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建民
1939 -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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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中部高原洛泽尔省人口稀少，风景优美。我们在该省访问时，省议会主席波梯耶夫人专门为我们安排参观了“彩虹康复中心”——一家弱智人的休养所。
“彩虹康复中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山坡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草和小灌木，因是冬天，已经发黄，显得很荒凉。山下是一条两车道的公路，也许是因为临近圣诞节，几乎没有什么车辆，据说平时来往的车辆也不多。山顶上只有一座建筑，那就是三层楼的“彩虹康复中心”。
车子在山脚下停住，我们沿着花岗岩砌成的小道向上爬，一两分钟就到了山顶。山顶的空气非常新鲜，微风吹来，寒气中带有干草的香味。这时是下午4点多钟，天色已经有些灰暗，我环顾四周，视线所及处，看不到人烟。在这宁静、单调的环境中，巴黎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中心的主任和老师们早已站在门口等候我们。在门厅，中心主任作了简单的介绍。这家康复中心现有38名病人、13名工作人员，包括勤杂工。病人来自全国各地，多数是三四十岁的青年人，也有十来个五六十岁的老年人。他们大多是生来就弱智，少数是在儿童时期致残的。他们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家里度过的，一直由父母照顾。当他们的父母老了或病了，他们的生活只好由社会负责。其中有些人被当地政府送到这里，他们的生活费用从地方政府预算中划拨。中心运转费用来自中央政府的资助和民间慈善机构的捐赠。
为什么把康复中心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因为这里空气新鲜，环境安全。在山坡上，病人不可能乱跑；周围没有住家，他们也不可能闯入民居、扰乱邻居的宁静生活。不过，这些病人很安静，从无暴力行为。况且楼门是紧闭的，只有老师带着，病人才能在山顶上走几圈。他们到这里后，从来没有到外面去过，同外界也没有任何接触，只有少数病人在过年过节时，有亲戚带些礼物来看他们。年复一年，他们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洛泽尔省塞文山脉
洛泽尔省没有经过工业化，自然环境保护得较好，适宜发展疗养事业，彩虹康复中心只是其中一部分。政府把发展旅游、疗养事业作为经济建设的重点。
我们走到楼上，参观了“教室”。每间“教室”大约有20平方米，靠墙是一排柜子，屋子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周围一般有三至四个病人坐着画画、贴纸、做各种手工，就像幼儿园的孩子。许多病人体形肥胖，表情呆滞。我们进去后，他们呆呆地看着我。老师教他们说：“这是中国大使和夫人，说：Bonjour！（你好！）。”于是他们像幼儿园的孩子那样齐声说了：“Bonjour！”只是他们的声音里缺乏生气。
跟教室相连的有一间较大的“娱乐室”，供病人们聊天、看电视。有两位妇女静静地坐着看电视，电视机上只有画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与其说她们在“看”电视，还不如说她们碰巧坐在电视机前面，因为她们似乎对电视里放映的惊险的赛车场面无动于衷。
在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我们看到一位60岁上下的老人在专心地做圣诞树。他在他的伙伴中可能是病情较轻的一个，还能同客人攀谈几句。我问他：“您在做什么？”他回答：“圣诞树。”我说：“您做得真好。”他抬头天真地笑了笑。
从二楼到三楼，有一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总跟着施燕华。在狭窄的走廊里，他从后面的陪同人员中挤到了施燕华面前，愣愣地说：“Chinois？”（中国人？）在法语语法中，有阳性和阴性之分，称呼妇女时应用阴性表达，但他用的是阳性（阴性的表达方式应该是Chinoise）。施燕华回答说：“对，我是中国人。”用了阴性表示她是女性。这位年轻人说：“我，罗朗。”施燕华高兴地说：“罗朗，你好！”他没有反应。过一会儿，他又走到施燕华面前说：“Chinois？”还是用阳性名词。第一次的互相介绍又重复了一遍，他说完“我，罗朗”后，伸出手来，示意要施燕华跟他走。
陪同人员有点犹豫，我们想不会有问题，还是满足他的要求吧。于是我们跟罗朗穿过半条走廊，来到一间不大的房间。他打开门，说：“进来。”他说话不成句，只能用单词表达意思。他的房间不大，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靠门的一边墙放着一个木柜。房间整齐而干净。我不禁称赞他：“罗朗，你的房间真干净！”他似乎没听见，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柜子上。他拉开柜子的一扇门，里面有三层隔板，隔板上放着他自己做的小工艺品和画的画。他拿出一幅装在两片玻璃板里的画，小心翼翼地递给施燕华，用手指指自己：“罗朗。”
这是一幅风景画，底色是一片蓝天，有几棵绿色的小树。一幅简单的儿童画。也许这是罗朗认识的世界，也许除了蓝天、绿树外，罗朗对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们仔细地欣赏这幅画后，把画还给他，说：“很好。”他又把画放到施燕华手上，说：“给你。”施燕华的眼睛湿润了，手里的画沉甸甸的，我们都感受了一种特殊的友情。
我能看出，罗朗渴望与人交流，渴望友谊，但由于残疾，他不能像健康人那样表达自己的感情。据介绍，罗朗是生来就弱智，也就是说，他从未享受过健康人的生活。上帝真不公平！
我们还参观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和洗澡间。洗澡间很大，隔成四个淋浴间，没有门。每个淋浴间的面积相当于普通淋浴间的两倍，我觉得很奇怪，这不是有点浪费吗？我把我的疑惑告诉了中心主任。他解释说，因为有些人洗澡时需要人帮助，一个淋浴间要站两个人。所有的公共设施和宿舍都由病人自己打扫，清洁工协助。
最后，我们来到一层的大厅，一进门，看到一棵高得几乎碰顶的圣诞树，树上点缀着小彩灯和圣诞老人的小红靴子等小玩意儿，大厅中间是一张长桌，桌上放着装满各色食品的盘子。正对门的墙边是饮料台。这一切提醒我们，家庭团聚的圣诞节即将到来了。
大厅两边的墙旁坐着这个中心的主人——38位弱智病人。他们不声不响，乖乖地坐着。法方陪同人员热情地给我们端来饮料和食品，我哪有心思吃东西，看着周围坐着的弱智人，我多么想走过去跟他们一个个握手，祝贺他们圣诞节愉快！
中心主任送了我们两件礼物，都是病人做的工艺品：一张用小木棍粘成的摇椅；用泥巴和陶瓷做的小屋、雪地的模型，雪地上站着一个圣诞老人。法方陪同人员把礼品放在堆满东西的长桌上，以便我们能腾出手来吃东西。
我们端着饮料，与中心主任和其他人员闲聊时，突然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坏了，模型被人碰倒，掉在地上，碎成两半。我赶紧捡起模型，拼好，放回桌子。我站在模型前，企图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晚了！我们在三楼遇到的那位老人走过来，拿起模型说：“碎了。”接着又走开了。我真后悔，为什么没注意一下模型是否放在稳妥的地方。
过了几分钟，老人回来了，手里捧着他的另一件作品：一棵用绿色的扁平玻璃球做成的树。他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似乎害怕这棵枝叶茂盛的树又要遭到摧残。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感谢他。
离开大厅时，我大声祝贺这些可爱的人们圣诞节快乐。老师们开始招呼他们到长桌上取食品。
走到山脚下，我们抬头向上望，小楼窗户前，节日的彩灯闪烁着，照出移动的人影。一场特殊的圣诞联欢会正在进行中……
- 未完待续 -
出处 | 《在法国的外交生涯》 （2010年出版）
作者 | 吴建民 施燕华
图片 | 网络
编辑 | 走近外交 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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