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栖霞山
我不远千里赶到栖霞，只是为了赴一场前世的盟约。
南京的朋友告诉我说，“春牛首，秋栖霞”，栖霞最美的时节是十月底，那时满山红枫似火，层林尽染，游人如织，美不胜收。立秋之前的栖霞山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非常冷清。其实，朋友也许不知道，我想追寻的，恰是那种落寞孤寂的况味。
晚上抵达金陵，次日清晨便乘地铁到火车站，然后立即换乘巴士直奔栖山霞水而去。
1
栖霞禅寺
终于伫立在栖霞古寺的山门前。
坐落于栖霞山中峰西麓的栖霞寺，透着隐隐约约的亲切。形似卧龙的龙山与状如伏虎的虎山东西相抱，南象山、北象山蹲踞于前，得天地之灵气的山川静穆地呈现在眼前。感受千年古寺的生动气韵，顿觉尘心如洗，世虑全消。
山门前是一片草地。这里有一池明镜似的湖水。据说这就是“栖霞十景”第一景——彩虹明镜。两侧的山峦绿树，倒映其间，微风轻拂，波光浮动，情味盎然。由“彩虹明镜”前行不远，有一个半月形的月牙池，这应是江南寺院常见的放生池。
进得山门，便是空无一人的弥勒殿，两侧是天王殿。穿过弥勒殿，是一方宽敞的天井，两厢为客堂、斋堂。本想先到客堂拜会仰慕已久的栖霞古寺的监院兼知客的传真法师，但客堂大门紧闭，里面阒无人声，也就暂且作罢。
身在佛门净土，心却不离红尘。被称为南京版《辛德勒名单》的《栖霞寺1937》，其编剧兼制片人传真法师，在栖霞寺出家之后，因为机缘巧合，有幸得知南京屠城之后栖霞古寺爱国僧人与日寇斗争的一段秘史。为更好地还原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他刻苦磨砺，以优异成绩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攻读，随后又历尽艰辛，化缘上千万元，倾力制作历史巨片《栖霞寺1937》。传真法师的感人事迹，时常叩击着我这红尘俗人的心扉。
步上台阶，眼前便是毗卢宝殿，殿中神台上供奉着金碧辉煌的毗卢遮那佛，佛像高约五米。其两侧侍立着梵天、帝释两菩萨，两厢站立着听经的二十诸天。诸天菩萨个个皆是点金着彩，整个佛殿显示出一派肃穆庄严的佛国景象。
礼佛之后，行经钟楼和鼓楼，接着游览舍利塔，观赏闻名遐迩的千佛岩。因为心中另有所系，有着“东敦煌”之誉的飞天与佛像并没有牵绊住我寻觅的脚步。匆匆浏览千佛岩大大小小的石窟之后，拾级而上，朝山顶进发。此刻，山风拂面，鸟语蝉噪，空气中夹杂着清新而氤氲的气息，虽然没有暮鼓或者晨钟响起，但还是令人油然而生出尘之想。
经过右侧山涧（即中峰涧）之上横架的单孔石桥——春雨桥，眼前山径豁然开朗，一片平畴跃然眼前，崖壁立一小石碑，白鹿泉遗址便在这片平地左侧的岩壁下。乍见路边“白鹿泉”三字标牌，我不禁心中一惊，连忙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崖壁下的枯枝乱叶，仔细地辨认石壁上的文字，发现有《白鹿泉供奉观音大士石像记》行书碑刻以及其他名人碑刻，泉水早已干涸枯竭，唯石壁上泉眼痕迹尚存。
据说乾隆皇帝第一次游栖霞时，有诗曰：“第一金陵明秀山，所欣初遇足空前。画屏云庵紫峰阁，乳窦春淙白鹿泉。梵业镌碑尚隋代，净因舍宅自齐贤。更谁凿壁名纱帽，只恐平原意未然。”栖霞寺在唐高祖时规模宏大，与湖北玉泉寺、山东灵岩寺、浙江国清寺并称为我国“四大丛林”。诗中所说的“齐贤”即是指南朝齐代隐居于此的高士明僧绍（字征君），他于永明七年（公元489年）“舍宅为寺”，由高僧法度居之，称为“栖霞精舍”，此即栖霞寺之始创；而“纱帽”则是千佛岩顶的那块巨石，形如纱帽，故千佛岩又称纱帽峰。
此次栖霞之行，不仅隋代碑石无缘得见，而且据说有殿堂馆舍2000余间的乾隆行宫后来也毁于太平天国战火，仅留下几处断壁残基，供我等后人凭吊。
经过一番仔细辨认，才发现乾隆盛赞的白鹿泉并非我此行所要寻访的古泉，但人世沧桑，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感伤，也不免在此逗留许久，感慨唏嘘一番。
从白鹿泉遗址缘山径而上，经青锋剑石十余步，忽见斑驳苍黛的山岩上竖着书写着六个古朴苍劲的隶字——“试茶亭白乳泉”。心底蓦然一惊：就是这里了！
我朝前迈出一步，凝视着这几个大字，顿时释然：茶圣，我终于在此寻访到你的踪迹了！
2
栖霞红枫
这一步，恍若千年。而一千年，也似乎只有一步。
