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日历乐队 | 虽然「反路」,但却是我们想做的音乐

文摘   2024-09-28 00:00   上海  
八月初,日历乐队发布了首张专辑《真如非真如》,在艺术摇滚气质与具有东亚、中式传统的器乐色彩中展开一场关于“找寻本来如是”面目的思考。本期 UPEE 有幸邀请日历乐队进行一期专访,分享《真如非真如》的创作以及他们的音乐理念。

[Review] 真如非真如


UPEE:作为第一张作品,很多乐迷在《真如非真如》都是第一次听到日历乐队。可以简单介绍一下你们吗?

林彤:先介绍日历名字由来,18年我一位朋友去了敦煌,一个人烟稀少之地当义工,那应该是全真教的祖庭,据朋友说那位道长已一百二十多岁,道长的师弟九十多岁,头发已全白,而道长头发却还是灰白,说明道长在命功方面,修行定是有工夫的,那时正好需要起个乐队名字,于是将理念传达至那位道长,日历,大致意思是每一日所对应的历法,相互成因果关系,也是阴阳的关系,日日相历,历历在日,也有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意义吧,禅宗嘛,那就是大死大活。这张专辑彻底完成大致有四五年时间,也不是天天创作,就是时间跨度上来说。中间有过几次人员变动,起初我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和几位迷笛朋友一起,后面来到武汉,现在乐队成员除了我他们都来自武汉音乐学院,配置上我负责吉他人声,生锐负责贝斯和声,雨晗负责合成器、和声、打击乐,杨优鼓,明洋笛子。另外还有笙与长号,这俩还不固定,先不介绍。


UPEE:在专辑《真如非真如》中,可以看到很多关于哲学以及传统文学的指涉与影响,音乐层面也居于禅宗、道家、极简主义、民乐(梵呗、道教音乐)、先锋严肃音乐、管弦、合唱、氛围、前卫、迷幻等多个另类创作思路的交点——作为乐队的第一张专辑,你们期待《真如非真如》可以给大家带来哪些关于日历的第一印象
林彤:基本上不抱任何期待或者印象,如果有期待,我认为创作的初衷就会有所变化,但与此同时接受任何批评与建议,再反躬自省,或者说,事情专注、认真的去做,但不目的、期待性的去做,而且事情的结果其实我们很难掌握,所以不需要任何人的期待,我认为这是天命的一部分吧,也非宿命,而且这些事其实归不了我们管,那就管我们自己能管的。所以这张专辑的自序从哲学和道家、禅宗这方面来说,都是个人的生活经历与体会,我一直觉得人有向上阳性的一面,即自觉进化的一面,另一面是阴性的,堕落和下坠的一面。这些在唯识宗心所法、现代心理学分析的很细致,对于这些,我个人确实有体会,于是将体会较深的经历写成了音乐。
音乐方面,关于极简主义、先锋音乐、另类摇滚的创作,这些是个人的喜好,一、二战后的西方严肃音乐我非常有兴趣,主要是 勋伯格(Schoenberg)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里盖地(Gyorgy Ligeti)、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布列兹(Pierre Boulez)、卢托斯拉夫斯基(WitoldRomanLutosławski)、武满彻、细川俊夫、吉松隆 等等,还有 Philip Glass、Steve Reich 他们是极简主义的开创者和代表,也不同程度的受中国道家、禅宗思想的影响。当然还有中国的民乐,从小听秦腔、西北民歌,耳濡目染。

生锐:我认为现在的大多数乐队不会做这种音乐,因为一定程度上可能“没有市场”,也可能是这些领域相对门槛较高。这可能对于做摇滚乐来说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反路”。而我们就是要做这种音乐,这也是我们想做的音乐。乐队的成员都是音乐专业出身且都被古典音乐所影响。上述这些概念的来源基本都源自古典音乐(严肃音乐)中。我们的歌里运用了很多严肃音乐的元素以及作曲技法。比如《揭谛》的前奏那几个音是十二音的技法、《vivace》整首的配器是古典乐的配器。所以我认为我们的气质包括留给观众的第一印象是传统的、另类的、较为严肃的。



UPEE:而在这张专辑的延伸“传统”的感受之外,无论是53分35秒以及“真如非真如”的“林檎美学”,以及来自 Phillip Glass、Penderecki 、王西麟的影响,还有关于吴谢宇、草东鼓手的创作契机,都让人觉得你们同时有更加广阔的视野和现实连结。你们又会如何形容日历的音乐?

