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数”与“原罪”
这是十年前的文章,写于2014年11月3日。
记得很清楚,某杂志约我写一至两年的专栏文章,12—24篇。我说,我先给你们一篇看看吧,如果这一篇不行,其他的恐怕也就写不了。
于是就写了这篇文章。果然不行。于是,我也没有写第二篇了。
下面三句话,是长久搁在心上的重负。
最初读到,是在十几年前。不想到,此后几乎能从每届同学的随笔中读到相类的文字,一直到现在。
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心里都很难受。之后当然就是写一些安慰的话,再之后就是找他或她聊天,谈心,也会想办法帮他们提高成绩,期待他们能走出困境,带着自信再起程。
但我的作为是很有限的。效果当然会有那么一点点,而最终效果都不甚明显,除极个别同学外。
三句话是这样的:
“我是地上的灰,一抓就一把。”
“我是残废,不是缺胳膊缺腿,是脑残。”
“我是一个坏孩子,永远不能让父母老师满意。”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同学交谈的情景——
你为什么把自己说成是“地上的灰”呢?
老师,我难道不是“地上的灰”吗?
不是,你是ⅹⅹ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市ⅹⅹ中学高二ⅹ班ⅹⅹⅹ。 老师,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市ⅹⅹ中学高二ⅹ班ⅹⅹⅹ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茫茫宇宙中一粒极微小极微小的完全可以忽略可以无视即使想看也看不见的尘埃。
你说得没错。我们在学《秋水》时就讲到:“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未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我们从大的方面看某物,一根毫毛可以看作山一样大;从小的方面看某物,天地就可看作一粒细米那样小。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自己看得很大很大,也可以把自己看得很小很小。
那我的大在哪里?
你的大在你是父母的孩子,在你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宝贝,在你是朋友的朋友,在你是老师的学生,在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市ⅹⅹ中学高二ⅹ班的同学……
哈哈,老师,您说到了点上了。在父母,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朋友,在老师,在同学,在所有人的眼里、心里,我,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曾存在,没有谁能看见我。大家看见的都是那些成绩优秀的“娇子”!你看看,班主任表扬的,年级奖励的,学校表彰的,都是考分前几名的。还有高考,考分高就上好大学,像我这样的人,那些好大学压根都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
显然,你是有选择地表达这个问题。上周你父母还到学校来与我谈你的学习生活状态,班主任也经常同我交流你的学习生活情况,同学对你也是非常关心的,你不能将这些都忽略啊!你若是完全可以忽略可以无视即使想看也看不见的尘埃,我怎么会看见了你,还在同你聊这些呢?
老师,您的话是多么苍白,多么无力!你,你们,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我提高分数。分数一旦提高了,你们就都有成就了,有成就感了,就高兴了。我知道我拖了老师的后腿,拖了班级的后腿,拖了年级的后腿,明年还会拖学校高考成绩的后腿。我告诉您吧,老师,我分数上不去了。我初中努力不够,但进高中后我一直很努力。告诉您我努力了!我努力了!我努力了!但我的分数上不去!上不去!上不去!我是残废,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我是脑残!
你别激动。你先听听我说……
我能不激动吧?我是脑残!我很想聪明。聪明了就可以考得高分,就可以得到父母的笑脸,得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欢心,得到老师的青眼,得到同学的赞扬。但我是脑残!
这样的谈话真的很难进行下去了。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改变我的学生,我的话确实是苍白无力的。因为应试教育形成的“应试文化”——“唯分数论”,早已将她“化育”成了一个“唯分数论者”。所以,在一次一次低分打击与摧残“哺育”中,她也一步一步地确证了自己——“我是脑残”。对她而言,“我是脑残”是“自我认罪”!或者说“自我领罪”!想到这里,我浑身发冷。说实在的,此前从未有过如此害怕,因为我从未想到过“分数”原来可以使一个孩子一步一步地自我确证为“脑残”!我突然想到了西方神学中的“原罪”!《旧约•诗篇》51篇第5节说:“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我可以模仿着说:“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考不到高分的时候就有了罪。”
老实告诉你吧,按你的逻辑,我也一定是“脑残”。我的高考成绩很糟糕。我很想上北大中文系,却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师范。
那您也是“脑残”!如果您分数高,上了北大中文系,还会教我的语文?
我得承认,与她的交锋,我失败了!事实具有最大的“教育意义”,我无力用她还看不到的、感觉不到的东西来证明自己不是“脑残”。
一个“脑残”怎么能满足父母对天才的期待呢?怎么能满足老师、学校对天才的期待呢?老师,真的不能满足。因此,我是一个坏孩子!
“我是一个坏孩子!”“我是脑残!”“我是地上的灰!”这是在我们的教育以 “育德”与“启智”的名义逼迫孩子的自我体认,恰与我们的教育初衷背道而驰!我当然不相信,这些同学真的从心底完全认同这样的自我体认(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这样体认!),但即使是部分认同,也足以让我们的教育感到羞愧无朋,感到罪孽深重。老实说,我一直在这样的羞愧与罪孽之中。因此,我也尽可能在我的教育中,试着用最大的努力淡化“分数”概念,试着用最大的努力消解“分数”对孩子们的伤害。
2014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