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淑侠 | 松花江畔是我家乡

文摘   2024-03-14 11:48   黑龙江  

。。故乡!说起故乡,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变得多情起来。文人歌颂故乡,画家描绘故乡,英雄征服了强敌之后,回去建设故乡,没有人能忘记故乡。

疲马恋旧林,羁禽巢故栖。人没有不怀念故乡的,然而我的故乡在哪里?

生于战乱长于战乱的人,故乡只是个影子,最神秘、最美丽、最亲切也最企盼抓住的一个影子。

童年时代在四川,一口四川土话说得跟真正的川娃儿一样地道。长相和习惯跟本地孩子没有分别,担担面里的辣椒油不比他们少放一滴,如果冒充四川人,没有谁能挑出破绽。但是当真正的四川孩子跟我们吵起架,仍要说:“下江人,跑到这里来做啥子?朗个还不滚回去?”当然那时大家都是小孩子,说的是无知话,今天想起来不值一笑。当时,那些话却像锐利的刺一样,深深地刺痛了我,因此我渴望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真正的故乡。

我知道故乡是在离松花江不远的县城,那里有我的祖父母、伯叔伯母、姑姑和众多的堂兄弟姐妹,知道那里有肥沃的黑土地、碧绿的山岗和“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知道故乡的冬季寒冷,滴水成冰,也知道故乡人不全是念过书见过世面的,身上沾着浓厚的土气。但是,我爱故乡,梦想着若有一天能回到故乡该是多么好!我的家人会张开双臂欢迎我,我的祖父母会欢喜得落下泪来。在那里,我可以挺挺脊背,理直气壮地说:“我是这块土地上的人,这儿是我的故乡。”故乡在日本人的手里。我能捕捉到的故乡的影子,只是从爸妈口里听来那一点点:长长的高砖墙,广阔的庭院,高高的门槛,重重的大木门,门里蹲着一条又肥又大的老黄狗。

对故乡的所知仅是如此可怜的一点点,对故乡的热爱却是深切而无限的。每听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都有种泪眼酸酸的感动。

渴望回故乡,仿佛永远只能停留在做梦的阶段。艰苦的日子过得慢,小孩子的日子过得更慢,十四年抗战有一个世纪长。

胜利钟声使我欣喜欲狂,以为这下子可要回故乡了。哪知又打仗了,走到沈阳就无法再前进,我们又开始另一次流浪,到南京、上海,过了海峡到台湾,又从台湾来到欧洲。恍惚间三十年,少年人成了中年人,鬓角冒了白发,故乡的影子竟还是那么模模糊糊地留在想象中。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真的踏上故乡的土地。六月末的故乡之行,是我整个生命中的高潮,坐在去肇东的硬座火车上,连“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诗句也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之复杂。

肇东是老黑龙江省的二等县,位于由哈尔滨到齐齐哈尔的铁道线,从哈尔滨乘火车不过两小时的车程。

这趟车没有软席,我原也没打算乘软席。也许我生平只有这次故乡之行,能和故乡的兄弟姐妹在一节车厢里聚上两个小时,是难得的缘分。

外县地方,外宾之类的人物来得少,为了故乡人不把我看成异类,我是化了装去的。上面是和堂妹借的白衬衫,下面是肥肥的蓝布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平底鞋。但外宾就是外宾,也不知怎么回事,走过的人都要回头看上几眼,他们都认定我和他们不一样。

车厢里很挤,背筐的,挑担的,穿蓝制服的,戴红帽的,不管哪种人,说的全是正宗乡音,把人叫“银”,但那“银”字使我感到很动听,很亲切。

我的心情可真异样,居然要回肇东老家了,该不是做梦吧?多么戏剧性啊!

座位靠边,正便于放眼窗外,我贪婪地注视着一景一物。无际无垠的绿色草原,迎风招展的大叶垂柳和穿天杨,草顶的圆柱形粮仓,矮矮的平顶小土房,袅袅炊烟,蓝得透明的远天,天上挂着火球似的大太阳,太阳下成群的农民在耕作,有的手把锄头,有的弓着腰好像在泥土里找什么,我被这一切感动着,真没想到故乡这么美。

这一带是松花江和嫩江沿岸最富庶的区域,俗称“松嫩平原”,又号“东北的粮仓”,肥沃的黑土地有三尺深,高粱、大豆、玉米、洋山芋,丢下种子就会长出果实来。在一百多年以前,这里还是莽莽的原始森林,除了潮湿的沼地、吃人的猛虎和野狼之外,只有参天的古树和荒凉的天空。如果不是我的祖先那辈人凭着生命与血汗开辟了这片土地,就不会有今天的松嫩平原。

