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农历8月11日,是父亲的百岁诞辰日。父亲终于圆了他的百岁梦,只是已在遥远的天国,儿女们只能遥望夜空缅怀思念。想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回味父母双亲在堂的温馨、快乐,重温那些幸福美好的时光......很长一段时间来,我脑子里经常涌动着两幅这样的画面:1949年10月,伴着新中国诞生的隆隆礼炮,刘邓大军奉命挥师南下。在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中有一支特别的队伍一一一群由青年知识分子组成的西南服团。他们斗志昂扬地跋涉在崇山峻岭中,其中一位带着书卷气的湖南帅小伙,背着比队友更沉重的背包努力地跟上队伍的速度,他就是我后来的父亲一一行军前还是东吴大学(后为苏州大学)的一名学生,为响应刘邓进军大西南的征召弃笔从戎,背包里还藏着舍不得扔掉的书。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川西南剿匪征粮……一列南去的绿皮火车,悠扬着欢快的汽笛翻山越岭、风驰电掣。8号车厢内三位临窗的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兴奋地指点着窗外飞闪而过的景物。她们都是成都姑娘,医士校毕业原本已通知到省卫生厅报到,因为从未坐过火车,渴望乘着火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就邀约一起请求组织改派了泸州。三人中一个梳着粗黑大辫子的秀丽姑娘,被唤作修荷的便是我未来的母亲。
这是两个原本毫无关联、时空跨度极大的场景,却奇怪的如同电影的蒙太奇画面般经常交叠地出现在我脑海,挥之不去,且日益生动,大有呼之即出之势。
我想,是该写一下父母的爱情故事了,尽管知之不多。
8月18日父亲就整100岁了,他老人家终于圆了自己的百岁梦,只是已在遥远的天国了。兄妹五人都不约而同地念叨起父亲,回忆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
关于父爱母爱笔者已写过不少文字,但未涉及过他们的爱情故事。他们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爱情故事早该书写,现在想来倍感后悔:悔二老健在时未收集天然的素材,如今许多内容亦无法填补,只能根据自己的记忆、从亲戚长辈中零星得知的一些信息努力构想父母当年的情景,勾勒一幅简笔画像。
于是,有了文章开篇的两个画面。父亲和母亲分别来自湖南和成都,年龄还相差一轮,命运让他们双向奔扑,在四川泸州的忠山下结缘,携手共渡了59个春秋。
父亲随西南服务团南下,先是到古宋征粮剿匪,后分派到川南财委任秘书。
或许是三个多月、七八千公里的艰苦跋涉和紧随其后激烈的征粮剿匪斗争以及紧张忘我的财委工作损伤了身体,父亲终于病倒了,彻夜不能入睡长达数十天,又闹肠炎,最终住进了泸医一一当年的泸州川南医院。
其时,母亲是入院不久的年轻护士,一个芳龄十八、性格文静、面容清秀美丽的小姑娘;一位卧病在床仍俊朗儒雅的南下青年干部,男才女貌很般配。所以,中间人一牵线母亲便同意了。
父亲虽比母亲年长一轮,但容貌年轻且自身条件优越,是那个年代不少姑娘眼里的钻石王老五。
母亲和父亲谈恋爱很得家人的支持,从外婆到姨妈舅父们都对父亲这个年轻的革命干部很敬佩。记得外婆平日里多尊称父亲老徐,偶尔才呼其名;舅舅姨妈们也以有这样一位姐夫为荣。二姨妈不止一次地在我跟前说,当年你爸和你妈恋爱,你爸有时出差来成都,西装革履地去华阳女中请她们上街下馆子,同学们见了好生羡慕,夸赞你爸好有风度。二姨妈笑眯眯、慢条斯理的述说令人印象深刻,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当年的几分得意。父亲虽然是南下的很资格的革命干部,但和母亲的结婚申请却迟迟未得到上级批准。三姨妈说他们都很困惑,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外公的所谓历史问题没有弄清楚。但父母亲都没有放弃,他们终于等到了组织的认可。1956年,在新中国七周岁的喜庆日子他们在郁郁葱葱的忠山下喜结良缘,从此相濡以沫59年。那一年母亲芳龄20。如果一直在泸医,按正常的发展轨迹和其踏实努力的工作态度,进修深造晋级教授主任顺理成章。然而,因为有几多海外关系,父亲不仅拟派留学苏联的计划泡汤,还被下派富顺李家湾拓荒建设糖厂。
