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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齐鲁大地”的名号,我们那里非常讲究礼仪,单从称呼上就能看出来。我们那的人称呼彼此通常不会直呼其名,也不是根据年龄大小称呼,而是根据宗族血缘定下来的辈分。生活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个独属于自己的辈分,辈分决定了他在村里的地位。哪怕不是同宗族的人,甚至不是同姓的人,也能论出个高低辈分。所以,经常会发生一些这样有趣儿的事。年轻的小媳妇被同龄人称呼为奶奶,刚出生的小娃娃被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作姑姑,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则被十几岁的学生娃喊作侄女或侄子。乍看不伦不类,可根据辈分细细推究起来,却又极其符合伦理。
在村里,伦理为上,辈分高者为尊。所以,通常见了面,都是辈分低的主动向辈分高的打招呼问好。不过也有特例,如果辈分高的是个还未长开的孩童,一般都是孩子先开口向对方问好。路上,经常会听到七八岁的孩童向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打招呼:“侄女。”小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通常都很简洁,叫一声称呼即可,无需再加上其它内容。在农村,叫一声称呼就代表了对长辈的尊敬,代表了一个孩子的教养。如果是已经结了婚的或年纪大一点的打招呼,则要再多寒暄几句:“二奶奶,吃了吗?”“三大爷,去哪呀?”
我家的辈分在村里是极低的,几乎是最低的。从我记事起,我在村里最大的辈分仅是“姐姐”。我一直期盼着能有人喊我姑姑,可一直到我离开村庄,都没有人喊我姑姑,更别提当“奶奶”了。
因为自己辈分低年龄小,所以,但凡在村里遇到人,我就要主动打招呼,不仅如此,还要喊对称呼。同样是看起来年纪差不多的人,有的要叫大爷,有的要叫爷爷,有的则叫太爷爷,还有姑姑,婶婶,大娘,奶奶等等。而且这些称呼根本无法通过年龄来判断,年轻的可能要称呼为奶奶,有的年龄大的可能要称呼为姑姑。如果对方家族里子孙众多,还要在称呼前带上排行,如大爷,二叔,三奶奶等等。这些称呼在我脑子里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楚。如果不打招呼,就会被视为没礼貌,没教养,甚而连累父母,说家风不好,父母没教好。所以,每次出门,总是让我头疼不已。
小时候,有一次,见到一个年纪大的长辈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我路过时因为没有跟她打招呼,她就用拐棍使劲捣着地,朝我训斥道:“怎么见了也不叫我太奶奶?下次看我不打死你!”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好似真要把我撕碎一般。我当时才五六岁,哪里明白这些讲究,只被吓得以后再也不敢从她门前过了,见了都躲得远远的。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我开始害怕出门,甚至害怕与人打招呼。一方面是记不住这些七七八八的称呼;另一方面,即使记住了,也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对于我来说,简单地叫一声称呼实在是太过尴尬。所以,每次出门,我都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碰见人。一旦碰见了,远远地我就会很紧张,脑子里快速回想着该如何称呼对方,又该如何打招呼,距离多远时打招呼合适。往往在我的这些问题还没思索明白时,对面的三叔二大爷们已经走过去了,可我还没有说出口。
村里人向来喜欢看热闹讲闲话,以女人居多。尤其是在茶余饭后,聚在村子的十字路口,指指点点。如果此时恰好有人经过,又没有跟她们打招呼,那简直是捅了马蜂窝!她们的目光会追随着这个人从迎面走来,一直到渐渐走远,一秒钟都不会放过!等那人走远了,就收起目光,开始点评。
“这不是谁家那个谁谁谁吗?”
“眼眶子真高,连个招呼都不打。”
“呸!大葫芦种!”
“大葫芦种”是专门骂那些不开口打招呼的人。我就是她们嘴里的其中一个“大葫芦种”。我最惧怕的就是这种场合。路上,每每遇到一堆女人聚在一起时,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聚在一起的女人们几乎都没怎么上过学,虽然年龄辈分都不相同,但她们却都有一个相同的神奇的技能:她们不仅能精准的记住每个人的辈分称呼,甚至还能理清各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论起辈分来,头头是道。而我背书可以,记这些是万万不行的。有几次,我叫错了称呼,本该叫奶奶的,叫成了大娘,直接给人家辈分降级。对方当场就不太高兴了,立马给我纠正过来了。后来,当我拿不准称呼时,我索性就把对方往辈分高了抬。在农村,人们都以辈分高为荣。这样就很少再有人给我指错了。
关于辈分,还发生过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村里有个小伙子,娶了母亲娘家的一个姑娘。按辈分的话,母亲该称呼这个小伙子为爷爷,称呼姑娘为奶奶。可这姑娘在娘家时,母亲叫她侄女。这样一下子差了好几个辈分呢!所以,每次见了面,母亲和她总要推让一番,母亲叫姑娘奶奶,姑娘又喊母亲姑姑,总之就是把自己往辈分低了放。可如何称呼小伙子又成了一大难题,到底是改叫爷爷呢,还是侄女婿。最后干脆说:“怎么叫都行!”回娘家就按娘家人辈分称呼,在婆家就按婆家人辈分称呼,小伙子也是如此,娶鸡随鸡,娶狗随狗罢!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同样一个人,在不同地方却有不同的辈分。
其实,辈分不仅是家族地位的象征,更是一张巨大的人际关系网。村里一旦有人出息了,做官了,整个村的人都能攀上辈分关系。而一旦有了一层辈分关系,就好似成了一家人,就感觉离办成事不远了,大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即使本村没有出息的人,可如果谁家有事需要找关系疏通时,也总会想方设法的从其它村攀上一个有辈分关系的人。哪怕这个辈分已经远到出了九服,放在古代株连九族就不会牵扯到的地步。
有一家孩子想要当兵入伍,可是没有门路。家族的人就会聚在一起,先是打听周围村子有没有出过什么部队上的大官。一旦确定了,就开始从上一辈,上上辈,甚至更远的辈分中与这名大官攀关系,论辈分。最后,好不容易“考古”出一个关系,这名大官的奶奶与这家孩子的太奶奶是一个村的,还是本家,按辈分是姑侄关系。族中长辈高兴地一拍大腿:“这人不是孩子的爷爷嘛!”既然是爷爷,那就好办了!爷爷给孙子解决工作,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嘛!于是,一家人带着孩子浩浩荡荡地去找这名大官去了。一见面,立马先让孩子恭恭敬敬地喊一声“爷爷”,生怕失了礼数。而后便开始推论辈分,就像是做数学证明题一样,条理清晰地把孩子与大官之间的关系梳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官毕竟也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那一套自然清楚。简单的事情往往也就顺手办了,还可以为留在村里的自家人攒个好名声。可如果事情难办,辈不辈分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当然,事情办成与否也跟带了多少东西有关。凡是懂点人情世故的村里人,去攀扯大官时,往往都不会空着手。因为他们也清楚,辈分只是个名头而已。这样的事在农村屡见不鲜,辈分彰显的不仅是礼仪,还有人情世故。
如今,我已离开家乡多年,早已脱离了那个一切唯辈分论的环境。在城市,彼此的称呼简单了许多。然而,身边的人和事却依然摆脱不了要论资排辈,甚至比农村更为复杂。
其实,复杂的从来不是辈分,而是人情世故。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
编辑:高黎
责编:邢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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