一种“相关性理论”,他不仅对比不同的现实,还在意它们之间的联系。他常常将来自不同时代的图像并置于同一画面中,以此打破时间的线性叙事。他的“分钟电影”和《宇宙缩影》都频繁地使用1807年德国魏玛市一家出版社出版的《贝尔图赫儿童图画书》(Bertuch's Bilderbuch für Kinder)中的图像。该系列丛书总共有12卷,是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童年时期最爱的读物,本雅明成年后在1918年重新购入了整套丛书,甚至在他移居海外时也将之随身携带。在《宇宙缩影》中,克鲁格将1807年出版的《贝尔图赫儿童图画书》、15世纪拉伯雷的画作与现代观测到的星空并置,这种对比突显了时间与现实的复杂交织,打破了时间的统一性。
在2022年克鲁格的分钟电影《动物的惶恐,生灵的哀叹》(Das Staunen der Tiere / Trauer der Kreatur)中,克鲁格将《贝尔图赫儿童图画书》中不同的动物图画与乌克兰战争的新闻图片叠加在一起。这些图像混合了现实与想象,扰乱了观众对表层现实的认知。克鲁格通过这种方式试图引入一种新的视角,一种来自1807年或者本雅明的视角,从而挑战对新闻图片的单一解读。
△ 《动物的惶恐,生灵的哀叹》静帧
👉 https://sabzian.be/screening-room/das-staunen-der-tiere-trauer-der-kreatur#video
痴迷于早期默片电影
克鲁格对电影的早期历史,尤其是默片电影,有着特别的情感。在他看来,默片中的影像更加独立,不受限于对白,这种自由使得早期电影具有原始的多样性和探索性。他特别推崇前叙事时代的一两分钟短片,认为它们能够满足人类的好奇心,而无需明确解释。这种短片形式,如他所说,是电影媒介的初始状态,也是电影无意识的存在方式。
Julian Volz, Marlena Von Wedel, “I’m a stalwart of critical theory!”,2022
△ 克鲁格短片《电影艺术的开端》(Beginnings of Film Art, 2024)静帧 © Alexander Kluge
影像实验作为启发大众想象的原材料
随着克鲁格逐渐倾向于实验性影像创作,一些评论者称他的影片为“谜语电影”。他在早期的剧情长片中已经开始混合虚构与纪实,并逐步加入各种图像、字幕、童话及科学文献等元素。到1980年代,他开始使用视频抠图技术,并在电视节目中探索电脑特效和字幕的多样化运用。克鲁格的影像创作更注重开放性和启发性,而非提供固定的结论。在他的作品中,图像、故事、引语等元素像未完成的拼图,等待观众用自己的想象力填补空白。克鲁格曾说,“电影是在观众的头脑中形成的”,这意味着观众的参与和想象是作品真正得以完成的关键。
克鲁格的影片中使用的媒介十分广泛,那么他是如何获取这些“原材料”的呢?克鲁格提到,在过去三十年里,他每周末都会与合作者使用ADO(Ampex Digital Optics)特效机创作一个“图册”(atlas)。ADO是索尼公司开发的数字特效工具。每四周他会制作120分钟的素材,以磁带的形式保存。截至2023年底,他已有280盘这样的磁带。随后,克鲁格再从这些ADO素材中截取、剪辑,制作“图册”。
△ 《宇宙缩影》静帧 © Kairos Film
克鲁格通常会对原始素材进行大量加工,这些素材被扭曲、着色、抠图、碎片化,或被调整成不同形状,有时甚至让它们看起来像拾得素材。他将不相关的视频素材拆解并去语境化,再重新组合,赋予新的历史或现实背景。这些“图册”虽然不是电影,但他的许多影片都使用了其中的素材。例如,在《宇宙缩影》中,“宇航员PIRX”的部分就使用了“图册”中的素材。这种用模拟方式制作的实验影像具有一种独特的呼吸感。
在《宇宙缩影》中,大多数AI生成的图像是克鲁格使用Stable Diffusion工具生成的。克鲁格认为Stable Diffusion可以做到电影摄像机所做不到的事,即“录制虚拟式画面”。他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到,除了直陈式的现实,总是存在一种非常接近现实的虚拟式的现实。对他来说,AI具备将这种“虚拟式的现实”视觉化的潜力,因为它可以对现实事件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进行假设。然而,他强调我们必须谨慎使用这种工具,因为它本身不具备“智识”。尽管如此,AI有助于我们超越人类固有的思维习惯,扩展感知能力。
“建筑工地”式的电影创作
与同时期的电影人相比,克鲁格似乎并不执着于制作长篇巨制。对他来说,电影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甚至他的很多影片更适合被称作“制作中项目”(Work-In-Progress)。他经常根据与观众的讨论重新剪辑影片。例如,他的长片《宇宙缩影》就使用了许多此前分钟电影的画面素材和配乐。在康奈尔大学关于《宇宙缩影》的讲座中,Leslie Adelson教授与克鲁格讨论了该片的长片版本和分钟电影的关系(以下内容有缩减)。
Leslie Adelson:您曾将《宇宙缩影》的长片版本称为“abendfüllenden Film”(填满夜晚的电影)。“abendfüllenden”是一个时间概念,涉及时间与体验。您能谈谈您对长片和短片之间关系的看法吗?
