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国画家黄坚先生写意)
我从小就特别爱吃臭豆腐,可是,臭豆腐为什么闻之奇臭而入口特香呢?我一直猜想不透,它是如何将两种截然对立的气味融于一体的。
后来读到贾平凹的散文《丑石》,一下子豁然开朗:“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生活的辩证法无处不在,贾平凹面对丑陋的石头,也能用一双慧眼,觅到生活的哲理,不能不令人叹服。
在西安求学期间,我就养成了晚饭后沿街散步的习惯。有一次,西安的同学姚君指着一位推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走进校门的中年男子,小声对我说:“那就是贾平凹老师。他跟老婆韩俊芳离婚后,他把省文联分给他的房子留给了前妻,以特聘教授的资格在这里要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我仔细一瞧,可不是吗?浓眉毛,厚嘴唇,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再加上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夹克衫,那不正是在书上见识过多次的老贾吗?
当年,精研易经的费秉勋下放到陕南丹凤水库劳动改造时,慧眼识珠,发现了在工地上办黑板报的贾平凹,推荐他报考西北大学中文系。我想起费秉勋教授当初给贾平凹相面时说过的“鼻直口方,宜作文章”这两句玄妙之极的话,心下忽有所悟,禁不住笑出声来:“这老贾不就是一块很有内涵的‘丑石’吗?”
贾平凹爱石成癖,据说他家中别无长物,除了书籍便是石头,博古架上、书橱里乃至阳台上尽是各式各样的石头,西安文化界习惯称贾家为“集石坊”。
大概是受了老贾的影响吧,我和同学老谢(湖北乡土诗人),对于石头也越来越感兴趣了。我们曾去偷听过地质系的课,观察过地质系的矿石标本;来自台湾淡江大学的玉器鉴定专家为文博学院考古系、历史系的师生举办专题讲座,我们也曾早早地跑去抢座位。
作为十三朝古都,西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自然有很多好逛的地方。没过多久,我们利用周末,几乎逛遍了整个西安城。后来,位于碑林附近的图书、古玩市场,渐渐成了我和老谢常去闲逛的地方。
有一次,我和老谢逛进了碑林的一家玉器精品店,偶遇一位回大陆省亲的台湾老者,在此选购。老者面容清癯,看上去也就六十多岁的样子。他先是大致浏览了一下店内的货色,随后仔细挑选出两对手镯,交给了随行的那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后来,老者又相中了一粒豌豆粒大小的鸡血石,先是拿到灯光底下反复鉴别,接着又拿小手电筒照着从不同角度观察,然后抬起头询问价钱。老板开价三万,年轻人正待还价,老者摆摆手,缓缓地说道:“黄金有价玉无价,这颗宝石要价三万,实属物有所值,我买下了。”老板如遇知音,一直紧绷着的脸上顿时绽放出了笑意:“先生真是好眼力!这枚鸡血石色泽纯正,不含一丝杂质,纯度为千分之千,是难碰难遇的宝物。”在一旁观看的我们,顿觉眼界大开,连连咋舌。
在碑林一带逛的时间久了,见的多了,对于玉石一类的东西,也就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新疆和田玉、陕西蓝田玉、河南独山玉、辽宁岫岩玉等四大名玉,以及翡翠、玛瑙、鸡血石、梅花玉等,都能略识一二。它们各具特色的美,总能激起我内心深处的审美愉悦,因此省吃俭用,给家人及亲友买过一些价廉物美的手镯之类东西。
家乡的朋友听说我对玉器有点儿在行,便托我从西安带两对玉镯回去。在一家玉器店,我看中了一对和田玉镯,因为价格问题,有些举棋不定。店老板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接着又拿出一些便宜的玉镯让我挑选。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对老板说:“这玉镯价钱虽不贵,但从油润度和色泽来看,应该是最低端的玉料,还有这玉皮、玉沁的颜色,并非天然,显然是人工染色着色的。”老板直言不讳地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个质地这个价钱,应该说还是比较公道的,你选中哪一款,价格可以再适当优惠一点。”
不知不觉地,经常品玉、鉴玉,我对玉石就生出了一份特别的情愫。《尚书》上说,“玉,石之美者。”所有的玉石,不过是一些美丽的石头而已,可是,为什么它们一出石门,便身价百倍了呢?君子比德于玉,我在赏玩玉石之余,往往会生出许多感慨。
春秋时代,卞和找到一块玉石,捧去献给楚文王,文王让玉匠相之。玉匠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出什么奥妙,就对楚文王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文王以为卞和欺骗自己,下令刖其左足。卞和怀抱那块石头,哭着回去了。武王即位之后,卞和又抱着那块石头,献给武王,武王让玉匠相之,玉匠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出什么奥妙,就对武王说:“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罢了。”武王大怒,又以欺君之罪砍掉了他的右足。卞和抱着那块璞玉,痛哭于荆山之下,泪水哭干了,眼睛便哭出血来。
若干年后,有高明的玉匠把这块石头细细地加工琢磨,终于造就了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想当初,它被视为一块普通的石头,害得卞和双足尽失,可是一经良匠琢磨,露出美玉的真容后,它却被诸侯争来夺去,竟能倾城倾国!
