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长兴大唐贡茶院
陆羽,复州竟陵人。当时唐玄宗改州为郡,因此复州又称竟陵郡,州治即今之湖北省天门市竟陵镇。
那时,竟陵郡河渠纵横,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晚唐诗人皮日休曾在《送从弟皮崇归复州》一诗中赞叹道:
羡尔优游正少年,
竟陵烟月似吴天。
车螯近岸无妨取,
舴艋随风不费牵。
处处路傍千顷稻,
家家门外一渠莲。
殷勤莫笑襄阳住,
为爱南溪缩项鳊。
生逢开元盛世,长在富饶的鱼米之乡,应该是相当不错的。可是,竟陵这个生身之地,留给陆羽的却只有难以言说的辛酸。
读陆羽早年的自传——《陆文学自传》,一股浓郁的伤感气息扑面而来。他饱含悲凉地写道:“陆子名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也,或云字羽,名鸿渐,未知孰是。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
他以王粲、张载的貌丑、司马相如、扬雄的口吃,来自比自嘲,诙谐滑稽背后有着太多的酸楚与无奈。貌丑和结巴也就罢了,可“不知何许人也”一句,不免让人怆然涕下。
尽管其貌不扬,但他那种想要凭借文章传世而光照千秋的远大志向却让人敬佩不已。
陆羽是一个弃儿,这在《新唐书》、《唐国史补》等官方史书以及辛文房所著的《唐才子传》里,都有明确的记载。据天门市图书馆原馆长、陆羽研究专家欧阳勋先生等人考证,陆羽生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8月中秋节后的第一天。
据《天门县志》《上饶县志》等文献记载以及一些专家的考证,还有本人搜罗有关茶圣降临人世的资料,再加上无数次的想象,我感觉比较合乎情理的情形大致应该是这样的:
开元二十三年(735)深秋九月的某个清晨,复州城西北龙盖山上的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做完早课,像往日一样信步走出山门,沿着山麓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山麓伸向西湖湖心的覆釜洲上。站在湖心沙洲上,可以望见西湖一角有一窄窄的水道蜿蜒而出,与州城西门外的西江相连。忽然,西湖与西江相连的石桥边群雁哀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循声走过去,只见一群大雁张开翅膀庇护着一个用襁褓包裹着的幼儿。
幼儿十分瘦弱,丝毫看不出已满两周岁的样子,小脸上因为出过天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暗红色的坑坑洼洼,小胳膊小腿细得像麻杆一样,在寒露之下冻得瑟瑟发抖,发出微弱的哭泣声,智积禅师顿生恻隐之心,把他连同襁褓一起从竹篮中抱出来。找寻须臾,在襁褓中发现一张写有“陆氏子,祖籍湖州,生于癸酉年八月十六,行三,因贫疾无力抚养,恳请过往大德君子收养”的字条。智积禅师四顾无人,念声阿弥陀佛,把他抱回寺中收养。
陆羽被智积禅师收养的这个传说,多少有些神话的色彩,但西湖与西江边上的“古雁桥”以及名叫“雁叫”的街道至今遗迹犹存,似乎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段传奇。
被抱进龙盖寺里的婴孩,自然引起了大小和尚的好奇,该怎么称呼他呢?智积想着他从湖滨捡来,与佛法有缘,于是依照佛门弟子的辈分给他取名“法海”,交给东序班首中的侍者照看、抚养。可是,寺院里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幼儿,终究不大方便。恰好附近有一位靠开学馆教授几个学童度日的居士李公儒,与智积交契甚厚。智积于是拜托李公儒夫妇抚养弃儿法海。看着这个瘦弱而又可怜的孩子,为了好养,年近不惑的李公儒就按照民间的习俗,依着比陆羽大两岁的女儿李冶字季兰的名字,给他取名陆疾,字季疵,并且视如己出。