安史之乱发生后，你随难民从荆州顺江而下，一直流落到润州、升州一带（今江苏镇江、南京）。唐肃宗至德二年（757），你幸遇时任无锡县尉的新科状元、著名诗人皇甫冉。深入交谈之后，皇甫冉发觉你是个难得的人才，而他自己官职卑微，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于是他把你引荐给了他的一些朋友。
若干年后，他极力推荐你到他的好朋友浙东观察使从事鲍防那里寻求发展的机会，他为你在鲍防那里设计了三条人生道路：一是科举仕进，二是闲居保和，三是讲德游艺。可是，遭逢乱世的你早已断绝了仕宦之心。尽管你少小之时发誓业儒，以期光耀门楣，并向狠心抛弃你的父母证明，你是最优秀的儿子，但是，多少次我都触摸到你的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伤痛。
你也不愿仰人鼻息，在达官贵人那里谋求衣食，因为这与你傲岸耿介的个性格格不入。闲居保和也不是你的所求，不然，清净的佛寺早足以容纳你的身心。讲德游艺或许还差不多，因为这与你的追求大致吻合，你更愿醉心于你的学问与茶事。
大概就在至德二年、三年的时候，为寻访名茶，你漫游吴越，足迹遍布润州、升州、湖州、越州、明州等地。大约在公元758年，你应该第一次慕名来到了出产雨花茶、栖霞茶的升州（今南京）。在那个以采撷野生茶为主的时代，长期居处寺院的你，深知茶禅一味，最好的茶叶往往出自寺院。遗憾的是，我遍寻典籍，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你这时已经与栖霞有了第一次亲密的接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年），你在江南各地访名茶品名泉，在一个闲冬时节，专程至阳羡（宜兴）探望卧居养病的老友皇甫冉。对于你来说，皇甫冉是你这一生中继李齐物、崔国辅之后的又一个贵人。你之所以能够名重于江南士林，固然与在湖州著成的三卷《茶经》密切相关，但皇甫冉作为你在江南发展的引路人，着实是功不可没的。因此，你对他的赏识提携充满了感激之情。
故友重逢，把盏品茗，畅叙幽怀，谈宴永日。然而，新春刚至，你的心就被茶事紧紧地牵扯着，你就想作别老友再上栖霞山采茶。离别的时刻，皇甫冉赋诗持赠，以壮行色，有《送陆渐鸿栖霞采茶》一诗为证：“采茶非采箓，远远上层岩；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菀花。”
没有潇洒俊朗的外表，没有滔滔不绝的口才，更没有高贵的出身，你只是一个相貌丑陋的弃儿。你违抗于你有养育之恩的积公的师命，逃出佛门，矢志儒学，结果却发现，在那个把“身”、“言”与“书”、“判”并列作为选拔人才的大唐时代，纵然有满腹的经纶，也无法实现自己安邦定国、光宗耀祖的梦想。于是，你在《陆文学自传》中辛酸地落笔：“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吾每读此，无不潸然落泪。
史册上记载说：“上元初，更隐苕溪，自称桑苎翁，阖门著书。或独行野中，诵诗击木，裴回不得意，或恸哭而归，故时谓今接舆也。”在山径中缓步徐行，我悬想你曾经多少次涕泪交流！身世凄凉，你哭；爱情破灭，你哭；国家多难，你哭；报国无门，你哭……
我知道，其实你并不癫，并不傻，并不软弱，你只是内心里沉淀了太多的苦楚。安史之乱，你好不容易逃难到江浙，寻访到你的郡望湖州，可是你却总也找不到你陆家的根，而且你心爱的季兰也不再是往昔的季兰姐姐了，她周旋于许多男人之间，早已变得放荡不羁了；于是你隐居苕溪，只想完成你的著述。可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你也难以实现。“刘展窥江淮”，江南也燃起了战火，宁静的苕溪也摆不下一张治学的案桌了，你只得以一篇《天之未明赋》，抒发内心的苦闷。
著名花鸟画家黄坚先生作
3
栖霞禅寺千佛岩
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其中就有五次曾驻跸栖霞山。
一路游赏，发现了不少与乾隆有关的遗迹，如行宫、御花园、白鹿泉、饮马池、小营盘等。民间传说，乾隆为了寻找生身父亲，频频造访江南名寺。这么看来，探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不单是你我，恐怕每个追问活着的意义的人都不曾放弃过。