雨晗:从创作题材上日历很多作品的创作都来源于现实经历,日历乐队的音乐给我最大的感觉其实是“纠结”和“割裂”,不论是从曲式结构、配器或是和声走向上,都有严肃音乐的底子,但又大胆地做了一些其他的尝试。

林彤:我形容的话,便是严肃音乐。为何严肃?其实大部分讨论的是生死问题,我认为这些问题现同龄年轻人们似乎不痛不痒,或许是社会发展到某一程度的一种结果吧,前几天听了崔健先生的《混子》,大致是那种感觉,就是行也成,不行也成,无所谓、随便的无力感,创作来说个人的力量定是微弱的,但创作可以感召和感染,人多逐渐就力量大,所以文化方面的核心与感染便是如此,关于生老病死的问题,很多人虽不讨论,但它却一直在那,无法避开,东西方哲人、科学家等等归根结底解决的还是生死问题,我觉得自己对生死天然的有种感触,也有后天经历给予的冲击。
关于53分35秒,这是自己的一个强迫症,看到椎名林檎这么干过,觉得有意思。另外《揭谛》这首歌的声像和音乐主题、文学方面,我也用了这样的手法,就是对称、辩证统一,这种强迫症来自于哪,想了下还是先天的一部分性格,比如说我很小时候吃橘子掰两半吃,左边和右边要同时吃完,不然觉得不平衡哈哈。还有十五六岁时候几次做梦梦到过坛城(曼达拉 Mandala),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后面发现藏传佛教的唐卡、其他宗教的图案都有这种对称且极其协和的图案,再譬如许多国家的国旗还有显微镜下的雪花等等,荣格关于这些图案曾经专门研究过这个。所以辩证法、周易的八卦和阴阳鱼眼,物理的公式,佛家世间法出世间法等等,都讲的极其透彻,可以说这是一种普遍规律,我一直在研究这些。
音乐方面的表现手法上也都充满了辩证,怎么协调好它们就是个人的技术和智慧了。波兰作曲家潘德列茨基,是我研究了Radiohead吉他手Jonny Greenwood受影响的作曲家,他所运用的色块、序列、微分音、极限音高、时间块的手法都是他个人的特征,这种表现手法对我来说非常神秘,且非常极端,在很大程度上他也影响了电子乐,菲利普格拉斯便是化繁为简的观念,但基本上就是动机的来回重复和固定的变奏,大量的运用琶音,Philip Glass创作的《The Hours》(时时刻刻)配乐,听了无数遍也听不腻,一般来说,极简主义的音乐搞不好听着就腻,但他不是,Hans Zimmer的配乐就是他这个模式,另外极简主义还有一位John Adams,我也很喜欢。

王西麟先生是中国第四代作曲家,现在已有90岁,他在中国严肃音乐、交响乐音乐史上,必然是一位分量极重的作曲家,在主流音乐界,或许很少人听说过他,但八十年代他创作了很多的影视配乐,而且他对摇滚乐相当的感兴趣和支持,他呼唤中国摇滚乐队大量出现,在严肃音乐领域,应该都知道他,他为中国严肃音乐领域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极其敬仰他,他的音乐我也听哭过许多次,若有兴趣可以听他八十年代末创作的《第三交响曲》,潘德列茨基与他多有交往,想指挥他的《第四交响曲》,还有我认为非常摇滚的《黑衣人歌》,取材自鲁迅先生《铸剑》,几年前我翻唱了这首曲子,另外他个人的经历也传奇,可以说在中国是绝无仅有的,总之他创作的音乐和美学(真善美和假恶丑、悲剧精神),也极深的影响了我,在这里我引用几句他发给我的文字,“对我来说,第一,我有自己的不同于主流的人们的感情:我的愤怒,我的痛恨,我的痛苦,我的屈辱和我的不屈和不屑。二,为了表达这些而苦苦的追求不同于任何人的、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技术手段,于是渐渐找到和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和技术手段。三,我没有留学经历,我也没有学院里拥有的无限宽泛的信息,我找到了黄河中游的地方戏、上党梆子、秦腔、蒲剧等...”,我觉得中国了解严肃音乐的听众还是太少,他也很多次感慨。在此向他致敬,以后我们现场会翻唱王西麟先生的《黑衣人歌》,大家有兴趣可以来看。