我的祖先是山东济南府人,因为黄河连年泛滥,盗匪作乱,宫廷腐败,没办法生活下去,便孤注一掷地来到关外开荒。身体衰弱受不住长途跋涉的,在逃荒的路上死去;能够支撑到目的地的,便披荆斩棘,餐风宿雪,冒着被野兽袭击的危险,以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在这块荒莽的土地上建立起家园。那些勇敢的开荒人,明明知道自身未必能享受到辛勤的成果,但为了后世的子孙,为了那些流离失所的贫穷乡亲,他们毫不吝啬地流着血与汗。

由于创业的过程太艰难,一般在东北被称为富户的人家,也和小户人家一样,过着克勤克俭的生活。我的曾祖父手帕破个洞还要叫媳妇缝补,伯父在十岁的稚龄就得负担赶牛喂猪的责任。我家由贫无立锥之地而能改善生活超过小康,变成富家大户,是靠吃苦耐劳、独到的眼光与魄力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我曾经想:如果把我祖上那辈人早年开荒的经历写成小说,拍成电影,紧张刺激惊险和浪潮气氛,当不让美国的西部片。中国人并不全是文文弱弱,也并不是全服从命运,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用生命证实人定胜天的英雄。

列车在阳光普照中到了拥有70万人口的小城肇东,接待人员早已等候在车站了。因为我是女性,还特意派了位女同志来陪伴。几个人笑眯眯地跟我攀乡亲,其中有个人说:“咱这地方还真出人才呢!出了这么有名的作家。”言下之意我是给故乡增了光。

车站是一座麦黄色的旧俄罗斯式建筑物,上面有座五彩的木质小楼,看起来蛮可爱。我问这是旧有的吧? 接待人员回答是后建的,站门外是片大广场,沙土地面,靠车站的一边停了几辆空大车,每个车板上摊着一块粗麻布,弄不清是用来拉货时垫在下面,还是蒙在上面的。拉车的毛驴闲得无聊,把眼睛半闭着养神。戴着八角帽的车夫蹲在台阶上,有的抽烟,有的嗑瓜子,谁也不跟谁讲话,就直朝前望着。站对面有两家商店,更远一点是一排排的平顶民房。房子是泥造的,连房顶都是泥。我问:“用泥做顶不会漏雨吗?”答说:“不会的,这种土是肇东的特产,叫碱土,用来造屋坚固耐用。既禁得住冰雪,又扛得住太阳,冬暖夏凉,咱们这地方多少代都是这么住着的。”肇东只有一条柏油路,叫正阳街。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可是太熟悉了,伯父和父亲不知对我形容过多少遍,他们就是在这条街上跑着长大的。

正阳街是小城的灵魂,路宽八米、道分三条,中间以两排白杨树相隔,街两边是店铺、机关办公室、两三家饭馆、一家旅馆、一家银行。有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关紧着门,仿佛无人居住的样子。其中有排黄色的砖房,破烂不堪,上面“照相馆”三个字已经模糊,我立刻想起以前从长辈们的口里听到:“肇东只有一家照相馆,全县的人都是他的主顾。”当然我家的人也是这家照相馆的主顾,曾踩过这块土地,于是赶快让同去的小妹给我摄影留念。

小城的街道是宁静的,车辆行人不像北京、沈阳那么多,气氛也显得比那些地方安详,街边道旁是利伯维尔场,有不少支着帆布棚的街边小摊。小摊上卖的是零星杂物、地方小吃,什么大切糕卤猪脚之类。这一带是盛产玉米的区域,所以满街都是卖玉米制品的。街上最大的餐馆“肇东餐厅”,门前的长杆上挂着画了双喜字的红色“幌子”,迎风动荡地晃个不停,看着真是乡土得很呢!

我的那些故乡人,有的坐在街边上,有的蹲在门槛上,有的骑在脚踏车上,有的靠在大板车上,不管在哪里的,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一个跟了我们半天的小孩,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跟他的小朋友们宣布道:“这个外宾可神,还会说咱们的话呢!”他的话听得我感触深到了骨头,真算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啊!事实上,我虽“老大”,也无法“回”,只是匆匆一瞥,再回头去做我的他乡客而已。

接待人员只晓得我是个做文章的,要回乡一行,但回来做什么,却是猜不透。当我坐在会客室里,提出要回到故居一行的请示他们显然踌躇了。我很坦白地解释:“回乡大概也就这一次,只是想看看祖先留下的痕迹,寻一寻我的家人生活过的片段,描绘一番想象中的故园旧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几个人商量了一阵,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说是先坐下来谈谈,休息休息,下午将派车送我到故居寻旧,并陪我参观工厂。

我拜托他们在招待所餐厅里准备了一桌中饭,他们送了我一瓶肇东的特产白干“龙江液”。我向不善饮,但这酒是故乡人用故乡水造的,怎么能不尝,小小地品酌了一点,方知“龙江液”味美质纯。决定下午逛街时买一瓶,带回欧洲,送给替我看家管孩子的老公。