季疵与季兰青梅竹马,一块玩耍,一块读书识字,一晃长到了七八岁光景。客居复州的李公儒夫妇年事渐高,可是膝下无子,归乡之情日笃。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李夫人不幸病逝,于是李居士把季疵送回龙盖寺,托付给智积,然后和女儿季兰一道,千里迢迢地扶柩返回故乡湖州。
八岁的季疵回到龙盖寺后,智积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煮茶奉水。佛门讲究茶禅一味,人称“积公”的禅门高僧智积不仅嗜茶,而且还精通茶道,煮得一手好茶,聪明好学的小季疵在积公身边很快就习得了积公的茶艺。积公有意栽培他,煞费苦心地教以佛门文字与佛典,可是季疵却无心于此。
季疵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他一直无法原谅抛弃自己的生身父母。虽然自己从小体弱多病,但男儿的雄心与志气并不逊于任何人,他要通过学习儒家经典取得功名,经天纬地,光宗耀祖,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为此,他与积公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
为驯服这匹性情暴烈而倔强的小马驹,使之皈依于佛门,积公让他历试贱务:扫寺地、洁僧厕、践泥圬墙、负瓦施屋、牧牛三十头。可是,小季疵时常一边把牛群放在山坡上吃草,一边站在山麓的学馆门外听先生与学童读书;有时骑在牛背上,他也不忘一笔一划地学写字。季疵偶然拾得一册汉代张衡所写的《南都赋》残本,虽然其中很多字都不认识,但他还是口中念念有词,痴迷一样地模仿学童偃仰吟诵。为此,他曾多次遭到积公的暴打。
繁重的劳役没有使他屈服,狠心的鞭打也没有使他妥协。在痛苦中挣扎的小季疵,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对他而言,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是报答养育之恩,遵从积公师命,皈依佛门,潜修释典,终身为僧;第二是逃出寺院,返回世俗,争取自由,施展抱负,实现平生夙愿。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第二条道路。
在十三岁那年,陆疾找机会逃出了龙盖寺,加入到一个飘零江湖卖艺的民间戏班里。因为人小机灵,善于调侃,长相丑陋而且说话结巴,竟然变成了天生的喜剧元素。季疵被班主看中,安排演参军戏,扮演丑角苍鹘逗人发笑;后来跳加官,玩假吏藏珠之戏也十分拿手。小小年纪的季疵既做演员又编写笑话剧本,写下《谑言》数千言,轰动一时。
大唐紫笋茶贡茶院遗址碑
天宝五年(746年),左相李适之因遭受李林甫谗言被贬为宜春太守,河南尹李齐物因之受到牵连,被贬为竟陵太守。
郡县地方官员在水陆码头晴滩驿列队迎接,并举行盛大的宴会为新太守接风洗尘。陆疾所在的戏班子奉命演出,因班主卧病在床,年仅十三岁的陆疾被临时指定为“伶正之师”,担任总导演。李齐物见年幼的季疵不仅演技出众,而且调度有方,因此十分赏识,于是亲切地询问他的身世。得知他笃志儒学,李齐物当即答应赠送书籍,事后还修书一封,推荐他到竟陵郡最富盛名的硕儒邹墅那里就读。
邹墅,人称邹夫子,本是竟陵官学里的名师,后隐居城西北四十里之外的火门山,潜心学问,靠教授学童度日。陆羽以服役代替学费,一边煮茶扫地,殷勤侍奉山长邹墅夫子,一边勤练书法,苦读儒典。不到六年,他从《论语》《孝经》入手,随后逐步通读了《诗》《书》《易》《乐》《春秋》等经典,同时还学完了《礼记》《仪礼》《周礼》等“三礼”以及《左传》《公羊》《谷梁》等“三传”。此外,为了参加科举考试,他还跟随邹墅潜心学习诗歌、辞赋以及时务策。
看到陆疾擅长煮茶品茶,对他悉心栽培的邹夫子特意让人在住处附近为陆疾开凿了一眼山泉,这就是著名的“文学泉”。
