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一位六九届女知青的遗书(卢醒红)

文摘   2024-12-13 11:27   江苏  


小说

《小草》

一位六九届女知青的遗书

  

作者:卢醒红


编者按:

   作者以小说的写作形式,讲述了一个当年发生在西双版纳的知青真实故事......



 一九七九年我的肾结核起了变化,住进了华山医院的住院部。想不到邻床的病人竟是我十五年前的学生白如洁的母亲。我高兴地奔上去摇晃着她母亲的双手,而她却是用茫然不解的目光盯着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周亚明老师。以前不是常来你家的吗?”“哦,是你,周老师”奇怪的是她竟带着凄苦的神情淡淡的回了一句。
“白如洁好吗?她在不在上海?”由于心切我仍然接着追问下去。她母亲突然转过身,背朝着我,埋下头啜泣起来。我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说错什么话,惹得她会这样。“怎么啦,你怎么啦?”我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柔声地问着她,只见她的右手向后摆了几摆,示意我别再问了,我正感到一筹莫展时,她慢慢平静了边擦眼泪边说:“请原谅老师一提到如洁我心就会酸起来,泪水就忍不住了。”尔后她压低着嗓音“等一会晚饭后散步,我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你的。”
 没多久就开饭了,饭后我怀着满腹疑虑跟着她到医院的花园甬道上散着步。由于刚才我的话,她的脸上仍然遗留着哀伤的表情,见此情景我再不敢先开口。“如洁她死了”她母亲打破了沉默轻轻的自言自语的说着。
“什么,她死了,怎么死的?”我一惊。
“说是为了一个男的不爱她就自杀了”说着她眼眶慢慢的又红了起来,似乎有说不尽的痛苦。
我真意想不到十五年以后的白如洁已不在人间了,如此浪漫而天真,诚挚而善良,无论春夏秋冬的衣服,她总是喜欢穿天蓝色的,是呵,这就是她的性格色彩,天蓝就像天空那样的湛蓝,像天空那样的明朗开阔……这样的活泼可爱的人怎么会自杀?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为了一个男的不爱她才自杀的”我不相信的反问着她的母亲。
“起先是从云南发来的公函得知的。由于刘少奇视察华东机械厂,接见劳模时跟她爸爸握过手谈过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关进牛棚,为了这如洁就跟我们脱离了关系上了云南,从此就了无音讯。到了七二年年底突然收到了她组织发来的公函,通知我们说如洁为了一个男的不爱她自杀了。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我不敢在众人面前哭。你知道那时说自杀的人都是有罪的,就是对党对社会不满。老头进牛棚女儿自杀,过度的忧伤使我大病一场。”“到了七三年底悲痛略微平静了些,就想把她的衣服取出来晒一晒。我留着泪一件件的仔细抚摸着,对着衣服倾吐着母爱的相思。当我拿起棉袄就觉得有股异样的味道,仔细摸摸似乎也有异样的感觉。我立刻用剪子把它剪开,才发现里面有好几层,布层里夹着密麻麻的写满字的纸条,那时候她爸爸刚刚放出来,我们俩人又不认识字,生怕给别人看了又要惹出什么祸,就叫我读三年级的小外甥读。这孩子写得太深奥了,从我外甥咯咯嗒嗒的朗读中我们半懂不懂的知道了她的确是为了一个男的不爱她才死的。唉!真作孽,她死时刚刚才二十岁。”
“七六年四人帮垮台以后你们没有去问她组织?”我着急地打断了如洁母亲的话。
“怎么没有写信啊”她擤一下鼻涕抹了把泪又继续说下去:“四人帮粉碎后我与老伴商量着托人写信到她组织,原来的组织说是解散了,信被转到她接受的单位。二个月后,组织部来信了,信中讲到他们是七四年接受水利团的,白如洁的事是七二年发生的,所以详情不知,查了一下档案,档案中这样写道: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五日,白如洁为爱情问题想不开吞服大量的安眠药而自杀。”另外还附上医生死亡证明单化验单的复印件。
“我就不相信如洁单单为了这死,那为何要把遗书藏在棉袄里,我想看看其中会有什么蹊跷。现在新的法律公布了,如果有疑问就上诉去”我激动说着。
“你现在还是安心养病,等你出院到我家来说吧”她母亲深吟了一下说。
二个月后,我出院了,马上就取来了一叠子纸片。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一)

一九六九年上海掀起了动员青年到边疆去的高潮。我由于父亲的关系破例的优待起来,不管是黑龙江云南都不批准。眼看别人一批一批的戴着大红花开发走了,我真是又急又恨。
可在一九六九年年底那一批奔赴勐腊农场将要出发前的第四天,我意外的收到了上山下乡办公室的通知书,我真不敢相信这份通知竟会是我的。而事实的确在告诉我:党和人民终于信任我了,我能和其它无产阶级子女一样被光荣批准到遥远边疆干革命了。孩提时代的理想真的插上金翅膀飞向远方了。真的想不到我的一份血书抵得上十九份申请书。


转瞬即逝,年历翻到一九七一年,来边疆快二年了。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我的先天不足,我的体温几乎每天都在37.5~38度。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的鼓舞下我仍然坚持上山劳动。我越吃力温度越高,时常高烧不退,最后无法只好就长期病休了。后来连部经过商议认为我还可以养养鸡。一方面改善伙食,二方面不浪费人力。可我心里却明白,这无非是杨伍连长妒忌我而出的鬼主意。
为了烧饲料我必须要到炊事房去取炭火,炊事房的炉膛是很深的。我用锹费劲地把炭块扒了出来,把饲料锅放上去,然后用芭蕉叶用力的扇,炭块的灰沫飞得到处是。不一会儿我的头发也成了灰白色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活像个小丑。我累得坐在芭蕉叶上直喘气,心里升起了一股烦恼,难道我的体质竟连这么省力的轻活都不能胜任,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又如何走下去?
第二天,我刚走到炊事房就听到有人在招呼我:“喂,白如洁上这儿来,我炉火出膛了,炭块还很旺呢!”我喜出望外的赶过去一看并没有有什么出炉火。但在灶旁却真的放着不少炭块。我感激的朝他笑笑……他又在暗中帮助我了,一时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撒蹄纵开了……




(二)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火车行驶了二天二夜经过“都匀”不久,我去了厕所(火车上的厕所是男女不分的)。看到一位身穿军装,浓眉大眼的男同志走了出来我就进去了。发现一个钱包掉在“马桶”后面,我捡起来一看,内有人民币十八元。这恐怕是刚刚的男同志掉的。于是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去寻找,终于在第九车厢找到刚才碰见的小伙子。我走上前询问了他,对证下来的确是的,我就把钱还给了他,他十分激动,一再追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一闪身回到自己的车厢。可是后来他还是找到我校护送老师,向她反映了这件事。
可想不到到了分连队时,我们竟会分在一个连队。我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季,他出生好,根子正,思想红,工作积极肯干。别看他平时寡言少语,可每逢开会发起言来总是马克思列宁毛主席语录。国内外形势,阶级斗争新动向等等联系本连队的情况,上挂下联说得头头是道,有声有色。所以在群众中有很好的影响,多次被大家评为学习毛选的积极份子,团积代会的代表。当连部成立团组织,他是连队中发展七个人中的其中一个。
他被分配在炊事房兼烧开水。每天一上班第一锅水必须先送到山上给劳动的人喝。第二锅水才可冲水瓶。各人在上班前把暖水瓶送出来排列在烧水房内,等中午下班时去取。当时带水瓶的人不多,暖水瓶时常会失踪。


云南尽管地处热带,可在早上和晚上却很冷的。例如冬天,早晚穿棉袄,中午穿衬衣。我又有风湿性关节炎,水瓶一失踪没热水用,多不方便。
一天,我的水瓶又失踪了,原以为如往常一样,别人拿去用几天,就会还来。可是一天、二天……半个月还未出现。我天天带着期望的心情去“审查”在水瓶队伍中有没有我的水瓶。可是令人失望的是它再也不出现了。我开始抱怨了,责怪偷水瓶的人太不道德……李季听了就问我水瓶上有什么标记。就到男寝室去找寻了一番,才知道水瓶早已碎了。我一听心里就难过起来,这东西在边疆有钱也买不到,想不到才来了几天就坏了。从此只好用冷水擦身了,可我的关节炎怎能忍受?
一星期后的一天,突然我发现我的水瓶还是在队伍中?我真奇怪极了,忙问李季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说:“我的水瓶壳坏掉了,把胆装在你的壳里,不是凑成了吗?”
“那么你呢?还是你拿去用吧”我不好意思的推托着。
“烧水的人还怕没水用,你有病又是一个女同志,还是你拿去用吧。”
自那天起,我的水瓶再也不失踪了。我明白:是他在替我暗中保护着。

“你要烧鸡食就拿到这儿来,我会给你弄好的”一声轻轻的语声打断我的回忆。“不,这样不好。”我想了想回答他。
“这有什么!我不过是顺便替你捎带一下”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扁担。
“不,李季。我看还是我自己来弄”我一边搅饲料一边说。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固执了。瞧你咋天那付狼狈相……”说着他挑着水上山了。
在四月中旬,雨季到来之前,总要刮一阵坍房风。说来也怪,房屋不倒风就不止。在这次坍房风中,不幸的很,我们连队四排房屋倒了三排,我的斩菜棚也坍掉了。一时连队人手来不及造,连首长就叫我跟煮开水的暂时一齐合用一间竹棚。
生活中往往有这样的事情,当遇到能使自己忧郁的心情兴奋起来的时候,人们就会在无形中感到幸福、甜蜜、美好。像是眼前突然闪现一幅明媚秀丽的山水画。于是看一切都是生机勃勃、奋沸向上,生活也就变得温暖、光明。
我也是这样,朝夕相处产生的温暖友情使我多病的身体和忧郁的心情欣然兴奋起来。我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时期。
我们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明媚童年中的趣事谈到队组织怀抱中过来的少年生活,又从书籍谈到唱歌音乐,从家庭谈到我的痛苦失意……他赞同了我对家庭的态度,同情了我的处境,安慰我的失意……就在这些中,我不知不觉的把李季当成最知己的人来讲话了。


