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友德：苦酒

文摘 2024-08-20 00:00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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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酒（小说）

文/吕友德

题记：人们常说，生活中酒是自己酿的，或甜，或苦，或醇，或浊，或绵，或辣，酿出什么成色，就得品尝什么味道。有些人总是不信，却往往自食其果。

尤大爷是我家邻居，从父母辈算起，我们在一起已经住了半个多世纪。他家是石榴塘边的土著，我家则是土改时从地主手里分得的两间青砖齐楼的旧屋。两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共用一间堂屋，进进出出同一扇大门，知根知底的关系也维持了半个多世纪之久。

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常常教育子女做人要守本分、明事理、勤俭持家、宽厚待人，所以毕其一生，也搜寻不出几个精彩故事。尤大爷一家经历坎坷，命运几上几下，时不时地成为村里议论的焦点。

尤大爷育有两儿一女，在那唯成分是论的年月，地方家庭出身的尤家没少受人白眼。老俩口三天两日挨斗，出工只能勾着脑壳做事，不敢偷半点懒，就连走在村里都要轻手轻脚,孩子与人争吵即使有理也不敢大胆声张，老大明江初中毕业因成份问题升不了高中。直到改革开放，尤家才风生水起，好事一桩连着一桩发生。

首先是尤大爷通过贩卖水果蔬菜发家致富，一家人挺直了腰杆，吃红锅菜、薯米饭的岁月终于成为过去，大鱼大肉在生活中唱起了主角，一张张菜青色的脸孔变得满面红光。没多久，尤家又在附近新修了一栋二层的楼房，让村内外的人们刮目相看。更重要他的两个儿女先后有了出息，老二明河以县四中理科第三的成绩考上了西南交通学院，成为村里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尤大爷连放了三场电影，让老乡们美美地享受了三天精神盛宴。明河在大学读的是土木工程系桥梁隧道专业，学业成绩优秀，一毕业就进了市交通局机关，尤大爷因此又请了一次大客，他宰了一头肥猪，请了乡里最好的厨师主厨，村支书、村主任亲自参加。

女儿明湖读书成绩一般，高中毕业连考两届没有上线，但她长得标致，经人介绍嫁了个营级军官，随军后在部队解决了工作，前几年随老公复员，被安排到县政法委管了档案。只有老大明江初中毕业回乡务农，跟人学了泥匠手艺，一方面做些乡功夫挣钱，一方面照顾家里的几亩田土，虽然每年挣的收入不少，但到底比不上弟弟妹妹那样风光无限，所以他偶有怨词，说如果高考改革提前五年，自己也不会当一辈子农民。村里人非常赞同他的观点，说老大的成绩不差，如果读到高中毕业，没准比老二考的大学都好。

好在两个弟妹还算仁义，大事小情给予明江不少的关照，先是想将他介绍到县建筑工程公司工作，他嫌做临时工不合算没去，又将他的一双儿女安排到高速公路上班。女儿尤琳在城关收费站收费，一天到晚在收费亭收费给票，或者给票收费，要多体面有多体面；儿子尤珠到高速路政大队工作，一身路政服穿着，看起来特别威武、挺刮，让尤大爷和明江大哥逢人便夸，村里的年轻人艳羡不已。

尤珠从小机灵能干，上面又有他叔那层关系，工作起来顺风顺水，不到两年就担任了高速路政支队的中队长，官虽不大，但好歹管了十几个人，2台路政执法车，百把公里路，经常开着路政车回家。我们安皮村距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距离市里更远，平时少有外人进来，更别说豪华轿车。所以尤珠开一台装有警灯、喷有“中国公路”标志的捷达小车，在新修的通乡公路上一遛，就吸引了无数乡亲的目光。有时他还故意将警灯打亮，小车呼啸着从远处驶来，乡亲们还以为村里有人犯事，公安局来抓坏人呢。后来大家习惯了，也就不足为怪，只要听到警笛，就知道尤珠今天回家，平时争相给他送些土特土产，逢年过节，则排着队请他吃饭。

中国酒文化盛行，我们安皮村自然也不例外。尤大爷常说，如果不喝洒，那么这顿饭就好像没吃一样。尤珠天生海量，所以在酒桌上从来就没怕过。他爷他爸都好这口，没事时祖孙三个还喜欢坐在一起对酌一杯。他妈怕他喝酒误事，他总嫌他妈多嘴，说怕什么怕，我自己的酒量我还不清楚？有时还在人前夸口，说也许别人喝了酒容易犯糊涂，不是我不说大话，要是我喝点酒，车子开得更好。

