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季漫长，春天来得晚。到了清明谷雨，沉睡一冬的土地渐渐苏醒，僵硬的树木枝条才泛青变软。极目远眺，原野上的色调还是枯黄的。可野菜的胚芽已经悄悄钻出地面。
。。婆婆丁（蒲公英）应该是早春的使者。河水刚解冻没两天，河面上甚至还漂着冰凌，它就在河边，沟沿儿，草甸子上一棵接一棵地出现了。一片叶，两片叶，撒着欢地长，十天八天的便长成拳头大的一团。它褐绿色锯齿形的叶子皱巴巴，层层叠叠，紧贴着地皮儿，就像趴在母亲胸口的婴儿在贪婪地吸吮着乳汁。
。。三月三，苦菜钻天。春风猛劲地刮上几场后，小草吐芽了，杏树打苞了，杨树，柳树，榆树的枝丫间鼓胀着抽出嫩芽儿，继蒲公英之后，苣麻菜、小根蒜、柳蒿芽、荠菜、灰菜、苋菜等等各式各样的野菜争先恐后探出头来。
。。小时候，放学到家扔下书包，出门喊一嗓子，挖菜啦……前院后院，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就立马拎着小筐带着刀铲跑出来，我们一起到田野里去挖野菜。苣麻菜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一片一片的，放三四个叶时最鲜嫩。挖断的根茎处会冒出乳白浆液，沾到手上特别难洗。小根蒜大脑袋细长身子，喜欢长在荒地头上。小根蒜不好挖，叶茎越粗头越大、钻得越深。我力气小又没耐性，总是把它挖断。柳蒿芽儿和荠菜长在草地上和河边湿洼地里。灰菜和苋菜夏天才会出现，它们的菜叶上带着紫粉色，特别好看。野菜的鲜嫩周期差不多都在十天半月左右，老了就不能吃了。那时，苦春头子，家里冬天储藏的土豆白菜吃光了，就盼野菜快点出来。初始吃着鲜嫩，多了就觉苦涩。母亲变着法做：把野菜焯水，切碎，放里一点猪油，包苞米面菜包子吃；或是掺上一捧白面和苞米面蒸菜团子吃。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野菜蘸大酱。有时炸一个鸡蛋酱，再捞一盆小米干饭，那顿饭一家人吃得兴高采烈。农家人春天的饭桌上因有了野菜而变得有滋有味。
。。春天田野里风特别大，头发被吹得乱蓬蓬，嘴巴吹裂了口子，可丝毫影响不了我们挖菜的兴致。挖菜间隙，我们到河边比赛打水漂儿；到草地里采野花；碰到男孩们在林子里下夹子打鸟，也跟着忙活半天。挖菜的同时，能吃到许多野菜零食。有一种长在草地上的，叫“洋啦灌”。叶子灰绿细碎。根茎细长，鲜嫩好吃。挖时需念口诀：天长地长，洋啦灌长。这样挖着才不会断。还有一种叫“酸巴浆”的，宽宽的绿叶上带一块黑，像婴儿屁股蛋儿上的青胎记。嚼起来酸溜溜的，甚觉美味。夏天到苞米地里挖野菜时可以吃到“紫菇娘（毛酸浆）”和“黑黝黝（龙葵）。”紫菇娘又大又甜，但吃多了药人。黑黝黝酸甜，吃几串就把嘴巴舌头都染成深紫色。如果去河边挖菜，兴许还会捡到野鸭蛋，那真是兴奋，晚饭时必用它炸个酱吃。
。。但有时为了争一块野菜多的地盘，也打架。两个领头的在地上扭成一团，助阵的在旁边拍着巴掌喊加油，加油。两人都成了土人，头发里是土，耳窝里是土，身上全是土，那狼狈相，大伙笑得前仰后合。不知谁喊一嗓子：这块儿菜多呀！就忘了吵架的事，哗啦一下又跑去抢着挖了。
。。挖野菜最害怕到坟地。说来也怪，坟地附近的野菜多，长势茂密。我们女孩子胆小不敢去，有男孩子或大人跟着时才敢去。有一次，我们正慌忙挖着，忽然平地刮起一个大旋风，好几丈高，飘飘忽忽就过来了。吓得我们连喊带叫抱成一团。我家邻居二龙胆大，他嗖地把挖菜刀撇进去，瞪眼大喊几遍：“旋风旋风你是鬼，一刀砍折你的腿。”说来也怪，旋风悠乎悠乎就消了。吓得我们撒腿就跑，再也不敢去那附近挖菜了。
。。初夏，到河边草甸子上挖野菜是最惬意的。
