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勇军系南京市第十三中学语文特级教师
本文来自《中国教育报》2016年10月24日
今年上半年,我应邀赴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教育学院做了半年访问学者。为了认识美国中学语文课堂的真实面貌,我与美方学术合作者傅丹灵教授商量之后,在她的安排下,与佛大附中三位美国老师组成了一个研究小组。两个月40多节课听下来,加上与美国同行的接触交流,我对他们的阅读教学有了大致的了解和判断。
在国内时曾听到不同的说法,有人说,美国语文课不用教材,也有人说还是用的,实际情况怎样,我想一探究竟。
在傅丹灵教授主持的第一次中美语文研究小组会上,我见到了美方的三位老师珍、科迪和凯特,安排落实了听课和研究的计划。
美国老师有办公室,研讨会是在科迪老师教室开的。吸引我目光的是教室中央的小桌,上面满是书,一摞一摞的,一共十种,熟悉的如胡赛尼的《灿烂千阳》、戈尔丁的《蝇王》、苏萨克的《偷书贼》等,不熟悉的有戴维斯的《梅尔的战争》、麦考密克的《永不坠落》等。傅老师的博士生小董告诉我:这10本书是最近科迪上“战争文学”这个主题时指定学生读的。不一定本本精读,但至少要选读其中若干章节。
看我对这些书这么感兴趣,科迪很开心,走到靠墙柜子前拉开柜门,哇,里面全是书!这都是为学生准备的!都是学生语文课要读的书!
“那么课本呢?”我问。“这就是课本啊!”他笑嘻嘻地回答。这就是他们的课本?我深受刺激和震撼!
一次,在凯特老师班上听课,看见她办公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文学》,傅老师说,这就是他们高二的语文课本,但他们不用。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喜欢自主选材来建设自己的课程。
后来,在研究小组会议上,我曾问过美国老师:“是不是美国老师都不用课本,而是自选作品当作教材?”三位老师认真地商量了一会儿,慎重地告诉我:也并非都如此。很多学校和老师还是用教材的,但是有追求的学校和优秀的老师一般都不用课本,而是自己选作品来教,带学生读书。
我曾与几位美国老师讨论过:为什么不用课本而选用小说来进行语文教学?他们认为读小说是读真正的书、完整的书,对师生更具有挑战性。可以更好地培养阅读能力、分辨能力和批判能力,况且社会、历史等学科上已经让学生读了不少非虚构作品(nonfiction),这样语文课上就应该多读虚构作品(fiction),而小说是典型的虚构作品。
科迪老师说:“我不赞成用教材,是因为我觉得要培养学生的阅读能力和欣赏能力,就应该让他们读‘真正的书’(real book)。”他开玩笑对我说:“你说哪一个成年人会去读课本?你到咖啡厅里能看到一个读课本的人吗?都是在读与课本不同的‘真正的书’。”
他又补充说:“我的班级就像一个社会,每个学生就是一个社会成员。学生应该读‘完整的书’(entire book),才能更好地成长。”珍老师也认为:“小说是一种原生态的信息文本,不像语文课本,是经过加工和解释过的,而且课本规定了教学内容和方法,比较死板,束缚也大,缺少真正阅读的目的性……我要保护青少年幼稚的心灵,让他们对社会上的事情有分辨力和批判性,有同情心和多元价值观。”
两位美国老师都提到“真实阅读”“真正的书”“完整的书”,这也解答了我心中原有的疑惑:为什么美国语文课堂在传统经典和现代作品之间,重视甚至偏爱现代作品,我想,就是因为这些作品与学生生活更接近,更容易引发他们的思想共鸣,而且小说中多色调粗砺的社会生活画面以及对人性的深度揭示,可以提供思考的张力和探索的空间,让学生联系自己,有助于培养其批判思维,发展其独立人格,这也是他们选择图书的基本原则之一。
凯特老师解释她此前带领学生读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和塞维尔《夜》的原因时就表示:“我觉得对犹太人大屠杀和阿富汗战争的理解,是学生成长中特别重要的两件事,是值得我们去理解的东西,因此我才会克服困难把这两本书引进我的教室。”
美国中小学一个学年分为四个“学季”(quarter),每个学季大约9周时间,他们一般一个学季至少要读一本书。
珍给我看过她的学年教学计划,她每个学季根据教学主题安排学生集中精力研读一本书,常常会根据课时适当增加。比如她本学年度就带学生先后读了《铜日》《杀死一只知更鸟》《崩溃》《局外人》,以及自选阅读的一本小说。