这几年公车管理越来越严，尤珠不得不也买了一台东风标致小车， 408新款，但他一直没上车牌。别人问他，你不上车牌不怕交警查车？他说，你知道我干嘛的么？真是个农民，掉落树旪怕砸到脑壳！恰好高速公路前年已通到乡里，尤珠驾车回家更加方便。时不时地，他就回来看看父母以及爷爷，带点土鸡土鸭回家，有时也介绍村里人到高速公路上做些道路清扫或者绿化养护之类的临时工作。逢年过节也带老婆儿子回来，让老人家享受天伦之乐。

我逢年过节也经常回家，偶尔看到尤珠，要么牌桌上鏖战，要么在酒桌前吆五喝六，却很少碰到他叔明河，许是他当领导的特别繁忙。我们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上班，但我在清水衙门，他却在要害部门，十几年前就已进入领导班子，担任了局党委委员、总工程师职务，后来又重用为局党委委员、副局长，单位三把手，到哪都是前呼后拥，所以跟我等平头百姓基本上没有什么走动。村里有人来市里办事，多找明河或者尤珠，我嘛，除非至亲看病住院，要求找个医生或者联系个床位什么的，一般少有人打扰，所以也落得个清静。

大前年市里贯彻省委要求，着力治理机构、编制、领导职数“三超两乱”，动员领导干部提前退休或者改非，为此还专门出台了一些优惠政策，许多符合条件的都办了手续。听说明河起初坚决不肯退，单位主要领导怎么动员都不管用。可是过了个把来月，专项治理工作接近尾声时，他却不声不响递交了实职改非申请。有人说他体检查出了肝癌，也有人说他收了别人一笔钱没办成事，请托人找上门不肯退钱，当事人就告他的状，市委组织部还有检察院领导给他施加了压力，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他五十岁出头就退了二线。但这事对尤珠尤琳两姊妹似乎没造成任何影响。

年前老兄五十岁生日，我赶回老家给他庆生，正好碰到明江大哥在喝喜酒，听说尤大爷已经得病去世。尤大爷一直身体硬朗，但喜欢大鱼大肉尤其是爱酒如命，自从贩卖蔬菜水果发家致富后，他一天三顿酒没有断过，酒精中毒引起肝硬化，拖了不到半年就闭了眼睛，即使送省人民医院也没起任何作用。我不由感叹道，喝酒伤身体呢，尤大爷虽然吃了亏，好歹也满了八十，尤大哥还算年轻，一定要吸取教训，尽量少喝点酒，最好是戒了。

尤大哥点头称是，却又有点茫然，说我现在酒已喝得少了，关键是我屋里那个傻宝（指儿子尤珠）照喝不误，还经常酒后开车。我说现在交警管理很严，查酒驾查得特勤，他还敢这样放肆？听说他当副大队长了，可得好好珍惜，如果交警查到，扣分罚款事小，出了安全事故，不但要赔偿经济损失，还可能判刑蹲监狱，丢掉饭碗。还举例说谁谁谁酒驾被抓，在单位挨了处分，谁谁谁醉驾出了车祸，一笔赔了九十万元，弄得个倾家荡产。

明江大哥打一个饱嗝，说我们那个傻宝（指儿子尤珠）说他不怕，他在自己的路上驾车，跟交警混得很熟，查谁也不会查他。一个亲戚趁机插话，说开车可开不得玩笑，人命关天呢，明江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坚决不能酒后开车。明江大哥放下饭碗走了，也不知他跟尤珠怎么说的，或者根本就没说？

正月初五，多云天气，我从县城拜年回来，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到家。突然发现天气已变，窗外阴云密布，远方一片迷蒙，很庆幸自己回得及时，不然可能遭遇暴雨。我正在关闭窗户，准备午休一会，突然接到老兄电话，告诉我明江大哥家出了大事。什么大事？尤珠当天从岳父家拜年回来出了车祸，将车开进溪里，老婆儿子成了冤鬼，他好不容易被人救出。你快帮忙打个电话，要明河和尤琳赶快回来，尤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车子开进溪里？他可是老司机了呀。还不是喝酒惹的祸？听说他在岳父家与几个内弟、侄子在酒桌上大战几个回合，想赶回市里参加下午同学聚会，没承想天上刚刚下了雨，公路上有点打滑，一不留神，车子就冲出了路面。我问明江大哥怎样？老兄说，明江两口子已经倒卧在床，双双以泪洗面，幸亏他一个外甥女还没回家，一步不离地守着他们。更可怕的是，珠伢子可能顶不住压力，现在已经癫了，蹦起蹦起要跳河呢。我问明湖姐回来了么？老兄说，她老公中风瘫痪在床两年多了，哪里离得开半步？

老尤家真是遭了孽了。这时西边一声巨雷响起，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暴雨哗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吹打在窗玻璃上噼哩啪拉响，听起来格外刺耳。

作者简介

吕友德，系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邵阳市作家协会、诗词协会、楹联协会会员，高级经济师、高级政工师职称，累计在多种报刊杂志和文学网站发表各类诗文1000余首（篇），作品多次获奖或入编文集，出版文学作品集《资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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