克鲁格:内容会改变影片的气质,而诗意会改变内容。长片的组合方式是分钟电影无法实现的,就像集约化农业和粗放农业之间的差异。长片由分钟电影和更多扩展素材组成。粗放农业需要大量土地来饲养牲畜,这与温室培育形成对比。将两种农业方式结合是一种好的耕作方式。对电影而言,90分钟的长片是介于“填满夜晚的电影”或更长的十小时电影与“分钟电影”之间的一种形式。相较之下,分钟电影的灵活性更大。
长片版本中的画面和声音会因不同的组合而发生变化。分钟电影的优势在于,如果第一遍无法理解,可以再看一遍,甚至再看十几遍,观众每次都能看到不同的内容。一首好的音乐或一部好的电影都值得反复欣赏。
△ 《宇宙缩影》静帧 © Kairos Film
Candace Wirt,“I am a patriot of the 20s”: An Interview with Alexander Kluge,2012
音乐作为影片的独立美学元素
音乐在克鲁格的电影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被作为独立的美学元素进行剪辑和构建。例如,在《宇宙缩影》中,克鲁格运用了多种风格迥异的音乐,包括海顿的奏鸣曲、16世纪意大利的复调音乐、巴洛克音乐,以及来自Alva Noto和Phuture的电子乐、工业摇滚、各种噪音、NASA在天王星、木星、土星和冥王星采集到的声音(以振动波形式采集并还原),还有德国民歌《我有一个好战友》(Ich Hatt' Einen Kameraden),这首歌在他的许多分钟电影中都出现过。克鲁格曾表示,他对写作和音乐的热情激发了他对电影的兴趣,他认为电影是一种介于文学与音乐之间的艺术形式。
Opernzeit - Zeitopern,Barbara Beyer,2007
艺术可以填补算法间的空隙
在《宇宙缩影》中,克鲁格也展示了许多科学领域正在研究的课题,例如,超新星爆发的景象,发现超新星的瑞士科学家弗里茨·兹威基(Fritz Zwicky),他也是第一位提出“暗物质”概念的科学家。此外,影片中还涉及了天体生物学家Tetyana Milojevic在陨石中发现古老细菌推测银河系外可能存在单细胞生物,以及三星公司出版的《SmartThings未来生活报告》(SmartThings Future Living Report)中呈现的海底城市等。
△ 《宇宙缩影》静帧,引用天体生物学者Tetyana Milojevic的研究图片 © Kairos Film
在科学与诗歌、音乐与数学等看似对立或差异巨大的领域之间,总会存在某种“使节”来桥接这些差异。最奇妙的是,当这些差异相遇并相互作用时,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克鲁格认为,程序员在编写算法时常常忽略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但他们可以通过激发公众的参与来弥补这一缺陷。算法间的空隙比星星之间的距离还要广阔,因此我们需要允许“反算法”的存在,这正是艺术所扮演的角色。
合作的花园
Candace Wirt,“I am a patriot of the 20s”: An Interview with Alexander Kluge,2012
自2013年以来,克鲁格通过与艺术家的合作,扩大了创作的边界,包括与Anselm Kiefer、Thomas Demand、Anna Viebrock、Georg Baselitz、Christoph Schlingensief等艺术家的合作。他与Katharina Grosse、Jonathan Meese的作品常出现在他的分钟电影中,而与Sarah Morris合作的关于将猫训练为飞行员的短片也出现在《宇宙缩影》中。
△ 《宇宙缩影》静帧 © Kairos Film
△ 《宇宙缩影》静帧,上图为AI生成的”通往天空的阶梯“图像,下图为Anselm Kiefer同名画作 © Kairos Film
下一步创作
在被问及年过九十是否仍在创作以及关注的主题时,克鲁格回答道:
Julian Volz, Marlena Von Wedel, “I’m a stalwart of critical theory!”,2022
参考资料
4. Candace Wirt, “I am a patriot of the 20s”: An Interview with Alexander Kluge, 2012 | https://mubi.com/en/notebook/posts/i-am-a-patriot-of-the-20s-an-interview-with-alexander-kluge
5. Julian Volz, Marlena Von Wedel, “I’m a stalwart of critical theory!”, 2022 | https://sabzian.be/text/i%E2%80%99m-a-stalwart-of-critical-theory
编辑 |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