栖霞山顶并不陡峭，相反显得比较平缓，有可以通车的水泥路在林木间蜿蜒着。沿着指示标牌，终于到了山巅的陆羽茶庄。
这是一座在你当年住过的“陆羽精舍”原址上兴建的三层仿唐建筑。我揣想，你当年居住的所谓“精舍”，或许只是用木头、茅草简单搭建起来的住所，肯定不会雕梁画栋，如此奢华；不过，也肯定不会像如今这样，仅仅几年的工夫，就让奢华转为衰败破落，让柱子和门窗上朱红的油漆斑驳陆离。
本想登堂入室，到楼上俯瞰浩浩长江，远眺金陵，可是，偌大的陆羽茶庄虽有廊庑环绕，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大门上铁将军把守着，门前的台阶上蹲踞着一条黑狗，对着我不停的狂吠。我捡起一块石子砸过去，黑狗就顺着茶庄背后的山坡远远地逃走了。
环绕陆羽茶庄一周，终不得其门而入。透过玻璃窗户，我只看到了室内你站立的塑像。是的，无论在何处，你总是以站立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只是没有想到，我千里奔波，只能这样与你隔窗相见了。
尽管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是落寞孤寂的，即使与朋友相处，你也常常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可追寻你的足迹，我还是想象不到，时隔一千多年的今天，你依然会如此寂寞。
不是吗？当你的季兰姐与一班文朋诗友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的时候，我想你是绝对不会随声附和的；当你梦萦魂牵的季兰姐调侃刘长卿“山气（疝气）日夕佳”，而刘长卿答以“众鸟欣有托”，众人都笑不可仰时，我想你肯定是沉默无言的。
即使在与颜真卿、皎然等师友吟咏终日的时候，你的诗句联对都是异常冷静的。
我不知当年你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来到栖霞山的。你在栖霞采茶，随后又在山巅结庐住下，辟园种茶，尝试大规模地人工栽培茶树。你孤身一人生活在山上，撒下茶籽，移栽小茶树，耕耘，施肥，辛苦异常。闲暇时，只有山下栖霞古寺的僧人可以走动。而山上毒蛇猛兽，应该也不会少吧。
不知你是否曾以寂寞为苦？
4
栖霞陆羽茶庄
如今的游人，常常羡慕着方外之人的清幽生活，在纵情山水的同时，尘心仿佛在清泉中洗过一般，无比爽快。一旦回归尘世，心中总恋恋不忘。我也很想为自己的心灵找这么一片自然而静谧的风景，好好地栖息。如果能与你为邻，那最好不过了。
瑞士思想家阿米尔（Amile）说：“一片自然的风景就是一个心灵的境界。”你曾驻足过的每一片风景，想必是适宜心灵栖居的。
山水无言，岁月只留下几抹淡淡的光影。不知“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最后选择栖霞山桃花涧作为隐居之地，是否也如此刻的我一样，除了出尘之想，还有追慕你这样一位古贤的愿望？
黄昏时分，我在山脚下的栖霞镇，又触摸到了城市的喧嚣。在夕阳的余晖中，回首遥望山顶的陆羽精舍，只见它隐没于黯淡的树色之中，载着曾经的梦想与爱恋，渐渐睡去。我想象着，一个须发飘飘的老者，拄杖屹立山头，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片似曾相识的山水，打量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他会不会来一个华丽的转身，只给我们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呢？
我无法想象，也难以抉择。
虽然没有欣赏到“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情画意，甚至也没有领略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浪漫，但我却有幸触摸到茶圣孤独寂寞的心灵，应该也算不虚此行了。
（本文曾发表于《楚都文学》月刊，有关栖霞的插图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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