后来,我读到一篇文章,说美国某人继承祖业,得到了一所大宅子,庭院里有块大石头,主人嫌它兀立于庭院之中,有碍观瞻,于是请搬运公司来把它搬走。抬上车的时候,搬运工人一不小心,就让石头碰掉了一块。我的乖乖,碰缺的地方竟然露出了晶莹剔透的翡翠一角!主人认为有此等怪异之事发生,证明这块宝玉本不该属于自己,虽然痛恨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美玉当顽石,但他最后还是潇洒地将它送给了美国著名的自然历史博物馆。
此君所为,不禁令人想起西汉时期的朱买臣的妻子。
朱买臣怀瑾握瑜,但他妻子却有眼不识金镶玉,竟然视之为连碔砆也不如的陋石。她看到作为砍柴汉的丈夫常常捧读书籍,日日以贫贱诟詈之。待到买臣做了会稽太守,她不知覆水难收的道理,又去求破镜重圆,结果落得羞愧而死,世世代代受人嘲笑。
不过,我总觉得世人有失厚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没什么文化教养的封建女子,唯有依附丈夫生活,你让她如何忍受衣食无着的日子?她当然只有离婚后再去讨生活这一条出路了。
更何况,人生的富贵穷通,岂是肉眼凡胎之人能看得出来的!古往今来,卞和、伯乐毕竟是凤毛麟角,九方皋更是难得一见,岂能苛求于买臣之妻?发现买臣是块宝玉后能深感愧悔的她,与发现顽石其实是美玉后拱手送人的那位仁兄相比,我真不知道谁更可悲,更可叹!
还有,不知大宅子庭院中的这块玉石,近百年来是否被人识得?如果识得,为何不把它开出来,让世人一睹芳容呢?即使一时不便雕琢,那鉴别的方法和结果总该告诉后人吧?待落入有眼无珠的子孙之手,弃如顽石,岂不可悲!思来想去,觉得玉石的遭际,实在令人扼腕长叹。
据说,在盛产翡翠的缅甸,赌玉之风颇盛。此风东渐,我国云南瑞丽、德宏等地赌玉、开玉亦渐渐风行。原来,美玉多是包孕在顽石之中的,相玉的专家或者高明的玉匠,能从顽石的色泽、纹理、质地等窥知玉石的端倪。一般来说,有玉的石头,外行人是看不到一星半点美玉的影子的,只有经过玉匠进行初步加工之后,玉石方能露出峥嵘的头角,才能初步判断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玉石。但在玉还没有完全开出来之前,玉的大小、形状、纯度以及整体的质地,仍然无法准确判断,这一块玉石的价值也就无法确切估算。此时,正是赌玉的大好时机。
我还依稀记得,早些年报纸上曾经宣传过,某老板只花了几十万元赌到一块特大的玉石,结果开出来的翡翠价值数千万元,这位老板慷慨地捐献给国家做了“锦绣中华”的大型玉雕。可见相玉,赌玉,需要的不仅是眼力,更重要的是魄力。
仅从相玉这个角度来看,李商隐《锦瑟》所说的“蓝田日暖玉生烟”,恐怕也并非子虚乌有的传说。据说古代相玉的高手能从一大片顽石当中分辨出哪些是包孕着美玉的石头,并能分清这些石头所含的是软玉还是硬玉,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辨别方法,就是在阳光下仔细观察这些石头所露出的不同的氤氲之气。
蓝田的美玉在几个朝代之前就已经开采完了,这固然是一种遗憾,但更遗憾的是,通过看云气来相玉的方法没能流传下来。要不然,我们今天将会拥有更多的美玉,会发现更多的美玉。
(道易曾以“红尘比丘”笔名于2002年将此文发于“榕树下”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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