(三)

西双版纳的傣族猎人,打野鸡的方式是用一种形状像我们竹编日水瓶壳一样的竹笼筒,把漂亮的公鸡装进去,然后带到山中取出来。公鸡一展翅高鸣会引来一群群野鸡,野鸡的好胜心是很强的,喜欢互相比美,带去的家公鸡越美引来的野鸡就越多。这时猎人就鸣枪打中一只野鸡,而野鸡是很死心眼的,家公鸡不走它们仍然还会飞来比美。如果带去的鸡不美,那就无法引来大群的野鸡。
半年后,我所养的小鸡全长大了。由于我细心的照料,那些公鸡竟长得只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羽毛不但美丽,而且还像缎子一样闪着光亮。
一次傣族人路过我连,突然发现这儿的公鸡竟长得如此好看漂亮。就向连首长提出用母鸡换公鸡,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就换给他。这下子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寨子的猎人都纷纷跑来交换。他们翘起大拇指夸奖我:“上海来的龙英利多!小公鸡利多。后来我知道他们养的鸡为什么像害了佝偻病一样灰不溜秋的,原来他们从来不懂得家畜是要关起来喂食的,猪呀,狗,鸡满寨子乱跑。
一天,孟山弄寨的猎人又来换公鸡。本来他们计划是换五个,所以带了五只竹笼筒。现在一看只剩下七个鸡就全换走了。可是缺二个竹笼筒。李季就从自己的寝室拿出一只水瓶壳给了傣族人。我心里不由一动,等傣族人走后,我冷不防问他:“你不是说你的水瓶壳坏了吗?”他听了楞了一下,然后傻呵呵的笑了笑,一言不发的走了。
我顿时明白了,为了照顾我,特地将自己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隐隐约约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突然充溢了我的整个心灵。
我们每天吃完早饭,必定要进行天天读,这是在一间茅草搭成的大礼堂里进行的,男生坐在右面几排,女生坐在左面几排,我们六班正处男女交界处,炊事班人员则可以随便坐,我发现李季总喜欢坐在一班后面,我们之间只相隔一条走廊,我观察到李季总在偷看着我,有一次我从眼梢中瞟到他又在偷偷的望我了,我被他瞧得实在不好意思,就把头靠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下了课,我到炊事房去烧鸡食时,他假装一本正经地责问我“你为什么在天天读时打瞌睡”?
“谁打瞌睡”?我理直气壮的反问着他。
“我亲眼见你在打瞌睡,还想赖”
“什么赖不赖,谁叫你尽看着我”我将了他一军高兴地说。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谁知他狡猾的反问我。
我感到脸上一阵阵的热,原以为将着他的军了,谁知反而被他将了一军,只好涨红着脸无力的强辩着“是你先瞧我的”
“好了,好了究竟谁在看谁,自己心里最有数。”说完狡黠的朝我笑了。“噗哧”一声我也忍不住地笑了,在笑声中我们的友谊已经变成了一条小溪在心灵的深处流着。
不过,任何事物总会在变化的,友谊也是这样,常常会随同着生活的变化情感的变化而变化着,最初是一点新鲜的印象,或是一片朦胧的感觉,可是有的就会悄悄的淡漠,有的却像一粒种子深深埋藏在心灵中,由于互相的接触,印象一重又一重的增加和积累,它就越来越茁壮,越有生命力,原来平时的印象正像使种子苏醒的春风,终于有那么一天,一闪的阳光忽然把一丝暖意穿透心灵的土壤,使那种子爆破,然后抽条开花,开出紫红的、玫瑰红的或许是粉红的爱情之花。
从童年时我就酷爱文学,曾看过许多在我的年龄不该看的书,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多次要求我给他讲讲我看过的那些毒草书籍,我的记忆力是众所周知的,什么“四青春”“三朵花”我常常可以整章整段的讲给他听,书中的情境往往是富有诗意的,有时我们俩人全陶醉在这诗意中,他对我十分钦佩,每逢我讲完一段,他总是感叹地说“你的记性真好,如果有升学,你一定是读书很好的人”。
对于我的记性和聪明,曾不止一次的被人夸奖过,而他的夸奖让我感觉却好比喝了蜜糖一样心里甜滋滋的。
有一天,李季直截了当的提出,要我借几本书给他看看,我笑着回答他:"在那场烧书运动中我还会有书保留下来”(在来边疆不久,为了更好的肃清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领导动员大家除了毛选和辅导材料外,所有的书籍全部上交到连部)
“算了,算了,咱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还这样不信任我”他有点不高兴了。“那好吧,为了我们的友谊,就把我偷偷藏下的那本《红玛瑙集》借给你看,你看时千万要小心,别露了马脚,大家都倒霉”。我思索了片刻说。
过了二天,他把书还给了我,不知什么缘故一反常态微红着脸对我轻轻的说:“你回去把这篇文章再仔细的琢磨琢磨”他指着其中的一篇《灯》,说完就一溜烟的消失在山坡下。
人们常说:“在恋爱中的年轻人是最敏感的”对于我们来说也正是这样,我拿着书匆匆忙忙回到寝室,将这篇文章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奥妙?我不由得为自己的神经过敏而好笑。
第二天,我如同平常一样去烧饲料,感到今天的李季似乎有点反常,一看到我来就羞怯不安的躲开了,上午过去了…………我真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中午休息时,我又重新取出那本书,挨个儿一字字的看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什么,我不由思索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他给我书的神态,整个上午的反常现象,心中总觉得疑题就在这篇文章中,于是我又把它再仔细看了起来,这才发现在文章的第一页上,字行下面有四个小点点,我把它连起来就是“永远爱你”我的目光久久的盯着这四个字,盯着盯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头扑在床上轻轻的恸哭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反正他爱着我了。尽管只有这四个字,既没有美丽的辞藻,也没有娓娓动听的情话,但从他平时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他是在默默地诚挚的爱着我,其实我爱他并不见得比他爱的浅,不是吗?为什么不见到他,我的心上就会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感?为什么一见到他的身影我的心禁不住会泛起一阵欣喜的涟漪?为什么他烧火的柴一时没有了,我会出乎意外的发现草堆里有几根木头在那里?这还不是爱情的魔力支配使我这个弱不禁风的病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别处悄悄扛来的,为什么一次次叫他帮我寻找鸡蛋(西双版纳的鸡有个怪癖,喜欢把鸡蛋生在人所看不到的地方,过段时间鸡也失踪了,等我发现后母鸡身后已经跟了一群小鸡了)这一切还不是为了能与他多呆一会。
我不敢向他表明我是在爱他,也不会想到他会如此大胆的向我求爱,因为爱的本身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更何况团里有这样的规定:1、不准谈恋爱2、不准抽烟喝酒、3、不准打人。再说我是一个早已背上黑色十字架的人,在社会上处于被人看不起的地位,是属于要老老实实接受无产阶级改造的人,他是红的,而且红的发紫,现在他向我表明他的态度,可他的名誉、地位、前程将会怎样……
现在他已果断的闯进我的心灵中,使我动荡的心更不平静,他爱我,我也爱他,那何苦不让两股热流会合拥抱在一起呢?不能啊!在红与黑的界线上矗立着这块阶级斗争巨大无比的不可逾越的界碑,我不敢越过这界碑,不愿让他与我一同死在这界碑旁的冷枪下。
这是在害他啊!我不能爱!我不能……



(四)

我的心呀,不要再颤抖了,我的泪水也不要在流淌了,只怪上帝创造和安排了各种各样人生,有的幸福、有的痛苦、有的得志、有的失意。不是一个矛盾体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模样了,正如上帝在安排自然一样,有冰封千里的北极,有毒日当头的赤道,有黄沙蔽日的高原,也有碧波万顷的大海,这才使大自然绚丽多彩,我们的人生如果不是一些人欢乐、一些人痛苦,千篇一律的话人类也就早已不存在了。
不记得了吗?有位伟大的诗人罗曼罗兰老人不是这样说过:“我们不应当只赞美欢乐,也应当赞美痛苦,因为它的二者都是这样神圣的”既然痛苦也是神圣的,我这样安慰着自己,那我何必再去追求海市蜃楼般的幸福呢?还是把感情紧紧锁在心里吧!
自那天起,我尽量避免和他接触见面,只要一看到他,我就马上躲开,而他却是在千方百计的想和我见面。
清晨,我把鸭子赶到河里,看到雌鸭雄鸭欢欢喜喜的结伴而行,我不由惆怅的望着河水发呆,没有他,又听不到他的声音,生活显得那么空虚。心中充满了悲哀,那些鸭子倒可以自由选择配偶,而作为我一个人,却不能自由的选择自己所爱的人,这几天我尽躲着他,不知他会有什么想法……想着想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不愿让人知道一清早就坐河边在流泪,连忙低着头装寻找草料(一种鸡要吃的青草)
“白如洁”一声呼叫直钻进我的心灵,他来了。我触电般的站起来,朝山坡上奔去,一到坡顶,我悄悄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在神情恍惚的淘米,我的心一阵阵酸疼了起来……
三天后在河岸边,那只失踪了三个月的吉吉在傣族人的鸭群中出现了,我连忙呼唤它,可是吉吉离开我三个月已经和傣族人的鸭群混熟了,任凭我怎样呼唤,它理都不理,眼看又要随着傣族的鸭群游走,我急忙跳进河里追赶(西双版纳的河流,在旱季是很浅的,一搁裤腿就可以过去)它在前面游,我在后面追,追啊追,正要抓住它的时候,忽然感到脚下一空,还不等我明白怎么回事,水就呛进了鼻孔,从鼻梁一直酸到脑门,耳朵轰轰作响,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坎坷的人生将要结束了”。早知今日,为何不跟李季讲清。现在死了再也来不及了。我在水里忽上忽下心里只默默念着“李季,咱们要永别了……”
当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知觉的时候,似乎感到有一双手在拽我的头发,就是这双手把我从死的路上拉到生的归道上来,使我又回到了烦恼的人世间。
事后,我才知道,李季见到我在河边追鸭,就到仓库拿了米到了河边来淘,目的是要跟我碰面,可等他来到河边,惊见我正在水中无力的挣扎着。
落水着了凉,支气管炎又复发了,咳嗽咳个不停,尤其在夜深人静时,我的一连串一连串的咳嗽声显得格外的空旷可怕,似乎在一瞬间肺就会破了,第二天出操哨一响,我支撑着衰弱的身体到鸡鸭棚时,发现鸡鸭全部放出去了,一大锅饲料冒着热气,我总是受他的帮助……正在那儿出神,李季正好从寝室走出来往炊事房去,经过我面前朝我笑了笑,走了过去,霎时我的心窝不知怎么一热,不由自主的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不与他接触(见面),情不自禁的走到炊事房,炊事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只见他正忙碌着做打早饭的准备工作,我激动而难过的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侧面,好几天没有和他直接见面了,我发现他瘦了,额上添了几道细细的皱纹,他也在受爱情的折磨,他是在为我……我一阵的难过朝着他慢慢的走去,他听到了脚步声转过来一看是我,眼神一下明亮了起来,从他那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飞出了一片爱的春意。
“李季,你这样待我,又救了我,这样更使我感到痛苦……”我凄惨的诺诺的说着,不听话的泪水不待我说下去就在眼眶中尽打转,我不得不低头沉默了。“夜里你咳的那么厉害,”他怜悯的看了看我又说道:“一切我都弄好了,你快去休息吧,中午再来喂喂食,混混人家耳目就行了。”
我抬起头,一种难言语状的感情渗透了我的全身,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成串成串顺着鼻梁往下掉,我的心颤栗了,他仍在深深地爱着我,暗中默默关心着我,在我这种环境下,居然有这么一颗淳厚的心同情着,依恋着我,我感动了……
“李季,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我也知道你的心,可是我们绝对不能相爱——我不愿拖累你,今后我们之间别再提什么爱不爱,这是我对你的要求……”回来后我噙着泪水写了几行字,把字条夹在《红玛瑙集》中送还了他。


