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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上的戏剧
文丨楚木湘魂
又要穿着显嫩，又要看不出装嫩，就像化妆一样，又要妆得好看，又要别人看不出化了妆，这是对于青春已逝的垂死挣扎。
张爱玲说，衣服是女人携带的一部袖珍戏剧。她真是洞察人性，并且一针见血，一剑封喉，她是个天生的作家！年轻的女孩子在穿衣服的问题上自然可以为所欲为。露肩，露腰，穿夸张的紧身衣服，紧到连空气也钻不进去；或者夸张的宽袍大袖，像挂着一顶花账子。那是她们嚣张的青春，连头发都是嚣张的。当然她们也一定要过三八妇女节，一定要领那一天的洗发水或者洗衣液，少一点都不行，但是她们说她们过的不是妇女节，而是女神节。连领导也顺应民意，把妇女节乔装成女神节了。穿着蓝色印花布衣裤，头上扎着蓝色印花布帕子的时候，姑娘们演的是民国的戏，而且我无端觉得演的是张恨水的戏，她们伶伶俐俐地走在市井花丛里，有丁香花一样的幽怨，有桅子花一样的暗香，胸前还搭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水灵灵的，俏生生的，总而言之是又好看又洁净又淡雅。穿着小吊带上场的时候，似乎是《霸道总裁》的女主角来了，肌是香肌，骨是艳骨，面是芙蓉面。穿小吊带的小仙女在想什么呢？她们必定对自己肩胛骨和背是满意的，必定对风和阳光也是满意的，乃至对自己也是满意的。遇见一个彪悍的猎人，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是她们隐而不语的微意。千疮百孔的牛仔裤配一头染得雪白的头发，主打一个颓废风格，设计出一个睥睨世俗的离经叛道者，有一种仿佛要造反举事，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的气性，但其实还是在悦己悦人的范围内转圈圈，自由和个性的尽头还是媚俗。穿长裙的，淑女路线，只要一想到风吹动了杨柳，她们的裙摆与秀发就会在风中飘扬，她们的淡雅之态就会在风中发酵，就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们演的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轻舒皓腕，细品清茗。如果她们嘴里偶然飙了国粹，那是演出期间的误操作。穿深V的，时尚路线，全身上下都是知性美，又精致又智慧。无论出身如何，至少在穿着打扮上是竭尽全力走在上流社会的。当然，她们对生活的期待，对明天的梦想，对未来的追求，也放在上流社会，至不济也要不断地接近上流社会，活出精英的感觉。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扬着青春的尾巴，还扬着一颗少女心。她们不许人喊阿姨，只能喊姐姐，照旧穿女孩子的一切衣服，表示“我还是个公主”“我还是个宝宝”。还有什么比被人喊成阿姨更残忍的事呢，为了避免这样的惨案发生，她们不允许自己穿成三十多岁的样子，拼命地往相反的方向靠。茶服的特点是宽松而不乱宽松，腰部位置会含蓄地收一收，半掩半放，半吐半露，于是被那个费尽心思要遮掩肚腩和赘肉的女人爱了和选择了。穿茶服的女子看着是安安静静，温良恭俭的，实际上她们会骂骂咧咧，英雄得很。女人一旦过了四十岁的门槛，如果不是下了决心要穿得惊世骇俗，自然不宜穿得花沉沉的了。又要穿着显嫩，又要看不出装嫩，就像化妆一样，又要妆得好看，又要别人看不出化了妆，这是对于青春已逝的垂死挣扎。白色和黑色的棉麻面料是最适宜装嫩的，从八岁穿到八十岁也没有违和感，清新、自然、简单、随意，自我审视和自我想象里应该是风神潇洒的。衣服的版型也选得松松垮垮，在潦草和随意中，是对年龄兜兜转转的掩饰。但仔细一看，其实这是街头骑机车的意气少年的打扮。走文艺路线则是另一种苦心。虽然还是竭尽所能的想显得年轻一些，却不是以故作随意来掩饰了。颜色是雨后烟青色、湖蓝色、杏子色……浅的、温婉的色调，携着古典的、端庄的格调与情怀，素衣素人，宜嗔宜喜，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文艺女生的造型。即便演得并不成功，那也是要演的，自己喜欢啊！大红大绿因为被定义为俗气的颜色，所以有人一听说红色就说不要，生怕把自己给穿俗了。自从看了一个白衬衣黑短裙的的主播妆扮后，我觉得那一身颜色实在是俗气到了一定程度，瞬时懂得俗气不俗气，其实在人而不在于颜色，颜色是从来不会俗气的，譬如说冰雪中的一树红梅，自有一种风流情致，除夕之夜的大红灯笼，喜庆而吉利，怎么也不会让人觉得俗气。俗气与否，关键还是看颜色的恰当运用。冬天穿一身湖南省服，夏天给一身婆婆装的，是破罐子破摔。或者是打破了衣服的囚禁，把万丈红尘看得透透的。照她们的话说，又没有要取悦的人，又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条件，穿什么衣服不是穿呢。只要衣服没破，没褪色没变形，她们可以一直穿下去，绝对不会因为没有了新鲜感而抛弃一件衣服。一个男人穿拖鞋会朋友，意味着要见的男性都是他的朋友，要见的女性没有他要取悦的人。一个女人穿一套几十块钱的棉绸衣服会朋友，意味着少女心已然终结，她们穿梭在荤的素的酸的腐的气味里，有一种与过去永别的决绝。五十岁的时候，年轻时觉得很遥远的半百之年，不知不觉已到眼前来。即便身材再好，也是“看背影急煞千军万马，一回头吓退百分雄狮”，无论怎么穿，终究敌不过一句热情的问候：孙子多大了，退休金有多少。选择衣服的时候就有了认命之感，反正，逝去的已经逝去了，不会再回来，活着就好，健康就好。女人对衣服的态度，就是对生活的态度，对感情的态度，是她们性格脾气的具象化。如果一个看起来有了点年纪的女人，做着二三十岁的打扮，千万不要喊她阿姨，不要告诉她真相，要喊她小姐姐，要不然她会闹得鸡狗不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红颜也是会老并且也会死的，但是只要还活着，只要还爱着这个世界，穿什么样的衣服演什么样的戏，就是一个不可马虎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