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针所向
“针!”
“针!”
“缝衣针!”
放射室里想起一片惊奇的叫声,大家虽然拼命压低嗓音,努力不使外面的宠主听见,但是油然而发的惊叹之声还是穿透了铅门,直抵宠主的耳膜。
宠主鱼鳞云推门进来,怀里抱着3个月大的喜乐蒂牧羊犬。小狗颈部微微上抬,呼吸略见窘迫,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轻微的咳嗽。整体上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要不是漆黑的眼珠还透着一丝哀怨,我们真怀疑它要陷入死亡的边缘。
“李老师,检查结果怎么样?”鱼鳞云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无限的担心。
看见宠主进来,围在我周围的学生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鱼鳞云乘机插了进来,将目光定格在了显示屏上。“针!它真的把我的针给吃下去了?”我神清严峻地点了点头。
就在半个小时前,鱼鳞云抱着小狗急急而来,当时我正在和学生们谈论一些专业问题。鱼鳞云虽然初次养狗,但算是我们的老顾客了。自打两个月前它买了这只喜乐蒂牧羊犬,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有时咨询免疫,有时打听驱虫,有时问及喂养,生怕小狗出现一丁点异常。只要稍感狗有异常,她就赶紧抱过来让我们检查。实际上这只小狗一直健健康康,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疾病也没有发生过。每次前来就诊,都是鱼鳞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结果。我们虽然喜欢尽职的主人,但对于这般小心翼翼的主人只有苦笑的份儿。每次前来,都要好言宽慰,这次我们以为又是鱼鳞云杯弓蛇影般的担心。
“李老师,快帮我看看,我家的小狗好像病了。”
小狗如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蜷缩在主人的怀中,我本以为又是虚惊一场的闹剧,但一睥之间已明显感到小狗与往常不同:头低耳耷般的倦怠,伸颈抬头样的呼吸。我示意鱼鳞云将小狗放到诊疗台上,以便做进一步的检查。鱼鳞云将紧紧搂抱的双臂慢慢放松,待小狗滑到双手时,小心地捧着,缓缓放在诊疗台上,那份小心如同在摆放一件上古流传至今的玉器,生怕有丝毫损伤。我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头颈与后背,它毫无精神地爬卧在台子上,头颈始终伸向前方。我没说话,只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围在我我周围的学生见我不开口,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只不过,我只看小狗,而他们却是一会儿看小狗,一会儿瞟宠主,一会儿瞄老师。
实在忍受不了沉默带来的压力,鱼鳞云一边捧住她的小狗,一边紧张地问:“它很严重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稍显轻松地对她说:“给我们讲讲发病的情况吧。”
“小狗一上午都好好的,扯着我的裤脚满房子转。我丢出去的玩具,它也能扑着叼回来。而且食欲也挺好,一直眼巴巴地蹲在地上等着我喂它最欢的火腿肠。大约是两个小时以前,我就觉得它不对劲儿了。卧在地上,伸着个脖子,有时还咔咔几声。逗它玩,爱理不理;喂它火腿肠,闻都不闻。我以为它是玩累了,也没太在意。但过了半小时看它,还是蔫蔫的表情。我想它是不生病了,就赶紧开车带过来了。”
“小狗没吃到什么吧?”我问道。
“就吃狗粮和火腿肠呀,遵照你们的嘱咐,我没喂过其他东西。”
“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问它有没有可能吃到一些不该吃的东西?比如一些小的玩具或一些硬的桃核等。”我一边说一边比划。
“它吃那些东西干什么?它很乖巧的。”
“吃那些东西当然没必要了,不过小猫小狗这些小动物都喜欢玩儿,有时一不注意,就可能咽下去一些异物。三岁以下的小孩儿不是经常把东西塞到嘴里吃吗?有时候不小心就咽下去了,一样的道理。”我极力解释着这个在对方看来是极其无聊的问题。
“哦?是这样呀。”她蹙着眉,好像恍然大悟,又好像难以索解,我实在无法判断她是否已经听懂我的意思。
问了半天,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许是我问的方式不对。我用右手托着下颚,思考了一会儿,继续发问:“你有没有发现家里少了什么东西?体积不太大,比如烧烤后的竹签,或工作用时的一些小工具······”我努力想举出一些例子,但实在想不起太多东西,只能将手停在半空,做思索状。
“家里少了什么东西?”鱼鳞云口里念念有词。“对了!”她的一惊一乍吓了我一跳。“快中午的时候,我用针缝了一个小东西。缝完正准备收拾,手机响了,我就将针撂倒矮凳上接电话去了。是一个老朋友,我们聊了很长时间。聊完也忘了收针这回事儿了,后来想起来针好像没收,但在凳子上及周围也没有找到,我想可能是已经收了吧。我经常这样,有时候刚拿完的东西,就想不起来放到哪里去了,所以也没在意。”
“你能确定针没收,却不见了吗?”