傍晚,我正在喂鸡时,李季向我示意,福福(鸡的名字)那儿有他的回信,福福正在仓库里孵小鸡。我抱起福福,没有信,想到他是个精明的人,我又掀起草席一看,果然下面有封信,我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四下张望一下,就像贼怕被人捉到赃一样,急急忙忙拿起信,觉得沉甸甸的一时来不及细想就赶快藏到袋里了。
为了安全,晚饭后,我推说胃胀的难受,想出去走走,得到班长的同意,就走出了寝室,来到幽静的草丛中,躲在一人多高的飞机草下,心慌意乱的撕开这封信,取出信纸,纸一层又一层,打开第四层时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只小巧玲珑小猫,而且它的眼睛是由二粒红色的有机玻璃镶嵌的,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它虽然只是一个开啤酒的扳手,但我知道它的含义就是李季,因为连队从上到下都喊他的乳名--小毛。
包着小猫的那张纸写着他给我的回信:“在未相识你之前,在我心灵中从未有过异性的位置。今天你已经占满了我整个心灵,除此外别的已经失去考虑的地位,我交给你的不是一个啤酒扳手,而是我的心我的灵魂,我整个的人。虽然现在我们不能公开相爱,但我会很努力的去表现,总有一天会被抽上去,那时我们就可以公开相爱了。你放心,今后我无论被抽调到哪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的。
原来他那样真诚热烈的爱着我,我幸福的晕眩了。一阵晚风吹来,薄薄的信纸煽动着,象他在轻轻的倾吐他对我的爱,唤起我对生活未来的向往,唤起我正视生活中的一切狰狞。突然,我那么强烈的庆幸生命幸好没有被河水冲走。
啊!天空,大地,空气,星星,月亮一下子变得美了起来。大自然是我的,我是大自然的一员。我想狂呼,我想哭,生活原来还是那么美好。爱情是这样的真诚,纯洁呵!这样的美!
我终于被他那种冲破“界碑”的大无畏精神所激奋。被他那种坚定火热般的爱所燃烧。被那象征他的小猫扳手所彻底击溃。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在界碑底下你来我去互相倾吐感情。把少女纯洁的初恋给了他。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莫非己不为”过了一阶段,连里风言风语传出,说是我们在相好,这使人们大为震惊,纷纷在背后议论着。
有人感到平时表现这样积极,这样老实的李季怎能会违反三不准的纪律谈起了恋爱?而且又跟她这种人谈。
有人认为“不论怎样讲白如洁不但长得漂亮天资也聪明,要不是她爸爸的事,不然李季根本是配不上她的!”
有人认为“要美貌聪敏有什么用?李季跟她有这事,政治生命就完结了,在这年头政治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认为“李季这么红的人,头脑是清醒的,你们放心好了,决对不会这样。”
后来领导分别找我们谈话。我们不约而同的否定了这件事。领导对李季印象是很好的,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关照他今后不要再和我在一起。同时用命令的口气从此不允许我与李季接触。我的饲料锅也被挪了出来。
但,爱情的火焰并没有被那些扑灭。尽管在众人面前我们不理不睬,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以表明我们之间的爱。还有许多人家无法知道的地方暗藏着我们的信。
度过了神秘幸福的半年偷爱生活,灾祸就降临了。 


(五)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的一天,后山的一片橡胶林着火了。火光就是命令,我们争先恐后的向火场奔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烈战斗火熄灭了。在救火战斗中李季的脸受了伤。我知道这个消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整天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眼看人们都能纷纷跑去看望他,慰问他。而我却不能,甚至在别人面前我都不敢提他的名字,这恐怕就是做贼心虚的道理吧。
我唯一的只是对这猫倾吐自己焦急的心情,凝望着猫耳边仿佛传来他正痛苦的呻吟,正在竹床上反复辗转着……一天,二天,三天,我在焦急中想出个既不会被人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能让他知道我在深深的牵挂与担心他。猪肉我们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平时炊事房用的都是猪肉罐头,这猪肉罐头上贴着有两只大肥猪在奔跑的商标。我用了画饼充饥的手法在这商标后面写了一行字“勇敢的骑士(他刚到边疆时曾从牛背上摔下来下巴被摔伤留下一条伤疤)美丽的伤疤又为你增添了无上的荣光。特意托人送上两只大肥猪给你营养补偿,祝你早日康复。”
我笑嘻嘻的把商标交给炊事班的小钱,因为他与他是住在一个寝室,谁知小钱他转而就交到连部去。(后来就由于这件事他入了团)
连长亲自把我叫到连部。一跨进连部门连长就劈头盖脑的喝道:“白如洁,你跟李季到底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我装着不解得回答他。
“你不要装蒜了。”说着板着脸把给李季的那张商标纸狠狠地朝桌上一甩“你还想抵赖,老实告诉你,现在只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从牙缝里狠狠地崩出这几句话,我明白在这恶狠狠地脸面后面隐藏着他的报复。
刚一到连队时,我对杨伍连长相当尊敬的,他不但生的文质彬彬,还有一付令人可亲的笑容,一点也没有领导的架子。
他很喜欢到我们女寝室来学上海话,他那种南腔北调的音调往往会惹得我们笑痛肚皮。他对我也很关心,并不因为我父亲的问题而另眼看待我。在他挑小分队成员时,第一个就挑中我“到底是解放军……”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碰到这么好的领导。
正当我心窝中填满了对他的感激和信赖时,六九年十二月底的一天夜晚,我又被杨伍找出去谈话。在凉风习习的幽静的山路旁,我们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来,杨伍就开口问我:“白如洁,最近你怎么在小分队总是一声不响,听薛爱华讲,你嚷着要退出小分队,是有这么回事吗?”
“是的,你让我退出去吧!背后不知有多少刺耳的话在说我,说什么我这样家庭有事的人怎么可以参加小分队,又是什么一天到晚想出风头。上次上营部演出我还不是为了连队能得到演出奖才在唱歌中担任领唱,真是吃力不讨好。”我向杨伍发着牢骚。
“哎呀,我当什么大事情,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社会上往往无能力的人最会妒忌。至于说什么你家庭不家庭,主要是看本人表现。你在文艺方面有一定的能力。而且党也有政策。别怕!不要有啥顾忌,你尽管在小分队好了。你明白吗?人家讲你就是要激将你,你退出正好合他们的心意,真是傻瓜。你瞧,你这双手生的那么纤细天生是一付跳舞的手。说着拉过我的手,我感到心慌慌地跳起来,“你的腰极其苗条怪不得在舞台上那样轻盈。”他腾出另一只手搂住我的腰,顺势把我朝他的怀里拉去。一种女性的本能使我惊恐地挣脱他的双手,陡然一立而起。这才发现他那双平时挺和善的眼睛里竟露出一种叫人惧怕的光。他贪馋的盯着我的脸庞……,他……原来平时对我的关心是别有用意?!当时我又气又恨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只是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说着我三步并作二步向寝室跑去。这之后杨伍连长再也不对我令人可亲了。