天宝十一年(752)秋天,学有所成的陆疾,已经年满十九岁了。他决定为自己占卦取名、表字,于是以《易》占得“蹇”之“渐”卦。本卦为蹇卦,其卦辞虽然预示着人生的道路充满艰难险阻,但之卦渐卦的卦辞上却说:“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意思是鸿雁飞翔于天空,羽翼翩翩,其后渐着于陆,它的羽毛可以用做礼仪饰品,吉祥。”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年,联想到庇护自己的大雁,联想到卦辞中与自己的姓氏契合的“陆”字,不禁满怀喜悦地决定,从今以后正式以“羽”为名,以“鸿渐”为字,学鸿鹄之高翔,循序渐进地走上追寻远大理想的人生征程。
取好名字之后,陆羽怀揣老师邹墅的推荐信,洒泪告别如慈父一般恩师,离开火门山,准备到州郡参加“乡贡士”的考试,争取迈上科举的正途。
可是,命运又与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这年四月,大唐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户部郎中王銲因与禁卫军的一个首领邢縡合谋,想借助禁卫军万骑营的力量杀死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未遂被擒,最后被玄宗下令杖死于朝堂;连奸相李林甫也畏惮三分的权臣、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京兆尹王鉷,因受其弟王銲连累,被杨国忠参上一本,说“鉷必预谋”,于是被赐自尽;而礼部郎中崔国辅因是王鉷近亲,因此被贬为竟陵郡司马,三个月之后到任。不久,对陆羽有着知遇之恩的李齐物调离竟陵,返回了京城长安,太守一职于是由到任仅仅两三个月的竟陵郡司马崔国辅暂代。
陆羽是在什么情况下与崔国辅见第一面的呢?作为非官方学校出身的士子,陆羽很有可能就是在州郡报名参加乡贡士考试这一时期与崔国辅相识的。按照惯例,士子陆羽先到州庠拜见学官,办理报考乡贡士的身份文牒等手续,再到州府签章画押。也许崔国辅因为早就耳闻陆羽的大名,这时热情地接待了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崔国辅就任竟陵郡司马一职不久,因公事闲暇,在游历火门山时,见过陆羽及其恩师邹墅。
历史在此有了一次难得的深刻遇合。长期在朝廷任职的崔国辅晚年遭贬,颇为不幸;可陆羽却有幸因此遇见了这位生命中的贵人。
崔国辅尤其擅长五言绝句,与当时的王之涣、王昌龄齐名。陆羽与仕途失意的崔国辅交游唱和,常谑笑竟日,使其内心的苦闷一扫而空,二人遂结为忘年之交,留下了《陆羽崔国辅诗集》,惜乎后世失传。这一时期,在崔国辅的悉心指点下,聪颖好学的陆羽不仅诗歌、辞赋大有长进,而且又相与较定茶水之品,茶艺又上新台阶。
崔国辅在诗歌《九日》中写道:“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九日陶家虽载酒,三年楚客已沾裳。”据我推断,该诗应该写于天宝十三年(754)的重阳节,诗中的“江”应该是竟陵的西江,原籍苏州的崔国辅,晚年却以老迈之躯贬官复州,三年楚客无异于楚囚,如不幸死于异乡,情何以堪!幸有陆羽这样一个诙谐风趣的年轻朋友相伴,彼此互相宽慰,品茗对弈,登高赏菊,聊以慰藉思乡之情。
人们往往不理解少年时代一心向儒的陆羽后来为什么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偏偏走上了研究茶事的学术道路,我推测这肯定与崔国辅有极大的关系。
