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是世界旅游城市,遇到游客问路是经常的事,我就经常会遇到。记得第一次遇到洋人问路,我还在上中学,英文也没学到多少,一伙人围住我叽叽呱呱,就听懂了一个词豪斯皮特儿(医院),又见其中一个小伙子脸色苍白,估计是想找医生了,于是把医院的方向指给了他们,那伙人千恩万谢,急匆匆走掉了,也不知道算不算积了点德。
当然问路最多的不是外国人,是外地人,问得最多的也不是医院,是象鼻山。象鼻山本来是可以看见的,我家住在象鼻山附近的漓江边上,走到河边就可以看见,但外地人看不见,他们通常会走到近处,可距离近了,反而看不见,因为河岸树木繁茂,把视线挡住了,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所以经常有路人问我,小兄弟,象鼻山在哪里呀?
那时候漓江边的树木有多繁茂呢,最茂盛的时节是盛夏,年轻人可以钻进去约会,本地人叫打野战,不少人拿个挎包,早早就去抢占地方了。有一天黄昏,我看见一对洋人男女,也钻进去打野战,刚进去不一会儿,就退岀来了,嘴上骂骂咧咧的,莫斯科太多了(蚊子太多了)。他们不知道,去那地方打野战,要准备好垫子和万金油。
对于象鼻山,我是有好感的,有时候出趟远门回来,看见饮水的象鼻子,感觉自己也喝上了漓江水。我曾经在一部小说里这样写道:“初夏的江水是最清澈的,河水一波接一波,冲刷着象鼻山对岸的水草与鹅卵石,这一带树木葱郁,偶尔有猫头鹰的咕咕叫声,小路在竹林间蜿蜒穿行,犹如雀跃的青蛇在婆娑的树影里游动。
雨后的天空明朗而纯净,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甜甜的香味儿,介于玉兰花与夜来香之间,那是香樟树抽芽的芬芳,夕阳下的普贤塔,往往会有流云掠过,有一种落寞美,如同美色残存的妇人,对着明净的江水努力妆扮,想留住最后一抹姿容。”说象鼻山美色残存,当然并不准确,时光有四季之分,也有昼夜之别,我写的只是黄昏的记忆。
世上的山有千百座,那么多人想见到它,它就成了一种象征,那就是对美好的期望。过了些年,游客对我的称呼开始变了,遇上我会问,大哥哥,象鼻山在哪里呀?这时河边开始修栏杆了,还修了小桥和雕塑,本来是没有小象的,为了让大象不寂寞,摆放了几只石雕小象,也不知道看见小象,比例那么悬殊,大象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再后来我就变成叔叔了,年轻的背包客会问我,叔叔,象鼻山在哪里呀?河岸被围住后,不买门票下不去了,连本地人也下不去,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就再也没去过漓江边,没摸过鹅卵石,童年时晶莹剔透的河水,再也没见到过,当然如今的河水,早就不晶莹剔透了,这个词只能用来形容遥远的回忆。
叔叔这称呼享受了很长时间,后来有一次,我走在江边的树阴下,有年轻人过来问我,伯伯,象鼻山在哪里呀?这就让我很吃惊了,如同吃了一斤桂林米粉,我一边告诉他方向,一边心里面纳闷,我有这么老吗,老到要叫伯伯了?不过后来想想,遇上奔五的年纪,想事情太多,头发掉了不少,秃顶已经全盘中央化了,形成地方包围中央的态势,在这样的情况下,年轻人当然会觉得我比较老,不叫我伯伯才怪呢。
这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更让我震惊的是,前两年站在河边看秋水,遇到几个小朋友,十五六岁的光景,骑着自行车过来,其中一人停住问我,老爷爷,象鼻山在哪里呀?我有些受辱的感觉,可看到对方笑盈盈的眼睛,我知道他并没有羞辱我的意思,非但没有羞辱我,还想表现出对我的尊重,何况我的长相一贯老成持重,所以也应该叫老爷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世间秃顶的人挺多的,有的人脑袋秃了,但心还是年轻的,所以秃顶不是小朋友叫我老爷爷的原因。那么原因是什么呢?是走路的步态。一个人如果步态老迈不利索,那就进入了老年状态,而我的步态显老,完全是自找的,习惯于葛优瘫,喜欢躺在沙发上看手机,有时半天也不活动一下,这是不对的,是人性的堕落。
我们总是要衰老的,按泰戈尔的比喻,衰老如秋叶之静美。作家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激情洋溢,那是年轻时的追求,另一种宁静平和,我如今需要的是后一种。我们的生命相当于在大海中探头,在风浪中成长,最后也得归于沉寂,无论身处波峰还是谷底,一旦被时光之水抹平,一切都会消失。
医学上常说,一个人活得长,病得晚,老得慢,死得快,是一种福气,猝死是很好的结局,所以保持适当的运动,是非常必要的,以免久卧病榻,成为他人的负担。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职责要坚守,那就是告诉别人象鼻山的位置。象鼻山在哪里?在我的记忆里,世上的一切美好,包括品行的良善,信仰的坚韧,山川的壮丽,女人的美慧,存在我的记忆里,都需要我去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