(六)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感到班里的气氛似乎有所两样。班里的同志一下子都变得和我陌生起来。我走出屋去放鸡鸭,更感到连队空气的异样。什么都避着我在谈我,见我走来连忙中断了话音,我从他们身旁擦过,那些人都对我投来轻蔑的眼光。
“唉,本来可以入党的李季这下全完了。”我仿佛耳边拂过来这一句。整整一天,连队都在谈我,我与李季的事,越谈事越多,越讲越难听。说什么我在仓库里拦住李季要他亲吻我,又是什么我就凭着自己一付娇娇滴滴的模样去迷人。……等等。看到我吐唾沫也好,投出鄙视的眼光也好。这些都不能扰乱我的心境,扰乱我心境的倒是他怎样了,领导将会对他怎么样?我明显的感到这段时间,大家似乎都在恨我,在为李季惋惜。
三天后,我又听说在团组织会上他矢口否认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对于组织的批评很想不通,已经难过的饭也不吃了。这对我来说真是个晴天霹雳啊!他正在养伤,不吃东西身体不是要垮了吗?
我心如火焚,是我害了他,我是那么自私呀?!为了让我忧郁的心情能得到一丝安慰而连累了他。
我在猫面前泪流满面,李季你骂我吧!责怪我吧!这才是对一颗“罪恶”心的安慰。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挽救现在的局面。他的名誉,他的影响,难道就这样被断送了吗?
猫的双眸突然忽闪闪的动了起来,一个念头跃进我纷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自我牺牲--反正我本来就无望了。他出身好,表现好,会有一个美好的前途。他的前途就是我的追求,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希望。一种渴望能赎回自己罪的心情,一种献身的激情激励着我。于是我一下写完了检查把火全都引到自己的身上。
尽管我的检查在人们中间引起更大的愤懑和鄙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猎为仅仅才十九岁的女子就懂得勾引男人,懂得男女风流之事,真是令人作呕的女妖精。
表面上我灰溜溜的一付垂头丧气的样子,可心里却暗暗的高兴“啊!我所期望的目的达到了,人们开始咒骂我,而李季却安全了,人们都表示了对他的同情。我真没想到,我所信赖的人,由于我的自我牺牲竟如此快的逃出了包围圈。
“牺牲”一向是我所憧憬的。我多次怨恨自己生的不是时候,如果生在战争年代,我早就可以为祖国牺牲在战场上。而意想不到的是,在和平的七十年代的今天我却尝到了另一种“牺牲”的滋味,这种滋味只有经过最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能尝到的!
只要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颗理解同情我的心在为我跳动,便不知会从哪儿来的一股傻劲,我默默地注视着猫心中向它发誓:我宁愿像狗一样的生活着,只要在他的心灵上占有一个位置就可以了。



(七)

第二天晚上,连里战友都去看电影了。尽管在边疆看一场电影是很不容易的,但在这种被人所唾弃的时刻,我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电影呢?
夜,是那么宁静。这时我才感到辱骂……污蔑……中伤……白眼……全都消失在夜幕之中了。我贪婪的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在远处的山谷中突然传来了一两声麂子的叫声。也许它是在寻找被猎人逮走的同伴,声音是显得那么的凄惨和哀伤。
麂子的叫声打破了宁静,把我的思绪搅乱了,我不由想到畜生也知道寻找自己的伴侣,而我的亲人又在何方?上海的父母他们能算是我的亲人吗?他们不但没给我带来幸福,相反就因为他们,毁了我青春,理想,前途。
李季,是我唯一所信赖所爱的人。今后我们能公开相爱时,会不会由于我的家庭而连累了他?假若真的会连累他,那该怎么办?霎时,我悔恨极了,我为什么要去爱他?我又为什么还要“鬼鬼祟祟”的接受他的爱?如今我的这点牺牲能使他真的躲过这一关吗?我的心仿佛穿过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仿佛穿过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前面的屋檐。
“吱”一声竹门打开的声响,我抬起头顺着声响望去,我差点惊讶的叫出声来“他也没有去!为什么不去?会不会想趁这机会要跟我讲什么话”我正疑惑的思量着,隐约见他脸朝我坐的方向楞一会儿,犹豫了片刻,然后就朝着卫生室的方向走去。我猛的醒悟道:他是在暗示我,要我跟他去,我马上神经质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走进卫生室,见李季在竹架上取下一瓶药,我连忙冲了过去“你在干什么?”说着我伸手就夺过他手中的药瓶一看“安眠药”,我柔情的注视着他,心疼关切的问他:“你是不是失眠了?”
他凄然的惨笑了一下,摊了下手苦着脸说:“正因为好几天睡不着才来拿的。”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酸痛流下了热泪“你干嘛要吃这种药,就是睡不着也不能吃,这药对身体很有影响的。”我哽咽的望着他说。
李季软瘫的斜倚在门框旁,脸上带着一种凄苦和懊丧的表情。郁忧的皱着眉毛,发黑的眼眶衬着两只无神的大眼,茫然的发着呆,既像是在听我说,又不像是在听我说。我看他那颓唐的模样,更加谴恨自己的过失了。
“你不要这样难过,事情会好的,我已经……”
“会好??好什么!昨天领导还狠狠地批评我,他们最感恼火的是我上次骗了他们。尽管我一再二三的声明也无济于事。唉,看来从此他们再也不会信任我啦。我的前途完了。”他懊丧的说着。
“你不要担心,事情会好的。我已经作了检查。”我继续刚才被他打断的话。
“什么!你已经写检查了。”他如同惊弓之鸟一下子从倚着的门边跳了起来,神情紧张而惶恐地问:“那么这样说,你一切都承认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噢?!”他一边跺着脚一边焦急的拍打着手说。
不知怎的看到他焦急成这模样,我心中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看你急成这样,事情坏在我手中,我会挽救过来的。”我带有几分生气的口气说。
“挽救,怎么挽救??!”他顿时停止了拍打瞪着大眼疑惑的问。
“从人们的舆论中,我受到了启发,就利用这一点我说你从未向我表示过爱,而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这样一来你不就成了受害者?”我向他解释道。
“你”他似乎被我这种牺牲感到惊喜,张着嘴好半天才喃喃的说“可不知道这个办法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为了你的名誉。我一定会使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你尽管放心。”望着他这几天突然消瘦的脸庞,我又心疼起来催着他“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仍然倚在门框旁低着头,默默的沉思了片刻才低沉着声调:“你以为我仅仅是害怕爱情被暴露吗?这几天人们对你的辱骂,我心中也并不好受,骂你还不是等于在骂我……”
“让他们去骂,我并不在乎,只要对你有利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有什么理由为自己考虑?”听到李季如此温暖的话,我激动地带着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我这一生从未像今天这样丢脸,我从幼儿园起就一直给人影响很好,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担任干部。一踏上社会到了连队,连队半年建立团支部时,我第一批入了团并选为宣传委员。一年后我又打了入党报告。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眼看熬了二年要入党了,却意想不到为了你我爱情会变成这样,党入不成不说“影响,名誉”全完了。万一传到上海父母耳朵里更要来信责难我,平时父母一再关照,在边疆要表现好,争取早日入党。入了党才会有前途,才有脱离农场的希望。可这下!你也无法离开这儿了,咱俩全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指望,还是让我早点自杀算了……”那带着惨苦语调的话突然中断了,不能再说下去了,他的喉结分明在剧烈得滚动。眼眶中溢满了泪水。
我的脑袋象似被榔头重重的敲了一下“嗡”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惊慌恐惧,痛苦,失望……汇成惊涛骇浪,在我胸中翻滚,泪泉顿时冲出眼眶滚过我发热的面颊。
大约人在痛苦时候是最容易产生怀疑之心。刚才那股异样的感觉不就从心中涌起,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沮丧,作为一个在恋爱中的女性来讲,总以为为爱着自己的人,不管任何什么东西都胜不过他对爱人的感情。而现在他似乎把我对他的爱忘记了,只是想他的名誉、地位。可转念一想:他现在的处境多少总是因为我造成的,岂能再去责怪他呢?
远处隐约传来了人声,人们就要回来了再也不容我多想“快走,他们要来了”我急切切的催着他。
“你把药还给我,不然我就不走。”他站在那儿倔强的说着。
“啊,多可怕,他原来拿药是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我在害他呀。”我泪流满面的哀求他。人声似乎已到了后山,人们就要到了。在万分焦急中我瞧见门边的一把砍刀。我猛的一下把刀对着自己的头颈严肃认真的说:“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砍自己的头颈了。”刀光冷嗖嗖的映照着我严肃的脸,他惊愕了,只好移动脚步朝外走了。刚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紧张的问我:“白如洁,我给你的猫,你没有讲给任何人听过吧?”
“没有,我一个人都没讲过。”
“那你会不会有时在阿霞面前无意流露过吗?”
“没有,没有。尽管我和她很谈得拢,但我们的事我对谁都一字不提,你想想不要说我的出身不允许,还有那“三不准”的规定我会讲出来吗?”我分辨着。“哦……”他放心的长嘘了口气,然后接着说“你一定要把它藏好,万万不能大意,他们现在抓不着我的把柄,过一阵子也许真象你所说的,事情会过去的,好吧,时间不允许了,你明天约个地方,咱俩再好好商量商量对策,应付这场灾祸。”说着四下张望了一下,又回过身叮嘱我“别忘了,猫放好,明天一定通知我”说着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怕他再会来拿药,就顺势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也悄悄的跟着走了。这一夜我几次被恶梦惊醒,眼睛一闭仿佛他就坐在我床旁的竹凳上,离我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手,甚至似乎都已听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我感到他在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我,又慢慢拉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多么温暖有力,好几滴烫人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他是在为我的“牺牲”感激还是难过呢?当……当……



(八)

当……时钟沉沉得敲了三下,打破了我的梦境,眼前仍然是那么空,那么黑。夜,漫长的夜,这一夜我的枕头全被泪水浸湿了。
第二天上工前,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班长要求分配点轻活(养鸡工作已被撤去)。因为我知道轻活只有一个,就是在炊事房对面的屋子削“劈辣”(云南的一种萝卜),而要到炊事房去非得要从这儿经过,这样我可以随时伺机通知他约会的地点。
班长居然会同意,我高兴的差点要手舞足蹈。可是日头升到正中了,还未见他出现,会不会他病了?会不会……脑海中萦廻着各种念头深深地缠乱了我的心,使我处于焦躁的渴望和等待中。
突然,我瞪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炊事房,盛饭的不就是他吗?是不是我眼花还是心中的错觉。我揉了揉眼睛再仔仔细细看了遍,的确是李季。奇怪?!我一直在注意着这条路,绝不会把他漏掉,那他怎么会到炊事房的?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饭萝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便佯装着把削好的劈辣倒到炊事房,拎起篮子朝他那边走去。“李季我们“我刚开口,谁知他竟会象电击似的向后退去,惊慌的转过身,急匆匆的走了,我茫然……
“白如洁,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一声尖利的呵斥把我从茫然状态中惊醒。我踉踉跄跄的朝炊事房走去。我朦朦胧胧的把劈辣倒在地上,慢慢转过身,猛的发现连长如同刮过浆一样的脸狠狠地盯着我。我的心不由地颤抖起来。等待这一切不可避免的厄运降临。
“刚才,你为什么要和李季讲话?”连长厉声的向我喝道。
“我是问他劈辣放在哪儿?”我分辨着。
“哼,还想用谎言来蒙骗我们,你是怎么样的货色,我们领导还不清楚。今天我一看到李季从后坡爬上来到炊事房就感到其中有蹊跷。一问果然如此,他看到你在削劈辣吓得不敢从你面前走过。”连饭都不肯送上来。我倒存心要看看你的表演,果然不错,你一看到他就像蜂子一样盯上来(云南的一种类似蜜蜂的虫,一见到人就会一窝蜂的盯上来,轻则鼻青脸肿,重则全身中毒而死),真是个不要脸的贱货。”他鄙夷的盯着我。


