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如果说人工智能有危险,那么这些危险都来自危险的人性!

文摘   2024-12-11 17:25   山西  

作者简介

赵汀阳:1961年出生于广东汕头,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1982年获得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士学位;1988年获得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硕士学位,后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2018年入选“第三批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 ,9月当选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2021年10月入选“第六届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2024年6月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学术匠
XUE SHU JIANG
第102期


据说现在处于“人类世”,人类对自然的影响力已达到“地质级别”,即人类活动的能量已经改变了自然的性质。一般相信,改变自然的本来状态是灾难性的,会导致生态和环境的高风险危机。但假如人类不去改变自然,一直维持自然生存方式,是否会是人类想要的好生活?恐怕非常可疑。1800年之前,自然基本上未被破坏,那时全世界人口只有约9亿,生活水平很低,大多数人的全部生命时间就是在谋生,平均寿命很短。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人类正是通过破坏自然才过上了物质上的“好日子”。但这种好日子不会很长,迟早会遭遇天灾或人祸,甚至可能是人类灭亡。这说明人类成为自然主人的“人类世”似乎悖论地蕴含着反人类的命运——除非将来人类发展出一种既保护自然又成就人类的两全其美的新文明。就趋势来看,这是个尚无解法的悖论。

1.后人类或是人类的退化形式。据说人类正在演化为“后人类”,这不是个好消息。马克思的“自掘坟墓”理论或可理解为一个广义谶语。任何一种违背自然秩序或破坏自然配置的文明最终都会自掘坟墓,就是说,人终究不能胜天。尽管无法证明这个谶语的必然性,但事情似乎确实如此。自己解构自己,自己异化自己,就是“后-什么”的基本性质。例如后现代,在一段时间里,曾经是思想、生活和艺术的一种时尚,但后现代缺乏创造性,没有建构能力,并没有开启“在现代之后”的一个新时代,只是现代性的自我解构或自我怀疑。实质上,后现代仍然属于现代,虽然对现代不满,却没有能力超越现代,因此只能受困于现代,在现代性的内部去解构现代性。可以说,后现代就是现代性自掘坟墓的一种方式,只有解构,却没有建构。如以1968年作为后现代的开始,仅仅30年,后现代运动就成为过去时。同样,“后人类”估计也难以超越“后-”的自我衰退或自我枯萎的命运,很难成为寄托希望的“新人类”,恐怕只是现代人的一种退化形式。

2.后人类什么样?后人类是个新颖时髦的概念,但好像没有一致的理解,只有一些猜想,毕竟后人类还不是现实。至少有一个共识:后人类的物质条件是高科技,特别是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以及“取之不尽”的新能源(比如仍然遥远的可控核聚变)。这些高科技是控制自然的能力,但难免也成为控制人的工具。人文学界通常对高科技心怀恐惧而进行伦理批判,就好像人类是道德的化身和守卫者,而人工智能是恐怖主义。只要略加反思就可知,我们听说过的所有坏事都是人类干的,人类是所有动物里道德水平最低的生物。动物的“自私”行为无非是为生存而战,而人类会为编造出来的价值和无尽欲望做出无底线的任何行为。至于人工智能,本身没有价值观也没有欲望,如自然天地般“不仁”,无歧视地看待万物。人工智能唯一相当于“欲望”的就是不断电,只要保证人工智能的能源供给,人工智能就没有理由去做坏事,除非人类教给它。如果说人工智能会有什么危险,都来自危险的人性。
人工智能主导的世界会是一个好世界吗?不知道。虽然无法推知未来,但至少有一个已知的不变参数,或一个常量,即不变的人性。如果在基因上没有实质变化,人性就不可能发生实质变化。在这个意义上,人性可设定为常量。如果人性是个常量,那么,在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和无穷能源支持下的高科技服务系统将大概率宠坏人类。这是刘慈欣在《赡养上帝》中对后人类的想象。我倾向于相信这个想象是可能性最大的未来。当人工智能代劳了人类的大部分工作,生物学解决了绝大部分的病痛,无限能源产生了几乎应有尽有的物质供给,被宠坏的人类大概率会发生智力退化乃至废物化,正如刘慈欣想象的,绝大部分人连“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算了。但估计身体应该不会产生严重退化,当人类不再需要谋生,无所事事,会有大量的人在玩体育,但绝大多数人决计不会因为闲暇而投入智力活动,因为智力活动是真正最累的劳动。除了天才有着忍不住的智力冲动,绝大多数人的智力活动只是为了谋生。一个见识过“无数人”的老医生向我保证说,人的本性就是好吃懒做。我无法反驳这个论点。后人类在后世界里是否从此过上幸福生活,无从得知,但如果人性是不变常量,后人类将大概率成为退化的人类。退化的人类算是新人类吗?