根据多年的教学经验,我当然知道她一年读5本小说会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也有不少疑问,比如,用多长时间读一本书?都是在课堂上读完的吗?学生能读得完吗?如果不喜欢或者没有读完怎么办?等等。我发邮件给三位美国同行,很快得到他们的回复。
科迪老师:“学生的阅读不一样。有的学生一晚上就能读一本,有的永远都读不完,我折中一下,一般3-4周读一本。这不一定适合每个学生,所以我班上有的学生是课内读,有的学生要课内课外结合起来才行。我选这些书首先是因为我们喜欢,也与流行文化的取向有联系,我还让学生选他们自己喜欢的书。一般没有多少学生完不成,就是完不成,至少他们也已经知道书中基本的意思(idea)。实在不行,我让他们听朗读版或者参加小组讨论。如果有人不喜欢又找不到自己喜欢读的,我就告诉他们:学会读书也是一个人成长的过程,成长就要学会接触一些不太感兴趣的东西。”
凯特老师:“这个学年我们班级读了7本书。一般在学校里课堂上读,有时也会带回家读。大多数学生完成了,也都写了读书笔记。学生不喜欢班级统一规定的书,我就多提供几本供他们选择,因为我也并不喜欢所有的书,当然不能指望学生都喜欢我选的书。学生阅读遇到困难,我就让他们去看参考书,或听朗读版,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在一次中美研究小组会议上,我又追问他们:“你们三个人少的每学年带学生读5本书,多的读7本。美国学生一学年应该读多少本书?课程标准中有没有统一的要求和规定?”“NO!NO!从来没有听说过!”三位老师一边摇头,一边几乎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很多人不读书,就是读课本。中学没有读过一本完整的书!”珍老师愤愤然补充说。
傅丹灵教授把他们的阅读教学概括为“主题式研究型小说阅读”。
首先是“主题式”。无论是珍老师的“殖民主义文学”,还是凯特老师的“个人成长”,抑或是科迪老师的“正义感、反歧视、多元文化”,都围绕着教学主题展开,教学主题为小说阅读提供了研读思考的立足点和聚焦点,提示了学习的重点和方向。
第二是“研究型”。阅读的过程是研究的过程,是面对阅读中真实的问题、互动互助、质疑探讨、形成新思想的过程。在这样的阅读中注释是研究,讨论是研究,做海报是研究,最后写大作文还是研究。
第三是“小说阅读”。他们以小说为基本阅读对象和教学载体,借助小说开展读写活动,通过阅读研究提高思维能力,让学生发现自我,质疑社会,认识人生。
他们重视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常用做注释、填表格等方法梳理情节,把握细节,深耕文本。做注释(annotation)类似于我们的批注评点法,就是把对原文关键处的感受、理解、评价和质疑写在便利贴纸上,粘在原文旁边。我见过珍班上同学对小说《崩溃》做的注释本,内容很丰富,有的是对情节的梳理,有的是对细节的分析,还有的是对人物对话的品味,非常的个性化。
老师也常设计一些图表帮助学生完成注释,比如为帮助学生完成《崩溃》一书的注释,珍设计一份“为讨论而准备的注释”(annotation to prepare for the discussion)作为示例,让学生学有所依。这份实例精彩之处在于,从读者反应理论出发,从三个方面设问,要求学生自问自答,深耕文本:一是“作品中什么让我觉得出乎意外”,二是“作者认为读者已经知道了哪些内容”,三是“在阅读过程中哪些内容证实或颠覆了我原来的猜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每一类问题,她都提供了相应的语句格式,要求学生运用所提供的语句格式,概括原文中的关键情节和细节,让学生在阅读中得到思维与语言表达的双重训练。
他们的小说阅读很重视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的培养。他们特别喜欢讨论,几乎到了无讨论不成课的地步。讨论的内容广泛,可以是小说的主题,可以是小说的人物形象,可以是小说的关键情节,也可以是表现手法。针对文本细读中发现的问题,问题驱动,任务驱动,展开头脑风暴,在互动碰撞中,让文本生发出丰富的创意。
我曾听过科迪老师上过一节课:你读的小说中的人物会把选票投给谁?那是3月中旬的一天,美国大选如火如荼。那节课上,科迪老师事先选择了五位总统参选人——希拉里、川普、桑德斯、卢比奥和克鲁兹,并且从“移民问题”“难民问题”“社会问题”“伊斯兰问题”“对外武力干预”和“领导风格”六方面概括介绍每位参选人的特点,一个人一张大海报,悬挂在教室墙上,要求学生阅读5位参选人的海报,选出自己阅读的小说中的人物,推断他可能会给哪位候选人投票,并把理由写在便利贴纸上,粘贴在对应的海报上。