真的是这样吗?怪不得刚才他那么冷漠的待我。怪不得他刚才不从我面前走过,原来他是沿无人走的后路到炊事房的,他这是有意在避开我:“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全身陡然起来一层鸡疙瘩”他是如此的人吗?用真挚的爱情当货币,既然他昧着良心在贩卖良心,那我何必再为他背黑锅呢?
我们如同坐在一条船的难友,无情的巨浪把船掀翻了,正处于恐惧绝望的时刻,我突然抓到从不知何方飘来的一块浮板,连忙就把这块唯一还能寄托希望的浮板给了他,谁知他倒反而抢着浮板游过来,把我的头狠狠地揿落水中。
“他到底给你写过信没有”一个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看到连长气愤的脸庞,我这才明白他们已经第四次问我了,为什么他们在这个时候又提出这个事,对于这个事我不是早就坦白的清清楚楚--李季从未给我任何信,也从未和我谈过恋爱的问题,一个念头闪电般的掠过我的心头,啊!多险呀!我差点中了他们的计,他们是在诱骗我,我明白他们用这个方法来破坏我对李季的感情,对他产生怨恨而供出了他。我心中的李季不会像我刚才所想的那样,不然他怎么会把猫赐给我,他是把他的爱完完全全的献给我的呀。
想到这儿,我暗暗庆幸自己没有上当而感到高兴。
这以后,我背的黑锅更结实了。领导与群众对李季更信任了。我勾引他,他是受害者,这个论点更为明白,我这个妖精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显得污秽下流,但这一切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只要李季没事,我什么都能忍受。


(九)

在这任何问题都会上阶级斗争纲的年代中,我自然而然的被营里列为活靶子。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两个身材高大的武装班男生背着长枪,押着我上了营部批判会的主席台上。一双特大的男人大破鞋在我的脖颈上那块写着--女流氓白如洁的大黑牌前来回晃动着。我一出现在台上,会场里的人像打雷触电般的乱了起来,有人在骂有人在嘘……
我明白在那些喧哗声中,既有单纯的出于至诚的愤恨,也杂有天真的吵嚷和那些趁机积极的嚎叫。营部广播员义愤填膺的拿起话筒高声的喊着:“打倒女流氓--白如洁。”下面的手臂像树林一样密密麻麻的树立着,尖利的口号声倒划破了天空。


批判开始了,和我最要好的阿霞第一个上台揭发我在儿童时代不但看黄色书籍,还把不少黄色句子作为珍宝抄在本上。
第二个是我连的代表,她不知从那儿捡来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列为平时的表现。最后还向大家揭发两个令人惊骇的罪状。什么思想下流肮脏到已经失去理智,经常亲吻书上的男人头像。狗胆包天的向有妇之夫写情书。
她的话音刚一落,有几个人就愤怒的跳上台。霎时,唾沫痰都朝我的脸上飞来。又有人冲上来使劲按着我的头。把鼻涕朝我脸上擦。然后一面还咬牙切齿的骂道:“叫你这个妖精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天呀!我今天才知道在社会的大课堂中还有这样一个可怕的课目--一旦你掉进深深的井里时,有人会马上搬来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头朝井口往下扔。这些象模象样的罪状却是在诬告我,诬告我呵!我习惯于闻刚刚出版时带有一般油墨香味的书,现在却成了我黄色下流的罪状公布于众了。什么污蔑解放军,给有妇之夫写情书,我明白这无非是指前几年的事。来边疆半年,我们为开发祖国建设挥汗奋斗在山岭间,而作为我们的引导者--连首长,却命令一个班的人员为他们打橱做箱子,他们拿的是国家发的工资干的却是私活。
说是为了扫清头脑中非无产阶级思想,要我们把书全上交到连部。他们却挑自己喜欢的书私下分了。



(十)

一天,一大包纯涤纶衣裤从上海飞到连首长们的手中,不多久尽管大家的反对,恽丽萍还是被评为活学活用毛选的积极分子。
一阵笑声从连部传出,哦!原来连长坐在一排的女排长跟前,女排长用红头绳给他梳了小辫子。连长真像姑娘中的贾宝玉,一句句谄媚的话争先恐后的朝连长飞去。啊!他是领导,他才二十二岁……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感到愤懑边感到焦虑。“从小膜拜的解放军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跟书中电影中的解放军不同。这些事在老百姓身上都不可以,如今解放军竟会这样,这真是万万想不到。也许这种现象只不过是局部的个别现象。”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以此来调和理想与现实中的矛盾。当时我还天真的认为,只要把这些情况向上反映,上级一定会来处理的。一切事又会变成理想中的样子。于是我把以上的情况详细写在信中,给团长寄了去。
可是在第二天,我被通讯员叫到连部。昨天寄出去的信已被拆开扔在桌子上(他们肆意拆开我们的来往的信,照他们说法这样可以随时掌握战士的思想动态)连长虎着脸要我当他们领导的面把信读一遍。“读就读,这有什么害怕”我把信刚朗读了几句,“你安的什么心,要这样向上面诬告我们,你诬蔑我们就是诬蔑解放军,你所写的这些都是在向伟大的长城上抹黑"指导员被我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态激怒了,气冲冲的打断了我的朗读,大声的责问着。
“你们这两个就可以代表这个军队,你们的所作所为又怎样解释?真正在朝伟大长城抹黑的倒是你们自己。”一股正义感剧烈的冲击着我的心房,我浑身的血全沸腾了起来,竟忘记我所处的地位,大声的向他们责问道。
“什么”连长顿时气黑了脸,砰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窜到我面前,用手指点着我的脑袋“你不要忘记,我们是你的什么人,是你的领导,是领导你的。”
“是领导就不可以批评了吗?是领导就可以违反法律,肆意拆我们来往的信件吗?”我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毫不气馁的反问着。
这下不得了,连长的脸色由黑变成铁青色,像打雷一样嚎道:“白如洁,你竟这样猖狂,你是什么人,你配批评我们,我们无产阶级把你的反动老子关进牛棚,你替他来向我们进攻。你这种阶级报复我们会狠狠的还击。”说着他把烟蒂朝地上狠狠的一扔“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当时我才十六岁,十六岁这个年龄对女孩来说还是倚在母亲身旁撒娇,我倒是真是有点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难道就这样被他们玷污吗?难道我们国家就任凭他们这种人无法无天?不,我一定要向上一级反映。上团部是不可能了,来回四十八公里路,既走不动也不能出去。(我们出营房要向连部请假)我暗自思量着,突然想到了马营长他的女儿在勐腊医院和我同住过一段时期的病房。转而熟识了他,知道他的为人倒还有几分正义感。据说他由于顶撞了政委在不久刚调回部队。对,写给马营长,他是杨伍的分队长,请他来主持正道声张正义,打击邪气。
为了能走出去把信寄掉,我借说自己的肺结核也许复发了。肺结核是传染病,卫生员马上向连长汇报,于是通行证马上就发到我的手中。第二天我就上勐腊医院,寄往澜沧的信终于安全丢进了邮箱。
没过几天,马营长就给我回了信,他表扬了我这种敢于向领导提出批评的精神。至于我谈到的事他原来在水利团时,就有所察觉,现在听了我的述说,更引起他的沉思。他准备把我的信再寄往水利团部。相信团首长知道这情况一定会马上派人下来调查,进行严肃处理。
“马营长考虑的真是周到,这就有希望了,说不定明天团部就有人下来调查了”我高兴的想着。
一天,二天……团部并没有派人下来,我倒意外收到营长的信。
我一边看信一边觉得一股寒气从头冷到脚跟。信中这样讲道:“本来准备把你的信转往水利团部,现在考虑下来,还是由你直接向组织反映为好,因为我已是在部队工作,不便插手地方,而且这样做容易引起不团结。”
“我们给领导提意见时一定要动机正确不能抱有私心。”
令人不解的是最后谈到说谎他是最忌讳的,讲谎言的人迟早会被暴露。
希望……正义……我禁不住身子一软,坐在床上发呆,几乎流出眼泪。啊!营长,营长啊!为什么仅仅几天竟会判若两人?
尔后的变化更使我瞠目,什么我向马营长求爱,被他臭骂一顿,又是我在连队宣扬马营长喜欢我,被他知道后臭骂了一顿。更玄乎的是,甚至前时期我连到邻旁农场看电影,有几个男生被昆明人打了一顿,都说是我“联络”那些人打我连队男生的。
一切都在谣言中颠倒了,清白的变成污秽,污秽的变成清白。有理反而无理,无理倒似乎成了真理。追求正义却是带回一身洗不掉的污水,人言真可畏啊! 




