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 穿过空间的广大

文化   2024-10-25 21:1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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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图@最太湖


来源  l  中国书画报
作者  l  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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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太湖边这座小酒楼上,透过大幅的落地玻璃看见雨下来了。湖面近处珠玉迸溅,场面沸腾,远处很快就看不到了,湖水与辽远的边界相接,迷离朦胧一片。江南总是雨多,忽而来忽而往,便使无数草木青绿发亮不染丁点儿泥尘。在这个小城行走,感觉到它的华滋、润泽,还有柔软。尤其是看到一堆动物毫毛加上一堆竹管,在经过一系列手法之后,成为一管挺拔的羊毫或者狼毫,更觉得这方水土培养了人的细腻与唯美。这地方生长赵孟頫和他这样的书法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他和这里的风情、田壤是紧密融汇的。我看到他的塑像,真是美少年的神态,这和我想象的全然一样,不如此还真说不过去。

这种想象当然有时还真能对得上,水土养人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老话。

外出就是这样,让自己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空间——我不会电脑,不会在外出前有意查找相关的资料,往往是一无所知地踏入,然后听东道主慢慢说来,勾连起自己可能看过的相关的人文旧事,渐渐地感受这个城市的温度。每个城市都有许多热爱者,他们认为应该将自己对这个城市的研究毫无保留地推送给外来者,这是生为本地人的一种责任。真遇到这样的人,我往往难以安生——他们说个不停,有些是荒僻的史料,听了甚觉荒唐;有的是正史彰显的,又多庙堂之气。主要是我不愿意让人灌输,太被动了,就像有人蛰伏于穴中不出来,外边的人就让烟、水涌入,最终只好出洞接受引导。我到陌生处更乐于自己去看、去想,甚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自己看不懂、想不通的地方就算了——世界上未知的事物远比已知的多,也许往后遇到某个机会就豁然开朗了。自己看自己想更见快意,总是有许多自己的奇思妙悟和他人所言形成差异——有所自得就不虚此行,未必要合于规范。如果一个团体出场,通常团长、副团长是被灌输的对象,脾性如我这般的人早已散去,不按秩序地漫观漫论,自以为是。有时就专注于一室的某一件古旧之物,不忍移步,使一些虚幻的念头膨胀起来。

我认为这是外出馈赠我的,化解了我在长居城市的沉闷。

人是具有流动意识的,这是与树木对空间理解最大的差异。树木最好兀立不移才能有参天之功,人则不停地动弹着,在长居的城市,在陌生的远方。屏幕是我们观看人群流动最轻松的方式,像电影《晨光正好》里桑德拉和克莱蒙在的巴黎的植物园里,在卢浮宫前的卡鲁塞尔花园里,在文森公园闲散的气氛里,在圣心大教堂前的广场里,在蒙马特的栏杆边上……就是这种不断的流动,使人在各异的场面上出现,伴随时间的不断变换。桑德拉做的是同声传译的事,要在同一时刻进行多项任务的处理。同时,她还要频繁地奔走于久病的老父亲和情感未明的情人之间。流动之辛苦,似乎就是生之为人的一种行为,导演是最擅长制造流动的人,把一辈子的流动集中在一部两小时的片子里。当观众随着人流走出影院,觉得自己也是匆匆流动的一员,无论日子顺逆,都不能停下。是流动使时间向前了,也显得无所拘囿——从许多古文士的经历来看都有相似处,离开家乡,追求功名,不再回来。
“北方多风尘”——30多岁的赵孟頫从南方到大都,开始了仕元的日子。南方文士最敏感的就是北方的风尘,只是再大的风尘也没有改变他笔下的清丽如花。这不禁使我有些惊奇——有些草木由南到北,或者由北到南,时日久了,形式起了变化,滋味也全然不似旧日。不变只能说本心坚定——现在到处都在说初心,初心就是单纯或者单调的本来状态,却是真实之至。空间的差异说起来只是一个地理上存在的问题,却因为有人居住,它的复杂和丰富就远远超过地理本身。从赵孟頫笔下可以看到他一直坚持着体现南方的妩媚与滋润。五体皆精,虽动静不同,奇正相生,但韵致却是一样的,就是南方、南方。赵孟頫书法走的是王羲之那条路子。王羲之和赵孟頫不同的是由北方来南方,最后笔下有了“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痕迹。我以为这些人由北方迁到南方,因此有了许多改变。从长江之北到长江之南,史书上总是以“偏安”说道。这个词有一些瞧不起的意思,责怪偏安者的苟且、宵小,再无北伐的雄图大略,即便有一点儿收复中原的呼声,也淹没在游山玩水的快意中。要是这些人还在洛阳,也就不会有后来许多名士故事的生动传神,不会有《兰亭序》这样的美好笔调。浸润在江南风景中的这些战将,谁还有枕戈待旦、闻鸡起舞的斗志?王羲之也是不愿北伐的,除了认为打不赢,人在江南,芳草烟波,甜软温馨,切莫辜负了,北方缁尘到了这里,早已让烟水气所濡润。名士们自适放任,风流倜傥,甚是快活。如果说给后人留下什么,大抵会说,一个是魏晋风度,一个是《兰亭序》——现在到处都可以看到《兰亭序》。当时这些名士只是临水雅集,没想到在后人看来,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有一个晚间我读西晋书法,想到这些名士如果没有南渡,笔下可能就是《吕望表》《张朗碑》这样质朴坚硬的样子,至多就是循陆机之途,秃笔拙趣,而不会是我们今日见到的璎珞连属、春风暗度这般灵动。