学生很兴奋,纷纷写下自己小说人物所投的票,然后聚集在各自投票人物的海报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学生们认真听,认真申辩,认真反驳,好像真是在投票一样,没有人觉得这只是一次虚拟的语文活动。
活动结束后,老师追问学生:你是否同意同伴的决定?为什么?并让学生反思这个活动对自己的帮助:我们是否应该把阅读和现实联系起来?这节课展示了美国老师阅读教学的追求,即在真实的情境中提出问题,让阅读发生,不仅检验了学生阅读的成果,培养学生把作品与现实相联系的融会贯通能力,也展示了他们批判性思维培养的课程实施的功力。
他们倡导探索性写作(expotory writing),充分利用写作,让学生展示自己的阅读思考,表达自己的阅读理解,促进自我的成长。美国中学语文课上,各种各样的写作作业很多,除常规的读书报告之外,他们很擅长采用海报这种形式。
进凯特班级听课,那时他们刚读完《追风筝的人》,墙上贴满了学生的读书海报。凯特解释说:这是她前段时间的作业,要求学生在原书中选择一个具体象征物,然后写出描写该象征物出现的原文以及页码,最后自己解释其象征含义。
有一幅读书海报选的是书中最具象征意义的风筝,海报上用简笔画画了埃米尔和哈桑两个人物,各自手牵一只风筝,在两只风筝下面,抄录了原书52页的一段话:“多年来,我见过好多人放风筝,但哈桑是这些人中放得最好的”,下方左边小人嘴里说:“我做梦也想把风筝放得和你一样高”,同时他心里想:“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是故意输给你的。这表明他对宗教多样性的理解和尊重。”这些海报极富创意和巧思,很好地表达了对原文中关键象征物的理解,体现了学生阅读的质量,而且人人展示,互助启发,让学生构建出全新的阅读策略和经验。
美国同行阅读教学并非如我们想象得那样轻松简单。并不是所有的家长都支持他们的教学探索,即使是同行也不是个个都理解,加上州统考的压力等等,都让他们苦恼。他们也有压力,也有阻力,也在挣扎。
在中美研究小组一次会议上,我提到美国电影《死亡诗社》,引起了他们深深的共鸣。我告诉他们,这部电影在中国老师中影响很大,很多有追求有理想的老师都喜欢电影中的基廷老师。我还告诉他们,我们学校高一学生一进校,老师就和学生一起观看这部电影,汲取力量,互相鼓励,共同奋斗。
珍对我说美国师生也特别喜欢基廷。我问美国老师喜欢这部电影的哪个部分,喜欢老师身上的什么。科迪回答说:“学习不仅仅是为了上大学,而是为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点我喜欢!”凯特补充说:“语文不是教书而是教人。电影中有一个片段——基廷让学生撕掉课本的导言。我放给学生看,告诉他们我们学习的目标和宗旨……”美国老师很热情,眼睛直视着你,交流起来充满活力,你说话他们不断“ya!ya!”地呼应,有一种热气腾腾的存在感。
我告诉国同行,和他们一样,我也在进行探索:我带领一帮学生成立了一个经典夜读小组,一年时间读15本书,都是经典的书,如《1984》《瓦尔登湖》《美的历程》等等。当然平时教学,我还是按课本要求来教,我这个课程是用每周五的晚上开设的,每次两个小时。
他们发出惊叹声,惊奇地问:学生愿意吗?我说:学生是自愿报名的。开始只有十几个学生,现在有三十多个学生。他们又发出惊叹声。我说周五晚上是周末,学生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但他们有兴趣,愿意来,觉得读书有收获,有一种成长的快乐!
科迪问:“曹先生,你愿意在自己班上也这样教吗?”
我回答说:“我觉得,读整本的书,读真实的书,对学生语文能力的提高以及人的成长,特别有价值。我的实验效果不错。接下去我会在自己的班级、年级甚至学校尝试。而且我们国家开始新的语文课程改革,把整本书的阅读作为基本的教学任务,纳入了课程标准,相信将会出现新的局面。到这边来,看到你们的课堂探索,找到了同路人,特别振奋。我们一起努力,把真正的阅读课还给学生!”
大家一片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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