吃了一顿家乡饭,饮了小半杯家乡酒,喝了两杯家乡泡的茶,以为就可以到故居去了,没想到还得等。等到去故居跟住户们打招呼的人回来,派的车也到了,我的“寻根”行动总算开始了。

车子转了两个弯就到了故居门口。

天!这就是我的老家!好深好宽的大门洞,门和门槛全没有了,用砖砌的花门楼还在,旁边是两道长长的花砖墙,一边已经深深下陷,另一边灰皮剥落,上面绕着乱糟糟的电线。大门外两棵树,左边是穿天杨,细细的一根树干顶着数得过来的几片叶子,右手边不知是什么树,已经枯死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树干。

门前堆着乱砖头、破瓦片、碎木头、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数堆干土。地面像是出过天花,遍是深深浅浅的坑。门洞里也堆着砖,也是灰皮全部剥蚀,布满水渍、蛛网、灰尘,地面如丘陵起伏。只消看外面,就知道这个曾经美丽的大院落,已然废墟的模样。

不管像什么,这个院落到底是我家四代同堂时居住过的地方,我不能不仔细地看看,永远留在回忆里。当我在那些断墙颓壁间浏览的当儿,大概附近人家已听到赵家某人从海外来寻根的风声,大门洞外人围得满满的,少说也有两三百。众人叽叽喳喳,有人说:“是从瑞士回来的!”另一个说:“你看,人家外国回来的,穿得比咱们还朴素呢!”我跟他们微笑打招呼,他们也带着点“探险”性的微笑跟我打招呼,孩子们叫着道:“那个外宾在对咱们笑呢!”我没白跑这一万里,到底见到一点祖先心血的结晶。这地方我会再来吗?怕是很难了。我包起了后院的一坯泥土,将带回异国他乡,并捎给在台湾的父亲,作为永久的纪念。

和围着看热闹的故乡人摆摆手,我们便登车离去,下一个节目是逛街。

正阳大街清洁幽静,气氛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台中。街上有五家百货商场,几家小摊贩。想在摊上买点故乡人做的手工艺品,看了看,不是自制的布鞋,就是锅碗瓢盆,或从外地来的日用小零碎,既非手工艺品,买了也无用处,小妹急着要看看百货商场里都有些什么货色。谁知刚一迈进去,售货员就宣布说在半小时内要关门。我们看看手表,问:“你们不是六点钟才关店门吗?”那女售货员说:“今天要开会,得提早关门,四点就关。”后来到另一百货商店,也正在忙着关门。原来这天全城的百货公司售货员都要开会,一律四点打烊。

问了两家食品店,都说我要的龙江液缺货,只好买瓶肇东特曲充数,好不好总是故乡泥土里长出的高粱酿的。

可看的地方还有,譬如铁道东边,也算热闹区,我家最早是在那边住的。但我没精神也没时间去了,只站在天桥上居高临下地张望了一阵。成排的碱土小屋,红色的瓦顶砖房,高高低低的烟囱。一条碧蓝如洗的小河,居然也能清晰地看见,那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名字被我忘记了,姑且就叫她“故乡水”吧!

接待人员热情之极,从下火车到火车开动,从头到尾地相伴。“亲不亲,故乡人”,没有他们的帮助,我绝达不到回故乡寻根的目的。

火车在黄昏前的暗淡中,缓缓地驶离肇东。我坐在人群中,望着渐浓的薄暮,回味着这不平凡的一天。

我想:我的故乡真的是很美、很可爱的,年代太平,倒真很适合居住。就算因为工作的关系,不能常留小城里,逢年过节回家团聚也是很好的。往昔,我的家人不就是那么生活的吗?

黄昏渐浓,幽暗像一层轻纱,慢慢地围绕着旷野,农田、土屋、炊烟、粮仓,一样样地溜进暮色里,大地苍茫,黑暗露出了狰狞面目。想着渐离渐远的故乡,念着祖先们赤手空拳用生命换取生存、搏斗的艰辛,望着深沉阴郁、找不着边缘的天和地,我终于无法自持地怆然涕下。

|| 作者简介
赵淑侠,生于北京,童年在肇东度过。自1970年代开始专业写作。出版有长短篇小说《落第》《春江》《塞纳河畔》《赛金花》《西窗一夜雨》《当我们年轻时》《湖畔梦痕》,散文集《异乡情怀》《海内存知己》《雪峰云影》《天涯长青》《情困与解脱》《文学女人的情关》《凄情纳兰》《忽成欧洲过客》等三十余种。其中数种有德语译本并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先后多次获颁世界华文文学大奖。创立并参与主持多个欧洲、美国和世界性华文作家团体,为海外华文文坛有终身成就荣誉的代表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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