“好像是没收,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怎么?你不会怀疑它把针吃了吧?”鱼鳞云流露出了既惊奇又不信任的表情。
我不置可否,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拍个片子吧。”
“那就赶紧拍吧!李老师,你一定要把我的小狗看好,你是不知道它是多么乖,对我有多么重要······”
在她还没有完全表达完救治的重要性时,我向身边的常浩雪点头示意了一下。常浩雪一句话没说,带领学生们快速走向了放射室,准备去了。常浩雪新引进的教师,本科时曾跟随我学过很长时间,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助理,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诊疗上的默契。
我继续与鱼鳞云就小狗可能的病因做着交流,不大一会儿,常浩雪穿着厚厚的铅服走了进来对我说道:“老师,准备好了。”
“好,去拍吧。重点在颈部和胸部。”我示意主人留下,并对她说道:“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你在这儿等候即可。我去看看,有结果一会儿交流。”
当侧位片在显示器中出现时,“针!”“针”“针”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惊动了走廊里的宠主。X线片中一根清晰的缝衣针影像突兀地位于胸片之中,就连毫无兽医学知识的鱼鳞云都能一眼识破。
“真的把真吃下去了,严重吗?需要手术吗?有生命危险吗?”一连串的急切询问,让我不知从何答起。
“你抱着小狗到候诊室等着吧,我们需要仔细研究一下片子,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担心附体的鱼鳞云显然不愿意离开,但最终还是捧着她的宝贝走出了放射室。
等鱼鳞云离开放射室后,我指着片子中缝衣针的影像对学生们说:“食入缝衣针这是肯定的,从这个高密度的阴影就能明显的看出来。但是这根针现在在什么部位?大家可以谈谈你们的想法。”说完,我用鼓励的眼神扫视了学生一遍,大家都做沉思状,有种想说又不敢说的犹豫。
“唐诗淇,你觉得针应该在什么位置?”见大家不发言,我只能点名道姓地发问。唐诗淇是今年新到教学动物医院实习的学生,虽然只是二年级,但学习的劲头一直很大。
“既然是食入,而且还停留在胸腔部,那肯定在胸部食管。你们看,针尖在心基底部,针尾斜向上贴近背侧,明显是在食管中。”听唐诗淇说完,我似乎看到了她脸上有一丝得意。
“有一定道理。段伟你认为呢?”段伟是动物医学专业大四学生,目前正在教学动物医院进行轮转实习。
“除了在食管中以外,还可能在胸腔内。针毕竟是尖锐的异物,完全有可能穿透食管完全进入胸腔,或部分进入胸腔。”对于段伟的回答,我也没有做任何评判,而是将头转向了常浩雪。
常浩雪身子向前探了探,又仔细看了一下片子,才缓缓说道:“我认为唐诗淇和段伟说的都有道理,但我觉得更有可能在支气管里。”
“支气管?”包括唐诗淇和段伟在内的同学们开始了窃窃私语,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好了,主人还等着呢,我们要尽快拿出一个处理方案。像针这样的异物毫无疑问是食入的,那就最可能在食道,当然也不排除其他情况。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要看看它是不是在食管。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造影。”人群中飘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不用看,从简洁的词语和自信的语气中我就能知道是常浩雪说的。
在与主人沟通后,我们给小狗灌服了钡餐。当造影后的影像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在心中确信了自己判断。
我与众学生走出了放射室,回到了诊疗室。鱼鳞云犹如屁股上装了弹簧一般,迅速站起。“要手术吗?现在就做吗?”
“不要着急,我先看一下。”说完,我伸出双手接过鱼鳞云这只价值连城的宝贝。我让常浩雪抓住两后肢,倒提着小狗。此时的鱼鳞云,一脸惊慌,似要过来抢夺小狗,但看到我严肃的表情,最终还是闭上了嘴,缩回了手。被倒提着的小狗一阵挣扎,我顺势用双手环抱着小狗的胸腔两侧,稍加压力地挤压着胸部。小狗伸直脖子,顾不上曲颈、回头来反抗,一个劲儿地咳嗽。突然,随着小狗喉部发出的响亮的“咔”声,一根长针叮当落地。虽然“叮当声”被人群发出的噪杂声所稀释,但依然掷地有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常浩雪一手提腿,一手托着小狗的腹部,将其放到地上。小狗伸舌出头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确认刚才那种如鲠在喉的不快感觉,但很显然,那种感觉不翼而飞了。小狗马上欢实了起来,又去撕扯主人的裤脚。
“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巨大的喜悦让鱼鳞云的语言变得如此苍白。
“没事了,带小狗回去吧!以后千万不要让它吃不该吃的东西,不是每次都会这么幸运的。”我叮嘱道。
“一定!一定!谢谢老师和同学们!”说完,带着劫后余生的幸福,抱着她心爱的小狗回去了。而诊疗室内,甚至整个动物医院内还弥漫着她发自内心的谢意。
“知道我们兽医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了吗?”我回过头来,对沉浸在兴奋中的学生们说道。大家交互了一下眼神,似懂非懂的点了一下头,点的很轻微。我接着说:“正如我在课堂上给大家讲的一样,成就感永远是兽医前行的最大动力。但是,我们还不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应该去继续探寻那根针的位置所在。”说完,我拨开众人走向了放射室,而学生们如鱼一般自发地游弋在我身后。
特别说明:《光影》是《小动物临床X线读片训练——判读方法和思考方法》一书的小说版,欢迎继续关注后续的连载。“影像乾坤大,诊断天机深”,希望兽医行业能够越来越重视影像诊疗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