(十一)

我抚摸着被恶语中伤的身子,悲哀的看着自己的希望,理想已被严酷的现实击的粉碎。
霎然记起了前人所说的“舌头虽没牙齿硬,但它能杀死人”我不由发出一阵冷笑。因为我明白了在如今的社会中,你要给领导提意见,无非是在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对付你,私拆信件,恶语中伤……直至你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不敢再妄动才罢休。
我被一阵口号声打断了纷乱的回忆。“她利用工作接触的机会曾多次向我宣扬资产阶级的"人生观"",是他,他也上台来批判我。我一震,情不自禁地抬头向正在慷慨激昂发言的李季望去。
“叭”一个巴掌落在我的头颈上,随之一声嚎叫:“放老实点,把狗头低下来。”
“她曾在我面前恶毒攻击我们亲人解放军,胡说什么……”李季继续发着言。
在口号声中,在人们的怒视下,我被押了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那么的恨我,这里有这样三种人:一种是见领导恨我,就更恨我目的是在讨领导喜欢,既然在我身上踏过去可以使领导感到信任,那为何不去踏上一脚。
苐二种人:见人家都在恨我,惟恐人家说他阶级立场不清,所以也跟着一起恨。苐三种人:是出于真的一种纯粹的恨,恨这种卑鄙龌龊的行为。
于是真相就在他们四处起伏的骂声中沉埋了。


那作为李季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为什么也要颠倒黑白的污蔑我,他是真的在污蔑我吗?不可能吧?!他是那样充满纯意的爱着我,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对我发誓过“你在我才能生存,因为你是我心的一部分”,不见得他那些山盟海誓仅是为了骗取女性的爱?他……我所崇拜的人绝不会这样轻浮,他平时对别的女性从不多言,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对我的感情?那又为什么把我讲给他听的连长仅仅是脚扭伤就指定炊事班长天天给他烧鸡蛋吃,而我们小老百姓再重的病也仍然同大家一起喝盐巴汤。他把这件事讲出来揭发我攻击解放军污蔑解放军?难道他真的认为名誉、地位比爱情更重要。那种翻掌为云,覆手为雨的行为,我似乎觉得李季不是干这种事的人。会不会我对他的实质还没有真正的了解呢?不!在这一点上我决不能怀疑,当我不愿意连累他,而拒绝他的爱时,他是显得多么沮丧和痛苦。不是前几天在卫生室里,他为我受到别人的骂还感到那么的难过,没有对我深厚的感情会这样吗?难道他这存心装给我看吗?不会的,他完全是一付诚意的样子……难道我就为了这眼前人们对我的种种侮辱,心里愤怒而怀疑他,仅仅为他今天大会的发言,就可以肯定他在出卖我了?
在我脑海中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一会儿是面目狰狞的他,一会儿是温柔多情的他。他们各自紧紧缠住我的各半边,互相抱着我的心,似乎要把我的心撕成碎片。我在痛苦,彷徨,猜疑中呻吟着,这种心的剧烈疼痛使我感到窒息,身子摇晃着仿佛就要倒了。
我寻找着依靠的力量,从箱底拿出小猫,我凝视着它,慢慢猫眼变成了李季的双眸,对我默默地注视着,似乎责怪我对他的猜疑,耳边回响起他那亲切的语言“我交给你的是我的灵魂,我的心。”
顿时,心的剧痛减轻了许多,我记起了,当一种倾向掩盖了另一种倾向时,而问题的实质是在于另一种倾向,是呀,我决不要被眼前的倾向所迷惑。他这样做这样的诬陷我,他最后的目的无非不是为了我们的爱情。突然我从纷至沓来的各种念头悟出了名堂:他平时不是常对我讲政策与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在社会上做人也要讲究点策略才行呀!他不至于一次一次的说我,白如洁,白如洁,真
是白的太纯洁,太直率善良,把社会看得这么简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利益冲突时就是你死我活了。我对他的论点是反对的,认为这是虚伪的人生哲学,现在他是不是在采取策略了!他这样诬陷我不就是象战争年代中,我们为了全局的胜利而不得不放弃局部的地方一样的道理呀?
一个人陷入精神困苦境地的时候,总是想寻找个依靠,我也正是这样,在那些红眼白眼不三不四的辱骂面前,我的精神依靠就是这象征李季的不锈钢“小猫”。


(十二)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正值是下午劳动间隙的时候,(这半个钟头的休息我是无权享受的),我正在一个人低着头在搓包谷(用两个玉米互相搓,把玉米粒搓下来)。
“白如洁,你晚饭后七点到南山坡水闸边。”我真吓了一跳,李季竟敢面对面的对我讲话。我连忙慌张的望了一下四周“把猫带来,紧急!”他又轻轻补上这一句,接着深情的朝我点了点头走了。
“为什么要我把猫带去?他会不会利用我的善良?会不会利用我的纯洁来欺骗?会不会无耻的出卖我来达到领导的重用?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怖从心底直往上涌。啊!万一真是,那今后在人生道上的前进动力、精神的支柱、生命的信仰……我发狂似的猛搓着包谷。痛苦与伤心竟使我痛的知觉也麻木了,直到玉米粒上沾上了血方才知道自己两个手的手掌全磨破了。
时钟已快七点了。我仍在磨蹭着是否要把猫带去,犹豫中猫似乎在说话了“在任何时候都用我的心深深爱你,永不欺骗。”是呀,李季绝不会变得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可耻……
我七思八想,心绪象一团乱线,理不出个头绪,七点钟到了。最后,我决定把猫带上,万一已“紧急”到关系我俩的切身利益,到那时不带怎么办?反正到了那儿看情况再说。
亚热带的西双版纳的太阳下山下得很晚,虽然夜七点钟了,太阳刚刚在下山。漂浮在空中的云彩正在逐渐改变为红色。烧过荒的光秃秃的山顶在此时被夕阳照着闪耀着灿烂的光亮,山峰的黑暗刚刚投入山谷,暮霭悄悄的向山谷浮来。
空气中充满着芳香,和煦的风轻轻的摸抚着我……我觉得一切都在向我这个受委屈的姑娘点头致意。对会晤的幸福和从中汲取的欢乐感情与力量充溢着我的整个心灵。在他的身旁我可以尽情的倾吐离别的痛苦,夜半的相思,白天的恐惧与怀疑被痛苦深重压着的心灵。突然耳边又响起了他在大会上的发言。
我顿时冷了下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李季早就站在那儿,一见我就高兴的什么似的,兴奋的迎了上来。眼睛里传出发亮的光“如洁,你来了,我真怕你不来,走吧。咱俩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的说一说,我心里有许多话要给你讲。你知道吗?为什么我今天能跟你见面,我也是用了个计蒙骗了他们。你猜,我用得什么计”说着他偏着个脑袋,在天边一缕橙黄色的落日余辉映照下更显得容光焕发。
接着他又滔滔不绝的讲下去:“昨天连首长交给我一个任务,叫我来探听你的思想动态。我一听甭提多高兴,这不正是我们俩见面的好机会?就假装不愿意,还把你骂了一遍,死活不肯再和你讲话,惹连长发了脾气说:“军令如山倒,想不通要执行,想得通也要执行。其实我心中暗好笑,他们哪里知道我搞的鬼把戏。”
“那么,你回去可以把我的话向上面汇报去领赏了。”我冷冷的第一次讥讽他。


“你怎么这样说”他惊讶的瞪着大眼“我是在借公济私,趁这机会我们好好讲讲心里话,你难道离开这么多日子没有话给我讲?至于回他们的话,到时候我胡编一番交交差就行了。”
“怎么你不相信”像似要把一切都要燃烧的李季这才发现我那副冰冷的脸。“哎,咱们相处的这么长,难道还不知我对你的心吗?唉,不过这也难怪你对我有误会。我知道那天在批判会揭发你,多么伤害你的心。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道我的苦处。揭发你对我来讲真象是用刀在我心上割肉一样,而我表面上又要装得慷慨激昂划清界线,怒火满腔的恶骂你。你想想如果倒过来,你是我,我是你,你就会体谅到我心里这痛苦。而使我最最痛苦的倒是担心你不明真情,真的以为我是如此的人再也不爱我了,失去你的爱,我将会比什么都要痛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宁愿向他们公开宣布,我们是相爱的。随便他们将我怎样处理。”李季激动的连脖子也红了“你信不信,如洁,你说话呀,干嘛一声不吭呢?”他摇着我的肩膀,焦虑的盯着我“那咱们现在就回连队去讲明,没有你的爱我还要什么前途,有了前途地位名誉又有什么用!”他额头上的青筋明显的一跳又一跳,喘着粗气硬拉我朝连队的方向拖。
“那好吧,咱们找个地方谈谈,谈了之后我才可以决定相信不相信你”我被他拉得无法只好开了口。



(十三)