首先要弄明白,陆羽为何改变科举仕进的初衷。按照唐朝科举制度,士子通过礼部试,进士及第后,还须通过吏部选拔这一关后方能授予官职。其考察内容,第一轮是先试书判,书写楷法遒美,判词文理优长,方为合格;第二轮是试而后铨,相当于今之面试,主要是察其身、言。身,必五官端正,仪表堂堂,否则难立官威;言,须口齿清楚,思路明晰,否则有碍治事。书、判、身、言四者合格,再经注(询问所能,拟定何官)、唱,方可由吏部上于尚书仆射,由仆射转门下省审核,然后才可能授官。手续繁多且不说,天宝年间竟然有不少进士出身之人一二十年也不能得到官职。当陆羽向前辈崔国辅询问科举仕进之事的时候,曾在礼部担任过郎中的崔国辅想必会详细告诉他科举取士的种种规则与潜规则。
不仅如此,崔国辅恐怕也会向陆羽提及自己在礼部主持考试时所见所闻的诸多真实内幕。譬如天宝九年(750),早些年游学咸阳就得中进士的韩山(即后来隐居天台寒岩的寒山子),虽然“六艺尽皆通”“才艺百般能”,但第三次参加三年等一回的吏部关试,最终还是因为“身”的原因没能通过。对此,寒山曾在诗里写道:“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寒山子诗集·书判》)。
比之寒山,陆羽深知自己通过科举入仕实现人生理想的希望更加渺茫,因为按照大唐科举取士的标准,自己不仅“身”不够立官威,而且“言”也有碍治事。看来,自己多年来孜孜以求的这条道路,注定是走不通的了。
唐代煎茶法
在苦闷中彷徨多时的陆羽,想必与前辈崔国辅多次深入探讨过自己的人生道路问题。
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又一次走在人生十字路口的陆羽,无数次回想自己悲惨的身世遭遇,回想卜卦取名时所得的本卦“蹇”卦和之卦“渐”卦,品味着“鸿鸟渐着于陆,它的羽毛可以用于礼仪饰品,吉祥”这样的卦辞,跟随邹墅精研过易经的陆羽,终于校正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他决心以诗文结交社会名流,并凭借熟悉茶禅一味的寺院文化生活这一优势,心无旁骛地致力于自己钟情的茶事研究,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访茶著书的道路,最终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崔国辅的时候,崔国辅对这个后生朋友大加赞赏。据《唐才子传》说,崔国辅在竟陵居三年,临别,把朋友襄阳太守李憕等老友送给自己的白驴、乌犎牛、文槐书函等适宜于野外乘用的心爱之物转赠给陆羽,其雅意高情,为一时所尚。可见,正是崔国辅的鼎力支持,促成陆羽迈出了考察茶事的第一步。
在陆羽第一次离开竟陵一千二百五十多年之后的一个初秋的黄昏,我独自屹立在竟陵古晴滩驿江边,默默吟诵着崔国辅的诗歌《今别离》:“送别未能旋,相望连水口;船行欲映州,几度急摇手。”我想象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渡口,向一个青年频频挥手,昏花的老眼中满是不舍与期待,两行浊泪直留到腮边;而肩背着文槐书函的年轻人屹立船头,将牵着白驴的缰绳交到牵着乌犎牛的右手上,腾出左手擦干热泪,略带血色的眼睛里透露着无比的坚定与自信,随着船只渐行渐远……
就这样,陆羽从晴滩驿出发,向汉沔东行,一路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过义阳郡,入光州界,在今之信阳固始县的祁门一带考察茶事,与崇佛寺、太阳庙、观音洞等出家人为友。陆羽白天采茶访茶,晚间品茶会友,或整理笔记。为进一步考察淮南茶区,陆羽又东出舒州、南下黄州,北上寿州,在大别山一带访茶经年。
次年夏天,陆羽回到竟陵晴滩驿,筑舍定居,并在此写出淮南茶初考草稿,其《茶经·八之出》“淮南茶光州上,义阳、舒州次,寿州、黄州、蕲州下”的品定,即此次远行考察的结论之一。
这一次远行,成了陆羽飘零江湖的开始。而飘零江湖,注定了茶圣陆羽会谱写属于自己的传奇人生。
(本文曾发表于2016年的《楚都文学》,文中插图系网友“江南心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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