1957年,母亲毅然放弃了泸医的工作调往富顺县医院。1958年在西湖塘边的一间平房里大哥出生了。父亲从此!频繁奔波于李家湾和富顺西湖塘之间。涉水渡河、山路弯弯,无车马交通便利的来回奔走,让身肩拓荒建设重任的父亲格外辛苦劳累。于是,年轻的母亲再做牺牲,放弃县医院工作,选择随父亲到了偏远的李家湾糖厂,做了一名包诊百病的全厂职工以及附近村民的全科医生。父母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了工厂紧张的建设中,我和三妹四妹及小弟也相继出生。厂区地处乡间,交通闭塞,生活极不方便。建厂之初医务人员人手紧缺,母亲更是工作家务两头忙,辛苦异常。父亲虽重任在肩、整天在外奔忙,但家中体力活儿也全部包下。没有洗衣机的年代,被单、床单蚊帐等大件衣物都是父亲亲手洗涤,洗磨推豆花更成了父亲专利,待我们能上手的年纪便被叫上搭把手。记得父亲有一次对我说“你妈瘦得像根藤,看着都吓人”他的表情令我记忆深刻:眉头紧皱、眼神里透着焦虑。父母的家庭分工很默契,子女读书上学、身体健康等父亲把关,吃穿用度母亲具体负责,通常情况下母亲不过问父亲工作上的事,尽职尽责地做她的贤妻良母,然而,当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风暴袭来,父亲一夜之间成了走资派,戴高帽游街、家门前被批斗甚至抄家,吓得我们心惊肉跳、常常外出躲藏。我那时怕得要死,耳闻目睹了一些因此家破人亡的悲剧,生怕同样的灾难落到我们头上。没想到,身体羸弱的母亲表现出了少有的勇敢与坚毅,对我说:“别害怕,我不怕他们,我才不会自寻短见,我偏要活得好好的,整人害人的不会有好下场。”不久,母亲便拍电报给成都的二姨,请她来接走了两个妹妹。形势最紧张的时候,母亲把我和哥哥带到附近村民邓婆婆家里躲避。遭到批判批斗后不久,父亲被下放到车间劳动改造,先后做过打铁、翻砂等工作,跟普通工人一样值夜班……,后又遣去木桥沟修水库。
在那些郁闷的年月里,母亲一如既往地陪伴在父亲身旁,并以她职业的护理水平悉心照顾着父亲的身体。自然,当性格刚直的父亲有时冲动冒失后,母亲亦会出面调和。
一次,不知父亲因何故与人论理,因忍受不了对方言语的挑衅,冲动之下甩了对方一记耳光,母亲闻讯后急忙带上糖果牵着四妹登门道歉,及时缓和了矛盾。
母亲和父亲,一柔一刚,刚柔相济,和睦相处,几十年如一日。
1978年落实政策,父亲调往泸州医专,随及将三妹和小弟一并转学至了泸州,毌亲一人暂时留在了李家湾。
70年代,泸州长江大桥尚未建成,从交通闭塞的富顺糖厂去趟泸州实属不易,先出李家湾再坐长途汽车,颠颠簸簸数小时才能到泸州蓝田,然后下车乘轮渡横渡长江才能进泸州市区。一路辛苦折腾,可瘦弱的母亲每次总是大包小包,用的吃的样样有,甚至还有鲜活的鸡鸭,她不觉其累竟还乐在其中。
1979年母亲终于走出了李家湾,一家人团聚在了风景幽美的忠山。母亲在医学院卫生科当医生,父亲任了学院图书馆馆长。
1983年,父亲因故固执地提前办理了离休,开启了他悠闲的晚年生活。老干处每年组织外出旅游,母亲总是积极申请做随队医护,以便能与父亲一道游览祖国山川。母亲还专门买了一部数码相机,用镜头记录下了她和父亲的幸福瞬间。
在中英街,父亲为母亲戴上黄金戒指;北京故宫里他们穿戴皇帝皇后装逗乐式合影;天安门前、大明湖畔、黄鹤楼下、苏州园林等等景区都留下了他们携手相伴的身影。
在众多的照片中,有一张特别有意思,就是父母50年金婚纪念照。
显然,这是张P图照片。二老不声不响自己跑去照相馆拍的,事后也没声张,直到照片出现在床头柜上被问起,父亲才微微一笑说了事由。记得父亲那笑有些特别——几分天真掺着几丝难为情,有种老小的可爱。当时我就自责后悔了:为什么没主动想到给父母热热闹闹的庆贺一番?好在医学院想得周到,为全院的金婚老人们举办了一场有子女陪伴的大型庆祝活动,算是一种弥补。眼看父亲渐老病痛日益增多,母亲照护更加用心周到,而父亲对母亲也愈发依赖,形影难离。20年前,父母在成都四妹家小住,母亲外出买菜不慎被三轮车撞倒骨折。妹妹妹夫火速将母亲送往华西医院,没来得及告知父亲准确去处。哪想到年已八旬的父亲竟瞒着家人心急火燎地拄着拐杖独自追出门去,沿着航空路,一家家的诊所、医院挨个儿询问有没有收到一位摔伤的老太婆。当小弟焦急万分地寻到父亲时,父亲已嗓子嘶哑,双腿肿胀迈不开步瘫坐在路边。四妹每每谈及此事,都为父母的深情所感动。父亲去世后,母亲长时间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里,她拒绝儿女们的建议去成都散心,以各种借口呆在老房子里,清理父亲的遗物,整理照片及其用过的书稿。有两次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又找到父亲写的几页东西要我去看,其实是借此又重温一些父亲生前的生活。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母亲的精神支柱,照顾父亲成了她一生特别是晚年最重要的生活内容,父亲健在母亲就一定不会先倒下,能一如既往地充当保健医生,照顾好父亲的饮食起居。父亲去了,母亲的精神支柱没了,精神面貌发生了明显变化,身体也眼见得的每况愈下,各种病痛相继出现,两次跌伤后坐上轮椅便再也没站起来。
母亲一直没能走出父亲离世的阴影,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说我不该提前给父亲买下墓地,讨了不吉利。我懂,这怪罪的背后是对父亲的不舍。
原以为送走93岁的父亲后,母亲能轻松几年,儿女们也商议着陪她外出好好玩玩,谁知父亲走后的第六个年头,仿佛双亲生前有约,同样是在漫山遍野菜花飘香的时节,年轻父亲12岁的母亲,带着对父亲深深的眷念安祥地告别了儿女们,赶赴天国与父亲团聚去了。父亲的生日是挨着中秋节的,以往每逢此佳节毌亲就会张罗儿女们聚会,迎中秋祝父寿。眼看佳节又将至,远在天国的父亲,有了温柔贤惠的母亲陪伴,你的天宫百岁诞辰日,必定快乐幸福,这,也是儿女们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