3.新人类的梦想。自从人类建立了文明,就开始了对人的反身想象。人类对自身似乎总是不满意,因此总是设想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总是力图创造“新人”,在这个意义上,文明就是对人以及人的生活的自我设计。显然,人的概念不是一个先验定义,而永远具有将来时的含义,人们总能够想象某种新人类。数千年来人们想象的榜样人,都属于新人类的概念。新人类就是理想人,在人身上可能发生但事实上非常少见的优秀品质,如善良、公正、真诚、智慧、勇敢、担当、无私之类的美德集合,简单地说就是真善美合集,大致定义了传统的理想人。现代的理想人概念在价值排序上有所变化,独立性、自我主张、自我实现、个性化、自由、平等之类的个人主义品格被认为是比真善美更重要的人格,可以说,当代价值观是反对具有普遍标准的真善美的个人选择。例如桑德尔讨论过的实例,有一家聋哑人相信聋哑不是缺点,而是好过正常人的独特价值。这个例子典型地注解了,当代人理解的价值只是个人选择的函数。
作为底本的人是个生物学事实,但作为文化现象的人是个历史化的价值概念,因此,人是一个进行时的概念或一个不断展开的故事。所谓古今价值观之别,就是由集体默认的通用榜样转向以任何人的自我想象来定义个人认同。在此,价值依附的存在论事实发生了变化,即任何人都可以定义自己是什么人,而不再需要在外部关系中去确定。这个存在论的演变意味着个人价值是反社会的,在今天甚至演化为反生物学,个人价值被赋予了超越社会和自然性质的地位。相对于古代人,这真是一种新人类。一旦人工智能发展为新主体,人类就很可能变成被高科技服务系统所“赡养”的后人类。

4.幻品与后世界。人工智能等高科技将创造一个后世界。不过后世界的性质也取决于后人类的选择,后世界与后人类应该是互动关系。这里我愿意对人类保留某种革命性的幻想,或许人类仍然有着创造性的希望。但理性地说,人类退化的可能性大于革命自新的可能性。这个令人失望的推测的一个主要理由是,人类已经形成了对弱智的快乐和幻品(fantasies)的严重路径依赖,已经很少思考苦难和精神,沉浸在幻觉中而回避了生活的基本问题或根本挑战,恐怕很难发生革命自新。
幻品自古有之,最初的幻品是精神生活,但幻品在今天演化为弱智的快乐产品。现代的技术进步减少了人的痛苦并且增加了快乐,但没有增加任何幸福。快乐的一个主要来源是幻品。《权力的游戏》里有个情报大臣“小指头”私营妓院,宗教领袖“大麻雀”要查处他,小指头提出一个诡辩:宗教和妓院提供了人们想要的不同幻品,其实算一伙的……虽是诡辩,但包含一个严肃问题:人为什么需要并且相信幻品?甚至即使其实不信也仍然需要。这里排除毒品类,只限于精神幻品,包括宗教、意识形态、神话、传奇、童话、奇幻小说、电影、动漫、电子游戏、网络游戏、娱乐业、乐园、旅游景点、会所、美容、健身操、养身、表演和比赛等等。这些事物似乎完全不同,有着不同的结构和功能,但都有超出生活常态的故事性,都包含仅在叙事中存在而在现实里不存在的事物。
古代幻品是精神性的,是为了给生活建构某种超越的精神;现代幻品是心理性的,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古代的神话、史诗和传奇的主题是命运与苦难,试图以奇迹、希望、牺牲和拯救去为生活赋予意义,以超出正常生活的高贵行为去超越苦难,有着在生活内部去解决生活苦难的巨大勇气,而不是逃避生活。奇迹虽是幻想,却是对生活本身的肯定,是在探索如何使生活获得精神意义。因此,古代幻品是思想作品,甚至可以说是形而上学作品。与之不同,当代幻品试图在生活之外去回避生活难题,创作一些比真实世界更有趣的别处叙事,背后的深层理由是对真实世界或生活失去了兴趣,因此去幻想不可能的世界或不可能的生活。当代人不仅对现实不满,甚至对“生活本身”不满——这种不满达到了形而上的层次。对任何生活的形而上不满导致人们没有积极性在生活内部去解决问题,因此转向幻品而无法自拔。动物受难,但没有对生活不满;古代人在苦难中也没有否定生活;当代人即使没有受难,也对生活本身不满。在生活中否定生活是当代的一个特征,因此当代人选择以幻品代替生活。娱乐性具有致幻作用,反过来,致幻性就具有娱乐性。致幻性具有超现实感,所以快乐。在今天,人人都有机会制造幻品,于是,生活变成了表演。然而问题是,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马克思最早发现,人和生活都异化了,生活被异化就不再是生活,而变成了否定生活的生产和生存过程。人类世虽是人类做主的时代,却也是反人类的时代,适得其反地使生活失去意义。据说当代人在生活意义上陷入了迷茫(现代小说喜欢描写此种迷茫),然而更恐怖的事实是,当代生活是真的失去了意义,所以人们才找不到意义。科幻、动漫、游戏等佐证了真实生活不再吸引人,不值得描述,因为不再具有生活的意义,于是人们寻找生活幻品,进入假世界去经验假生活,去寻找生活的替代品。当代幻品类似安慰剂,虽有心理安慰之效,但不能解释和建构生活的意义。只要回避了苦难就回避了生活的深刻问题。

后世界将有着更高的技术水平,不仅能够制造更高质量的幻品,而且能够创造物质上的极大丰富,人们所需的物资应有尽有。这件好事隐含一种深度危险:当物质供给趋于最大化,精神活力却趋于最小化,其间似乎有个反比规律。我有个非常希望是错的预感:传统宗教或现代意识形态已经失去解释未来生活意义的能力,后世界或许会产生出某种与时俱进的新宗教而进入一个新蒙昧时代。以理性之名,我希望这个事情不会发生。

《时间》赵汀阳\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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