节奏如此迅疾——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置身于具体的某一个城市的。城市与城市不同,如同有的人步履匆匆,而有的人却徐缓之至。一个居住者与他的城市应是同频的,形成相应的呼吸,不如此,在这个城市住下来就不会太舒服。德国作家瓦尔泽原先安家在斯图加特,当时新婚,以为此地甚好。后来写的小说获奖,他决定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就把一家人从斯图加特搬到博登湖畔的腓特烈港,打算长居。十多年后,他觉得还是要再搬家,便往西到博登湖畔于伯林根东郊的一个小镇上,朝夕可望湖光山色。后来他在此写作,在此终老。古人今人都有迁移的经历,为仕途、生意、养生,也为了配合写作。从艺从文者总是比常人敏感,尽管瓦尔泽总是沿着博登湖畔游移,看起来差别不大,但他还是坚持要找到那个最合适的位置。每个人都有搬家的感受,为了更合己意,寻找空间,探究风水,心里这一关过了,再找搬家公司。我后来也搬到了江边,宽广的江面可以迅疾地消解声响,使喧哗化为虚无。我沿着江边晨跑,寂静之声似有若无,人自然松软下来。五柳先生说“心远地自偏”,那是对高境界的人说的,没有几个人能心远,还是搬家实在。其实,搬到江边后我反而没那么勤快地写作了——比写作更要紧的是日常的琐屑生活,无事于江边走走,倚栏看看落日沉了下去。啊,秋风大起来了。

由于未知,南方人往北方跑,而北方人来到南方试图寻找更多的生机。还有一些人到了遥远的国度,他们对全然陌生的空间充满了体验的迫切。许多话题都是从流动来展开的——如果一个人有许多流动的记录,他的生活形态就变得纷纭繁杂,给人一种自由和开放的特殊感受,他们把日常作为实验性的追求,使不同的时空交织,闪动场景细节化的光芒。这也使熟人聚会多了一些谈资,张三到哪里了,李四到哪里了,好事者对追踪流动有着难掩的兴致。动与不动纯属私有之事,说俗了就是谋生。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没读完就有人间如戏的感叹了——一个人在戏台上不可不动,而应该不停地动,让自己有戏。一个人越有戏,就越发停不下来,也越发引人注意。这也牵涉到一个人戏份的多少,没有谁不喜欢自己戏份多,除非自己觉得够了,才安静下来。不好动者放弃了广大的空间,有一个小区域容身、容心就可以了。譬如在一个边远的寺院,香火无多,却还是有人守着,既要典座行堂,又要早起洒扫庭院,然后诵经、写经。经卷抄了那么多,越来越像魏晋写经的笔调,最后却都不落自己的法号,觉得自己卑微不必彰显。这个小沙弥回想一下,就是随师父去过几个寺院,不能算远,半日车程,师父讲经或者参加法会,做完就回。他们不像空海跃过波涛来到遥远的中土。修行的方法有很多,云游是一种,守庙是一种。修行是作用于人之心的,故修与行无高下之分。想起来,李叔同时代的行踪是开张纵横的,而到了弘一则重于守,大抵行于南方丛林,不再行远。蒲团上安坐者,也可以得其真。

倘若要和开篇的文字呼应一下,那就是,后来,雨过天晴,我们从小酒楼走了出来,所见更可以用明媚来形容了,珠玉晶莹,挂于草木尖上。这个城市虽然知道赵孟頫远去,却仍然坚持着生产柔韧的毛笔,反复的工序,无尽的毫毛,没有休止。一个城市由此有一缕古风,不绝如缕,未曾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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