“铸剑”二章 | Two Pieces "Forging Swords", Op.28, 1993
I.黑衣人歌 Song of the man in black
词:鲁迅 | 曲:王西麟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关于吴谢宇当时新闻看到,关注了许久,一直到今年被执行死刑,里面歌词也尽量用戏曲的方式来描述前后因果关系。用音乐动机、复调旋律来表达吴谢宇的内心特征,他有强烈的强迫症、及强烈反差的人格,比如他自己生日十月七,弑母那天倒过来选择七月十号,这些动机引起我很多关注,和母亲的关系确实也有共鸣,所以我认为这个案件是中国家庭教育的极端式的一种缩影。

《未命》这首歌动机来自于草东鼓手,我之前看草东鼓手现场的视频,觉得她打鼓非常有能量,但如果心理没有那些东西,也绝对打不了那种感觉,所以这首歌主要传达的是,摇滚乐手们心理似乎大都处于不健康或亚健康状态,细数自杀的摇滚乐明星,譬如Kurt Cobain、Layne Staley、Ian Curtis,Chester Bennington...,从心理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南怀瑾先生说,21世纪威胁人类的不是癌症、艾滋,而是精神病,歌词大部分受《涅槃经》、《入胎经》影响,说人有这个身体,不是理所当然的,它就像大海上瞎了的乌龟刚好遇到一个浮着的木头爬上去,这样的几率才会成胎、住胎、形成一个人形,有人认为自杀是解脱,但很难,一个人自杀了还有家人、朋友还有很多事,或许也会给身边人带来灾难,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或许有人认为那是规训或教条,但我认为,这是相对的真实,因为我们都是身心不宁的人,佛家说要自在,可是我们没办法自在,于是要找各种方法去调试身心,怎么样才活的比较自在。



UPEE:无论是音乐或文本上的“讳奥”,都让很多类似的创作在乐迷心目中留下了“装逼”的评价。你们会如何看待以往有类似倾向的这些作品,你们觉得你们与他们的区别,或是说属于日历的创作特质是什么?
林彤:关于“装逼”,我认为分几种,无逼可装、没逼硬装、有逼要装、装逼两忘(真诚),最后一种最难做到,因此真诚和无俱是最难做到的,前三种还是有依赖于条件,就是装给别人看,最后一种唯有真诚坦然的面对自己的内心,对于日历创作的特质,我认为就是个性,我们学习、受许多流派、风格影响,那是别人的一个经验和特点,但世界上只有一个你,而且你个人的经历无可替代,这便是个性,我不喜欢国内某些称之为汉化版乐队,都已经有一个人家了,为什么还要模仿一个,但还有一个共性,就是真实,为什么大家普遍觉得贝多芬、莫扎特好、《红楼梦》好,定然是呼唤起了人类普遍的共性,所以最后是个性和共性的统一。
雨晗:或许专辑中有些作品的配器会给人一种在炫技的感觉,比如《鸽蛇猪》中,用小提琴的高把位做半音级进的长音来模仿蛇,钢琴描绘鸽子吃食物、扇动翅膀,长号模仿猪,我觉得这是音乐的语言,抽象与具象的转化,所以并不是为了让整首作品听起来“牛逼”而去“炫技”。另一首作品《071007》中,也有笛子和笙两种高频乐器同度演奏的情况。之前有朋友问会不会觉得这样做在音响层次上太空洞,但我认为这恰巧就是我们所需要的,用极端的音响表达这种情绪。所以我认为日历的创作特质,更多表现在音响和四大件上。大胆、不协和、割裂……都是我认为作品的特质亦或是与众不同。