李季怏怏不乐耷拉着脑袋和我走向通往山谷的小路。
随着歪歪曲曲的山路到了纳凉亭。虽然是亭,只不过是一颗大树的树墩。我坐了下来,从山谷中吹来一股沁人心肺的凉风。暮霭低垂了,渐渐进入黄昏。我抬头望着远处,远处的山脉模模糊糊的成为一片灰色已分不清这山与那山了……
“你说呀,对我有什么地方不相信”李季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说是要讲,其实也并没什么好讲。”我一边望着远处的山脉一边慢慢的说:“那天连队看电影的夜晚在医务室里不是约好,第二天由我通知你,可第二天我一到你面前,你就马上厌恶的避开了。”
“笑话,我会厌恶自己心上所深深爱着的人。你自己不知道,那次你在大礼堂里削劈辣,实质上是他们存心给你安排的,看你还……”他说到这里楞了楞又接下去说“我知道他们的意图后,就尽量避免与你碰面。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露面,你必然会迎上来,会达到他们的目的。好不容易挨到开饭,我刚想松口气谁知连长硬要我把饭端上来,没有办法我只好照办。一过来你就朝我走来,我只得假戏真做了。唉,有啥办法。我们手中无权只得任人摆布。”他自嘲的说,“想到你也许不会再爱我了,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再也沉不住气扮演这个受勾引的角色。我多么想见见你,但又不能。我对你的爱情是一点也没有变,老天可以作证。”他突然不做声了,从内衣袋里掏出香烟划上火柴默默地抽着。又过了很久很久,才长长的嘘出一口烟,惨然的说:“如洁,看起来你心里很悲伤,但我比你更悲伤,我一想到你不相信我的心,就苦闷到极点。你真的不信我了吧,是不是在怀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我们爱情的最后胜利,而是踏在你肩上往上爬。”他沉默了一会又说:
“唉,你或许觉得我会抽烟感到惊奇,洁。你不知道。我这一切都是由于你!我想你怎么一下子不明白我的为人了,如果我是这种卑鄙的人你绝不会爱我。只有我懂得你是一颗高贵而纯洁的珍珠,一颗嫌弃一切邪恶灵魂的珍珠。”
我默默地低着头,只是一味的咬着自己的指甲。原来他真的如同我意料中的一样,为了我们的爱情不得不采取一些步骤策略。我不觉懊悔起来,他是那样的爱着我,他是那样的苦痛,想到他以往的温柔,想到他救过我的命,渐渐心中恨起自己,“为什么要产生怀疑他的念头”我不由责怪起自己。李季继续说着:“以我的真心来讲,我是很不愿意做这些口是心非的事,我心里爱着你,而又要在人们面前骂你,侮辱你,但这些都是为了我们的爱情……我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照你的计划去做的,而我种种举动的用心你也应该完全知道的。可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对我产生这样那样的怀疑……”说着他神色黯然的仰望着天空叹了好几口气。
人们常说:女人,在热恋中眼睛是瞎的。我也正是这样,听着他不住声的长吁短叹,听他这样苦痛的述说着自己的心情,我的身体在抽搐着,泪再也忍不住了扑簌扑簌尽往下滚。
这时李季默默地靠近我的身旁,从我的膝上把我的手拉过来紧紧握在他的手里。“怎么样,你明白我的心思了吗?相信我了。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从未接触过异性的缘故,还是我的手冷。只觉得李季的手烫得怕人。如同电流一样贯通我的全身,随即又一股热火在血管里燃起来,通过全身直至烧到手指尖儿,浑身都火辣辣的,我一边红着脸一边点了点头。
“啊!这太高兴了。洁,爱的终极就不应该有任何不信和怀疑。”李季说着就顺势一下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一种从未感到过的男人热气,猛然地飘洒在我的脸上,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惶恐地低下头慌乱的闭上眼睛,承受这不可抗拒的爱的袭击。
慌乱……昏眩……颤抖……心剧烈的跳动。我终于把握不住自己的身子,把头长时间的埋在他的怀里。天,渐渐全黑了,暮色深沉,山谷两边山峰岭对峙投下暗影,山谷中显得更黑了……
“如洁,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柔声的打破这幸福的时辰。
“是什么日子?”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说:“你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了?还算好记性呢!今天是我们相爱的二周年,你把猫带来了吗?如洁,你瞧在这星光下,在这晚风中,一齐欣赏着咱俩的纪念物,回忆着往事,这多富有诗意啊!”
“你不知道,在二个月中这猫完全是我精神的依靠,苦恼时我对着它倾吐心思。痛苦时它给我力量。当对你的爱动摇时,又是它使我坚定起来”我边从内衣袋里取出猫一边说。
李季接过猫借着月光端详着一边说:“我是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很深的,我也何尝不是把我们的精神靠这联结在一起。我给你猫时就说过:'从这天起我的心我的灵魂全属于你了。’今天正好又是21号,这句话也正好是过了两年了。”他沉浸在回忆之中,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喃喃的又说下去“就在二年前的这前一夜,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焦急的度过这漫长的夜。自从我们相识后你的一切都在我的目光之中。当把你从河里救出来的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如何再一次表示我对你的感情。后来我还是决定把我珍爱的猫给你。唉,想不到现在”他突然沉默了只是爱抚的摸着我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好像有什么在瞒着我”瞧他这副欲言而止的神态我就问。
“听说在这几天他们将要对你进行搜查”李季在我的追问下解释道。
“什么”我那燃烧着的感情一下变成气愤的烈火“为什么要搜查我的东西”我气得一下子从李季的怀中站了起来。
“这是他们在施展他们的权利,我们有什么办法”李季咧了咧嘴,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
“哼,他们真不得了,他们有权可以享受特殊化,可以私拆信件,乱扣帽子。现在他们又要进来搜查,好吧,让他们来吧,只要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爱,就是明天送我上哀乐山我也去。”我激愤的说着。
(哀乐山市属于麻风病人居住区,一切食用药物都是由吊车从长臂上抛在指定地方。)
“傻瓜,你到哀乐山,我还有什么爱”他一边说一边勾着我的肩膀亲昵的把我按坐下来“我知道你看不惯他们的一套,可现在我们无论怎样一定要忍耐,忍耐,只有更大的忍耐才会有更大的希望。”他一面玩弄着掌心中的猫一面又继续说下去,“洁,为了我们爱的最后胜利,这只猫只好暂时放在我这儿了。等到我们结婚的那天,我将亲手把它挂在你的脖颈上,好不好?”说完他飞快的吻了我一下。
“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我担心时间长了,李季会被引起怀疑就催促他。
“嗯,你回去后把自己东西再仔细的检查检查,千万要小心呀,不要露出破绽,将会前功尽弃。”他一本正经的叮嘱我。



(十四)

当天夜晚,沉浸在甜蜜幸福中的我,整个夜里都做了一些奇里奇怪的梦。醒过来只模糊的记得:在黎明之前,即将消失的星辰在蓝天交织着最后一幅美丽的图案。自然界一切生命物正处于从酣眠静寂状态中苏醒过来,当变幻莫测的树林还笼罩在朦胧状态中,那个不锈钢雕的小花猫变成一个神猫,李季驾驭它来找我,说是带我到自由地去,我们可以公开的相爱了。神猫载着我和他,飞呀,飞,傣族的竹楼,高大的芭蕉树,清清的溪流都在我们下面一掠而过,朝着东方不停的飞。
早晨天天读时,连首长突然在全连宣布李季为一连的副连长,同时吸收李季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据说李季这次入党与提升,主要是在大刹资产阶级邪气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人们倒是不感到十分突然,因此他们私下里已经得到过小道消息。此时此刻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为他高兴还是为了自己高兴,我也说不上。我回味着李季昨晚嘱咐我的话“现在一切都要忍耐,等我入党做了官,抽上去的希望就更大了,只要一抽上去我们就可以公开相爱了。”眼看我心上人有了前程,眼看我也有了希望,那么忍辱受屈的生活就快要结束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做出更大的“牺牲”。


几天后,一直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的我被叫到连部,连首长的会议桌上已经坐满了各排级的干部,连续几天的兴奋使我简直有点腾云驾雾,根本没有察觉到一场重大的灾难将要降临到身上,我走了进去,低着头站在指定的地方。
连长宣布“从现在起,白如洁被彻底划为敌我矛盾。所以她的一切行动都得向班排长汇报。并且从此后剥夺一切政治上的权利。这是请示上级批准的。本来我们对她还有挽救的希望,希望她回到人民中间,但她不但顽固不化不接受监督教育,反而阳奉阴违,表面上痛改前非,而骨子里仍然坚持其反动立场,为资产阶级利益服务这是她原有的阶级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但极其反动和煽动李季不要丧失勇气,跟无产阶级斗,跟我们领导斗,还说什么迎接黑暗后的黎明,把社会主义比喻黑暗,把资产阶级比喻黎明。如此的狂妄。”
“你们有何根据这样讲我”我气愤的忘记了李季关照的“忍耐”忽然大声的说道。
“你干什么,低下头来!还这样猖狂。啪……啪”一左一右打的我满目金星。我愕然了,打我耳光的竟是李季。只见他原来的圆脸胖腮现在拉的老长老长,一脸铁青色,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你还想赖,你不是亲口给我说的,这事实就像宇宙一样存在,你还想赖得掉。”这难道会是他又一个新的爱情计策吗?这个念头雷电般的一闪就听到连长“呵呵”的冷笑。“李季,她还以为你在爱她,
告诉她,你为什么要和她在南山坡见面,再狡猾的狐狸怎斗得过我们猎人啊!”说完又是一阵得意狞笑。
我浑身痉挛似的发抖了,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我爱的他--原来他那俊美的外貌掩盖着这样一颗丑恶卑鄙的灵魂。
我被事实完全惊呆了。前几天他那样,那样的真诚原来是在蒙骗我。蒙骗的目的就是把猫顺利的讨回去。啊!我明白了,最后的王牌,关键性的证物被他拿回去了,就马上如此快的拉下了伪装。我怒视着变成狰狞可怕的魔鬼--李季。摸着被他打得火烫的脸庞,想起我在这上面曾留下过他那肮脏的唇印。我恶心的如同吞了只苍蝇,不由神经质的向他扑去“畜生、魔鬼”,眼前晃过魔鬼狞笑着得意的嘴脸,手只是盲目的抓了抓,就被身后的几双手挟住了。
啊!在心灵中最后一块纯洁的园地也被蹂躏了,精神上最后一点慰藉失去了。生命的唯一支柱倒掉了,我真傻,傻极了,那么死心塌地的相信他,信任他,疯狂的爱使我的目光迟钝了。竟没有从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里看到隐藏的杀机,甚至在他践踏我时,我还再把他尽往好处想,有时简直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
现在他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任何温暖了,显得那样的凶残,恶毒。
我明白了。原来他在利用我的牺牲和对他的痴情。炊事房前的一幕使他显出他是一个受诱惑者,一个受害者。在营部批斗会上是在表演一个反戈的英雄,我成了他往上爬的台阶。南山约会一场戏纯粹是为了把猫讨回去而设计的。晚了,一切都晚了!为了保护李季,而给自己罗列的罪名成了人家手中的靶子。还能解释什么呢?谁会来相信!无非是在自己身上再添些罪状而言。
出卖我的感情而得到的地位,从我心灵上残踏过去而得到的党员称号不会因手段的卑劣而被撤去。靠残踏一个小人物而获得标兵连的称号并不会因此而有所褪色。
我臭名远扬了,一切都无须再讲了。 


(十五)