。。我们村前有一条小河，岸边有一片柳条通，连着一大片宽阔的草地。河水清凌凌，草地绿茸茸。鹅鸭在河里游，牛羊在岸上吃草，草地上绽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蜂蝶嘤嘤嗡嗡在花间起舞。一丛丛柳条吐着绿穗，伸展着柔韧的枝条。山鸟叽叽喳喳在树丛里鸣唱。一只只灰色的绿色的小蚂蚱在身旁跳来跳去。悄悄摘一朵蒲公英的小花，偷偷戴到小伙伴头上。大家伙拍着巴掌唱起来：“婆婆丁，开黄花，你老婆婆死了你当家。”小伙伴先是愣头愣脑，转瞬羞得满脸通红。叫着追打着唱歌谣的伙伴们。我们忘了挖菜，尽情在草地上追逐嬉闹着，清脆的笑声传出去好远。
。。草地上开着淡紫花的是苦菜，深紫花的是老苍子（苍耳），洁白花的是小根儿蒜，而铺天盖地开得最多的是婆婆丁花。草甸子上的婆婆丁花金黄，灿烂，一朵朵，一片片，像一枚枚小太阳。花落了，变成一把绒绒的小伞，风轻轻一吹，种子离开母体，四处飘散。不畏困境，落地生根。所有野菜里，我对婆婆丁情有独钟。
。。《唐本草》：“蒲公草，叶似苦苣，花黄，断有白汁，人皆啖之。”小时候，我得过痄腮（腮腺炎），母亲把婆婆丁捣碎敷在腮帮子上，几天就消肿了。小根蒜的蒜头晒干了也是一味中药材，叫薤白。苣麻菜药名败酱草。蒲公英人们不仅挖它来吃，还把它晒干储藏起来当茶饮。小时，我常天真地担心它会被挖绝。母亲笑我，说婆婆丁最皮实，它的种子遍天涯，今年有一棵，明年会长出一大片来。记得母亲在世时，有一年，她听说用婆婆丁炒鹅蛋治胆囊炎。我有胆囊炎。她就连续几年给我送来婆婆丁和鹅蛋。那时她已近七十岁，不能出去挖菜，就把婆婆丁种在小菜园里。我不相信偏方，一次也没按她嘱咐的炒着吃。而是送人或是忘了慢慢烂掉了。现在想来，愧疚万分。年迈的母亲种菜，挖菜，洗菜，赶几十里路从乡下送来。我辜负了母亲的心。我有咳嗽的毛病，听说婆婆丁泡水治咳嗽。母亲不厌其烦，年年夏天给我晒婆婆丁茶送来。如今母亲不在了，我成了一颗漂泊的蒲公英的种子。
。。盛夏时候，野菜老了，人们不再吃它，却成为家禽的美食。夏天挖野菜是一项繁重的活计。庄稼渐渐起身，一人来高、十几亩或几十亩的苞米地高粱地连成片，野菜不好挖，往往要一气要走出几里地才能挖满一编织袋子，力气小的人扛不动。酷热的午后，苞米地和高粱地里闷得喘不上来气儿，裸露的皮肤和着汗水被庄稼叶子划得钻心地痛。有时几个人挖着挖着就走散了，特别害怕。有时碰上黄鼠狼，大眼贼儿（田鼠）“嗖”地从脚旁蹿过，吓得人一蹦老高。有一次我们连着走了几片地，等钻出地头儿碰到人一打听，已是离家五六里。满满登登一大袋子苣麻菜有三四十斤，扛到家，汗水把衣服湿透几个来回。不过，看到家里的小鸭小鹅一天天长大，想到冬天就能卖钱补贴家里，内心就很欣慰。
。。我十六岁上城里念书后，挖野菜的任务交给大弟弟。那时家里养几十只鹅。大弟弟十二三岁，他细胳膊细腿，个头也不高，一编织袋子野菜扛起来趔趔趄趄。他不愿意去挖菜，可家里实在缺人手，母亲对他说，去挖菜吧，等到冬天卖鹅给你做一件羽绒服。可到冬天，母亲用卖鹅的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第二年冬天，母亲又用留下的鹅绒给我做了一件羽绒服。
。。现在，生活日新月异，一年四季新鲜蔬菜不断，不仅美味好吃，还要求营养和养生。不起眼的野菜倒成了餐桌上的稀缺物，市场上的卖价比猪肉都贵。野生婆婆丁竟然卖到五十块钱一斤。那喧嚣的野菜世界里，有风儿吹有鸟儿鸣，有牛有羊在吃草，有蓝的天白的云，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所有的这一切都赋予了野菜独有的个性和它特别的滋味。
。。野菜，我童年的记忆，你是我人间最美的歌谣。
|| 作者简介
。。陈立群，兰西县人。作品曾在《绥化晚报》《大庆日报》《防城港日报》《榆林日报》《黔西南日报》《黑龙江日报》《中国文化报》等主流媒体，网络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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