生锐: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爱装的阶段。但是人生有很多个阶段。一个人一辈子都装逼和一辈子都不装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可能现在我正处在爱装逼的阶段,也可能还没到装逼的阶段,或者已经过了,一个人若是觉得我们在装逼,去告诉他说我们不是装逼也没有用,我个人来看的话我更倾向我们没有主动“装逼”。




UPEE:正如前述,《真如非真如》的指涉很广,你们觉得这些曲目汇集在“真如非真如”的节点是什么?
林彤:节点就是一个个音乐的写成,因为这张专辑所有乐器都是我一个人完成,似乎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感觉,十几首歌选出来相对满意的,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搞的我还是挺紧张的,把总谱弄了,然后找管弦乐手、合唱、民乐排练,录音混音对接等等这一个个事的集合使得这张专辑完成。学习到了很多事,可能奔着那个目标去的,但是中间有很多要发生的事,很有意思。

UPEE:从《真如非真如》发人思考的文本,再到起于现实的创作,你们期待通过这张作品表达出怎样的精神或思考?
林彤:还是前面说的,没有期待,只能从个人角度出发去出发。从中国的经典来看,我们的价值观归根结底基本上都是基于因果观念而定的,《易传》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说法,儒家有五常,道教经典有《太上感应篇》等等,佛家《涅盘经》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些或许很多人觉得太教化或者落后,我认为学习经典主要还是应对自心。活的自在,这或许是每个人都期许的答案,有些人认为金钱、名利可以给他带来自在,有些人认为是爱情、家庭、事业,有些人认为自杀、虚无是自在,种种观念,种种认知,比比皆是,种种观念中,细致的去研究分析,为什么中国是这三家,需要亲身的实验,当然它们里面有很多的流弊,也需辩证的去看,我还在实验当中,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民国时期有位大儒叫梁漱溟先生,他年轻时候和毛泽东讨论文化建设,他不认同阶级斗争,在这之前,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书生,直到晚年临走时他说自己前世是个禅宗和尚,而且说,每个人都有前世。他花了几十年写了一本著作叫《人心与人生》,就是说,如果这个问题不研究、讨论清楚,那么人、社会的很多事其实根本上来说没有价值,因为一切事物都有生有灭,但是它确实就是佛家讲的,得有缘(条件),日历创作就是受这些思想的感召感染,结下一个缘。




UPEE:除了启发这张作品的诸多现实与典故之外,还有什么内容(无论是先前的艺术作品或现实事件)是你们觉得可以进行创作或在之后借由音乐表达的?

雨晗:之前我和林彤讲过,听专辑里的每一首作品都会不自主地联想到电影的片尾,听完整张专辑似乎看了多部电影的感觉。专辑最后一首歌《未命》在结尾处将专辑第一首歌《揭谛》的Intro 进行倒放,让我感觉专辑的整体性更强了。或许我本人会偏向于“叙述”,有规律、有节点的创作,所以在日常的写作中脑子中总会有一个画面,这对我来说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认为可以借鉴一些电影,不论是从写作手法还是创作动机上,都会有一些新的启发。我们成员之间也通过互相推荐自己喜欢的电影使大家的审美更加融合,更好地一起去创作。

林彤:我认为目前乐队走的路还是摇滚乐为主以及受民间音乐和西方音乐影响的这条路,这里面的营养非常多也非常杂,中国民间音乐尤其戏曲来说,非常有特点,且每个地方都不同,以及中国每样民乐器都有着自己非常独特的音色,这是西方音乐无法代替的,与此同时西方音乐有着多面的知识体系和传统,这也是中国民乐无法代替的,民乐的文献相对还是少,主要靠口传心授的传承,所以我能做的就还是找自己感兴趣和共鸣的一种真实,但这也无法一蹴而就,有很多短板和不足,音乐技术上还有非常多需要学习的,所以继续努力。




整理 / 编辑:石田吉藏 | 图片:蔡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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