第二天,我被罚去挑大粪。在西双版纳雨季中的太阳比旱季更毒辣。酷烈的阳光火烫火烫的直射大地,树林和草青,庄稼都被这毒日头晒得蜷缩了叶子。温度竟高达五十几度,似乎擦根火柴就可以燃烧起来。
我光着头(不许我戴草帽),汗水淋漓,拖着衰弱的身体,迈着蹒跚的脚步,挑起了两个偌大的粪桶。从粪池到菜田是一个很大的斜坡。上坡下坡到了第三回,只觉得五脏六腑象是全拧到一块了。心里乱糟糟地翻腾着,额上冒着汗“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等我醒来只听到一阵乱哄哄的笑声。“你们看,她头上的粪纸不正是在替资产阶级挂孝的黄花吗?”“不,倒是不如说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臭屎堆了。”哈哈又是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愤怒的全身颤抖爬起来,带着满身的粪臭(粪臭中还爬着几十条粪蚶),向他她们冲去,他们纷纷向后退去。
我疯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仰天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笑。天呀!这笑声是那样的可怕,那样的凄伤,那样的悲愤。连我也不相信自己竟会发出这种笑声。
我被折磨的倒下了。牛鬼蛇神不能与人类同住在一起,所以在猪棚旁边搭了三四平方的小竹屋。门是没有的,只留了侧着身子勉强能爬进去的洞。被他们评为美女化身毒蛇的我。默默爬了进去倒在自己的窝穴里。
“老K红桃,哈哈……”一阵得意的笑声从对面屋子传来。在高烧中的我好像觉得是李季的声音。他胜利了,完全胜利了。我的心一阵的绞痛。在孩提时期我把良心与道义看作是一个人做人的美德与准则,而如今正义和良心在哪里?正义与真诚又在哪里?
当我的理想、希望。在严酷现实面前被击的粉碎时,我只能怪罪于因为自己的出身,怪罪于自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才会如此,从此就别再去追求了。尽管心灵受尽人间的蹂躏与污蔑。但我知道那么一块地方还残留着一种追求。在爱情这块园地上还开着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朵,还充满着浪漫的芬香。现在这花原来也是一朵有毒的花。
本来胸中跳跃的心,血已经不多了,而现在最后的一点鲜血也被他出卖了。不,他出卖的不是血,是我的生命、信仰、青春。
苦痛的往事犹如闪电般在眼前晃过。凄凉、空虚和哀伤的感觉像冷水似的渗透了全身。我浑身簌簌的震颤着。心被苦痛压着,压着“彭”的一声破碎了,血液停止了循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从昏沉中醒来。天又暗了下来,整个小屋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努力算计自己到底躺了几天。出于本能想寻找张年历片看看。我支撑着衰弱的身子,抖抖颤颤的划上火柴点了灯。灯点亮了,我躺在床上累得直喘气。仰望着这悠闲自得的黄色火焰。啊!光,它温暖而有生气。被痛苦压麻木的神经又颤动起来。在周围的一切对我都冷漠时刻,我竟发现了还有这光。尽管它是微小微小,但毕竟是温暖的。
休息了片刻,我这才伸出痉挛的手抽出枕旁的年历片端详了半天。才突然醒悟道从年历片上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根据昼夜的交替计算估计约莫有三四天了。
“上帝啊,你为何不睁眼看看,为什么我的生活中没有明朗的晴空。没有绚丽的朝霞,更没有灿烂的星星。为什么我的心总是碰在魔鬼的掌心里。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的遭遇会如此的惨。莫非我注定要被压在痛苦的重担之下。莫非万物主在造就我时忘了在我血液中加一点润滑油--使我永远不会模仿献媚奉承。莫非我披错了人皮--所以我不会做人。
老人们不是常说上帝是最公正的审判官。我不信呵,不信,不然为什么李季在欺骗我时以上帝为证发誓为什么你不去惩罚那些卑鄙无耻的人。而善良真诚的人倒被污辱践踏。心底坦率无邪的人被人利用、算计。为什么奸诈谵计的人处处行得通,罪恶卑鄙的人处处会胜利。他们决不会有一天来同情我们这些被他们玩弄践踏的人。他们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诚实两字。但对狡猾阴险的人不但欣赏还要去奉承献媚,他们不但忘恩负义还会残酷的去捉弄帮助过他们的人。


我默默凝视着摇晃的火苗,痛苦的责问着在天空中的上帝。
一阵昏眩,又沉沉睡去。再次的醒来时。油灯已在耗竭浮在水面上最后的几滴油。灯罩出现一片淡红色的光圈。“它。终究要走了。”我的泪水又从脸颊上滚了下来。
“是呀,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得走了。唉,可怜的孩子,你真太纯洁了,纯洁的无知起来,不懂人间有虚伪、恶毒的存在。更不懂算计,奸诈的诀窍。我真不明白,你看了那么多的书。怎么竟连农夫与蛇的寓言都不懂。来吧。还是跟我走吧。我是从没有欺骗的地方来的。”在高烧的朦胧中油灯变成了一个披着黑色长衣的死神。
“不,到你这儿来是弱者选择的道路……”我心中反抗的说。
“嘻嘻,你难道还是强者吗?你既是强者,怎么会变成这模样。”黑色长衣的死神露出尖尖的牙齿讥笑着。
我看看自己那副蓬头赤足,双脚溃烂的已经不成样子。“自从被强制那天起我就失去了穿鞋的权利。说是什么要让我在大粪中改造资产阶级的臭思想。不多久就染上粪毒症。手和脚又肿又烂。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得用手去撒粪,挖防牛沟……”想到这些嘴边涌出一丝呜咽般的声音,可是我已经不会流泪了,心里充满了愤怒。
火焰在快熄前突然明亮,射出最后摇曳的光芒,然后……一片昏暗凄惨的笼罩在帐子与床单上。
“孩子,告诉你,人类中的一切你是学不会的。那些和你一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并不像你有那么那么多灾祸。因为他们在喝大人物给的苦酒时,有的明知苦也不言不语。有的还相反装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一口干完付给对方百倍的价,尔后还赞不绝口万分感谢。希望今后再能喝上一杯这样的美酒。而你居然心直口快的评价起酒的苦味,还要指责酿酒的人……你图一时痛快发泄了,你认为你是正义的。而这正义给你带来什么?……看,现在你不是尝到正义的滋味了吗?
“还是到我这儿来吧,你看躺在我这儿河滩多么可爱,泥潭多么柔软。我叫大地来温暖你冰冷的身躯,让春光来摸你受伤的心灵。啊,我这儿多好啊!什么也无须知道,没有烦恼,没有怨恨,没有劳累,更没奸诈,欺骗恶毒。”死神兴奋地说着。“再大的大人物,再小的小人物,到我这里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了。在这儿是无须有防人之心的,在这儿才是你那颗纯洁无邪的心真正安放处。”
我听了心动了。
一丝冷笑掠过我的唇边,我好像听到地狱的开门声,天空中的嬉闹声。我一把拉住将要离去的死神的袖口“我来的,我要来的,只是在我麻木的躯壳中还有件事要办,等办好我就来。”
“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还要办什么?”死神转过头来嚅动着白嘴唇问我。
“我要把这所有的写出来,让人们知道这一切”奇怪?我竟用平静的声调回答。
“哈”死神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怎么,你又天真起来了,你到我这儿来,他们把你的东西全搜查的,这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油’我倒有个办法可以把这一切保存下来,也许社会以后不再象现在这样,可以把你的真情公布于众了。”死神收敛了笑容,凑在我耳边轻轻的说着她的办法。
隔壁猪棚内传来一阵嚎叫和骚动……待到平静以后,一切全消失了,我又回到那个厌恶的世界。奸诈、利益、地位、权利、污辱、报复……。
在以后的一个月中,深更半夜当月光射进小竹屋时,零零星星的映在帐子上,我趴在床上凑着月光不停地书写我的遗书。
灯,最后的火苗突然瞬间的往上一窜,又猛地跳了一下⋯火熄灭了。灯,熄了。生命的最后一滴油也终于被耗尽了,一切的一切都淹没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后记

“阿姨,请撑伞”在朦胧中我眼前似乎站着一个不满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胸前的红领巾在风雨中拂动着。手臂上佩戴着中队长的标志。一双秀气的眼睛里流露出像湖水一样清澈的目光。小巧的鼻子微微朝上翘。鼻子底下的是一张樱桃小嘴。
她,我并不认识她“你认错人了吧”我笑着问她。“没有,我没有认错”说着一把油黄的雨伞已撑好递在我的手中。“那你知道我是谁?”我更加惊奇的问她。“你是抱孩子的妈妈,雨要淋坏婴儿的,所以我送伞给你。”哦,是这么回事,我被她那颗纯朴的心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的谢她。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她的腋下还夹着好几把雨伞。
“你这伞都是为孩子妈妈送的吗?”我又问她,她朝我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不,还有老人。你以后就照这上面来还吧。”我接过纸条上面整齐写着:“天钥路143号少年之家。”
一辆车又在大雨中靠站了,她急匆匆的朝我挥了挥手,去迎接她送伞的对象。望着在雨帘中远去的背影,我不由一阵心绪激荡,她不正是在春天雨露中的一棵挺拔的小树苗,在毛泽东思想的金色光辉下一定会茁壮成长的。
没多久,组织上照顾我产后体弱调到天钥小学竟那么巧当了白如洁的班主任,更感到这棵小树苗一天比一天茂盛,一天比一天茁壮起来。
过了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这棵小树苗并没有长成材就被路过的车载碾得粉碎。这要责怪谁呢?究竟是谁的错?
回忆往事真是不堪回首,现在的社会,现在的时代,使我们这些曾受过那个时代的折磨,煎熬的这一代人,更为珍惜,更为幸福,更感恩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才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新生。
完稿时间:一九八一年







作者简介


    卢醒红,女,六九届上海知青,一九六九年十一月赴云南西双版纳水利一团四营十四连。一九七四年十一月病退回上海。一九七五年进北新泾喷漆厂一九八四年长宁居委会卫生员。八六年留职仃薪下海经商二零零三年退休。



本文由作者投稿《知青情缘》编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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